不多不少

一

荧光明灭，流星掠过，宇宙璀璨，恍如灯市。

提着灯笼，走街市？顶着星雨，巡银河？远处涌来云絮，劈头盖脸，披你一身渺茫；忽又遭遇极光，霞晖四溢，抖落万千微尘！

时而，感觉盘古不如我辈，盘古唯有一把斧头在手，我辈具备繁多利器于胸。时而，感觉我辈不及盘古，盘古能够开天辟地，我辈无法诠释天地。

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

二

哲人的长项与短板同时存在。一处不起眼的软肋，会让经年累月构建起来的名气，滋滋剥落。

柏拉图一生都在探索世界。

他探索下来，说人的本质是没有羽毛、两脚直立的动物，结果被某个学生潇洒地进行驳斥——拎过来一只拔光毛的鸡——诘问他：“这就是你所说的人吗？”

柏拉图当时的表情，可以用两个字描绘：尴尬。

尴尬的后面，还应该拖一句话：探索是伟大的，但探索必须精准。

三

在史蒂芬·霍金眼里，精准就是——不多不少。

用“切肉”来比喻“不多不少”，最通俗易懂：一刀下去，一斤就是一斤，四两就是四两，分毫不差。于是那位秃头的“一刀准”，飘飘然成了肉店里的顶级劳模。

但霍金无意当肉店劳模，面对浩茫宇宙，他要诠解宇宙真相。

他不顾自己轮椅上坐姿的尴尬，他只想避免出现柏拉图式的尴尬。

四

霍金的句子，有点长，要耐心，方能读周全：“因为我们已经拥有的部分理论，对除了最极端之外的所有情形都可以做出精确的预言，为了实用的原因，似乎没有太多的理由去寻求宇宙的终极理论……但是自从文明肇始以来，人们总是不满足于把事件视作互不相关和神秘莫测的。我们渴求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

他用《时间简史》挑起探索宇宙的重任。

“我们的目标不多不少，正是完整地描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宇宙。”

描述得肤浅，不成。描述得过头，也不行。要完整地描述——不多不少！

五

他出发了。眼前感应时间的流速，耳边触碰宇宙的静谧，脑中闪烁先哲的原理，心间铺开探索的尺幅。

历史，波诡云谲，蔚然大观。

亚里士多德、托勒密、哥白尼、伽利略、牛顿、贝克莱主教，都从各自的角度，诠释了宇宙。

时间在悄然流逝，人物在迭代更换。凡此种种，对宇宙的剖析，是不充分？是过头了？还是不多不少？

六

“只有全力以赴才能精通。”爱因斯坦的话。

爱因斯坦算得全力以赴了，他的广义相对论算得被人视为精通科学了——从宏观上，大尺度描述宇宙。

但霍金头脑冷静，并不唯权威的马首是瞻。他首先颔首赞许，随即话锋一转：“广义相对论预言了在宇宙中存在一点，在那里，理论本身崩溃或者失败了。这样的点正是数学家称之为奇点的一个例子。当一个理论预言诸如无限密度和曲率的奇点时，这是一个征兆，说明该理论必须做某种修正。”

他有点失望了：“广义相对论不能告诉我们宇宙是如何起始的，所以它是一个不完备的理论。”

七

霍金眼神犀利，从宏观的大尺度，又扫描到微观的极小尺度。

在极小尺度上，站着普朗克、海森堡、薛定谔、狄拉克。

普朗克把光、射线、电磁波发出的波包，叫作量子。海森堡、薛定谔、狄拉克将牛顿力学推进一步，根据不确定性原理，把粒子的位置与速度糅合在一起，称为量子态，于是一种叫量子力学的理论，登台了。

然而，霍金脑子里垂荡着问号：量子力学并没有同宇宙的大尺度结构挂钩呀！它无法解释星球之间的引力呀！它没有考虑时空的弯曲呀！

八

让大与小互相“和解”怎么样？把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结合起来怎么样？

于是他的炯炯目光，投向了一方胜地——量子引力论！此处草木葳蕤，风光迷人，不存在科学定律在那里失效的奇点，“引力场由弯曲的时空来代表，粒子企图沿着弯曲空间中最接近直线的东西运动，但是因为时空不是平坦的，它们的路径显得仿佛被引力场弯曲了。”这种“粒子历史的类似物，现在就是代表整个宇宙历史的完整的弯曲时空。”

九

他身子倾斜，却是轮椅上的巨人。

他报知了黑洞会发出辐射，会因为爆炸而告终，并描述了大爆炸的景象。

他设想了在Α与Β之间建立虫洞，让人们逆时旅行。

他阐述了宇宙既不被创生，也不被消灭，它只是存在。

十

但最后——到结论部分——我发觉了几行字，该是他按动鼠标，在屏幕上写下的吧。

竖起“不多不少”作为标杆的他，终于竖起了“令人困惑”这四个字！

话是这样铺展的：“我们发现自己处于令人困惑的世界中。我们要理解周围所看到的一切的含义，并且询问：宇宙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在其中的位置如何，以及宇宙和我们从何而来？宇宙为何是这个样子？”

还有：“一蹴而就地建立一个完备的宇宙万物统一理论是非常困难的。”

十一

宇宙很难不多不少地去解释，各种杂音却不依不饶地袭来——

太阳系正在向银河中心黑洞坠落，具体时间已经算出，地球将被迫流浪……

地球磁场强度渐渐降低，并将彻底消失，从而引发物种灭绝，人类生命也因此终结……

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大彗星，正在向地球飞来，2031年是最后期限……

十二

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地球终将毁灭，人生如何匹配？

时间，让各种哲学凌空翱翔，好像太空的星辰。

似乎，哲学并不贫困。

李叔同把人生淬炼成“路过哲学”。在他看来，人生不过是路过，没什么不可放下。   

他的警句多了去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

他的歌词深哉远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路过哲学”，把世事洞穿！因为是路过，对周围的一切，只能短暂地看看而已。

地球必将消亡，人人都是路过。

十三

格非把平凡琢磨成“凡人哲学”。在格非的哲学里，有着对平凡的掂量。       

格非名气响，得过大奖，很不平凡，却对平凡情有独钟。

他思考我这个一生到底算什么，怎么评价自己的一生，让自己安心。他看到中国孩子人格单一，国人生活在对平凡的恐惧中。他反对把平凡等同于平庸。他认为每个人都是平凡的，平凡包含了伟大。

地球终将毁灭，宇宙势必沉寂。用平凡支撑短暂的人生，用平凡匹配渺茫的宇宙！

十四

姚洋把投资转化成“公平哲学”。姚洋的哲学里，第一维度，便是城乡教育要实现公平。

他察觉：如果从中小学开始就不断筛选，我们的教育就会非常地不公平。他感到：应该投资每个人的教育、健康、职业培训等，让每个人最后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他展望：如果每个人的收入能力都提高了，共同富裕就实现了。（引自《南方周末》）

宇宙变幻，流转不休。让芸芸众生得到投资，达成公平教育，一起富裕，才不枉到地球走一遭，替混混沌沌的宇宙留下一道暖色。

十五

卢光琇把辅助生殖演绎为“优生哲学”，这种哲学催生出越来越多的健康宝宝。

她推动了试管婴儿技术，给不孕症夫妻捎来希望。她想办法提高囊胚形成率，让植入囊胚的试管婴儿成活率更高。她用心解决胚胎活检的困难，掌握囊胚冷冻、解冻的诀窍，做好基因诊断。她的医院使用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诞生的婴儿均避免了家族性的遗传病，让数不清的家庭抹去伤心的泪，笑靥如花。（引自《南方周末》）

以人类的优质生存，以母亲们的幸福美满，来应对最后将被黑洞吞没的地球！

十六

报纸把标题制作成“信念哲学”，这种哲学的开头均为两个字：“相信”。

比如，某日的《南方周末》，在各式人等的名字后面，用大字标题刊出他们的心愿——

考证12年的农民工：《我相信把书读进去》。

教国际金融法律的大学教授：《我相信中国资本市场正在步向成熟》。

生物学者：《我相信人类会习惯和野生动物相处》。

种粮大户：《我相信老天爷不会亏待勤快人》。

……

为保护地球、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而奏出了眷眷心曲——“我相信”！

认识天地，改造天地——并不因为这个天地将被黑洞吞噬而有丝毫懈怠。

十七

宇宙难描，地球会毁，人生似梦，如何匹配？

活好当下——这是人类经历了感性估量、知性衡量、理性考量，用如椽大笔写下的四个字，不多也不少。

十八

一位好友，在朋友圈写下：“人生，就是一次跋涉，只有前行，没有退却；岁月，就是一种磨砺，只有坚毅，没有怯懦。”

我把霍金的《时间简史》，郑重地，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然后，在早春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撑着轻便小伞，沿小巷，朝前面走去。

此刻的情绪，比戴望舒写《雨巷》时，要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