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我的车门储物盒里放着一个蛋黄派，那是2015年我最后一次去看外公时，他拿给我女儿的。那时孩子还未满周岁，不能吃这个，一直放在我车里。搁了这么久，包装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每次洗车我都要在一旁看着，莫被洗车工当垃圾扔了。我开车的时候它就在我身边，就像外公对我的关爱一直在我心里。

外公干净清爽，高高瘦瘦，颧骨突出，眼下鼻子旁有一颗痣。有人说这颗痣不好，是接泪的。外婆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没有再婚，独自抚养我妈和舅舅。可能是这个原因，他手很巧，会很多细活，甚至针线活。还会给我们包饺子，蒸包子。我妈妈说以前他没做过这些面食，家里也没条件做这些，不知怎么就无师自通了。

外公还会唱淮剧，老听妈妈讲起外公带着她连夜排戏的故事，冬天农闲的时候还经常去各个村演出。我是有幸听过外公唱戏的，是在家里跟着广播一起轻声唱的，连锣鼓声都唱得很准。我把家里的淮剧磁带都拿出来给他看，每一部剧都很熟悉，真是有才。

外公是勤劳的，印象中暑假里他都会很忙，种棉花，还有很多瓜果蔬菜。外公人品好，很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记得经常讲谁谁谁会“说话”，“说话”是指有意见，会埋怨。所以在村里很受尊重，他种的瓜果蔬菜搁在肉铺里就行，有人帮他卖。

农忙时在田间忙碌，农闲时喜欢打麻将，外公的牌技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去看他，在牌桌上找到他，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继续打牌。晚上还跟我解释，看到我是想马上回来的，可是赢了他们钱，那么早就撤退总是不好的。我真想说外公你多虑了，我不会为了这事“说话”的。赢钱是经常的，小时候在他家玩，等他傍晚回来，我们第一句话就是，外公你今天赢了多少钱？有一次他还算了一下当天的开支，给我们买早餐花了多少，买菜花了多少，把米都算上了。我还纳闷，你这是干嘛？原来他是要算一下净收入。

除了爱打牌，外公也非常爱看书，空闲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特别的是吃饭的时候也在看。他身体好的时候有喝酒的习惯，都是小酌怡情，一天两餐，三天一瓶。经常在吃饭前准备好一本书，斟上一盅，浅浅呷一口，继续看书。多年之后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经常做完一上午的实验，路过食堂买上五块钱的盒饭，提回宿舍，打开电脑看百家讲坛视频，看完了王立群读史记，康震讲苏东坡，赵晓岚讲李煜……那时我体会到了外公吃饭看书的乐趣，当口腹之欲和精神需求同时得到满足，那一刻是多么地享受。记忆中只有一次外公把书上看到的有趣的内容说给我听。因为外公不爱说话，总是说得很少，做得很好。

每次外公来我家我都会很开心，他会给我和姐姐带零食。家里很少有零食，小小的麻饼吃在嘴里都是满满的幸福。寒暑假我和姐姐喜欢去外公家玩，他会给我们准备很多好吃的，第一次吃熏烧肉就是外公买的。听邻居说有一种酥饼还是他要求多加糖特殊订制的。记得小学四年级那年暑假也不知什么原因，快开学了还没去外公家，结果外公来接我们了。我有一颗牙长得很难看，打算开学之前去医院拔了，那就拔了牙再去外公家。谁知拔了牙一直出血，只能在家待着，好好休息。第二天外公就要回去了，临走之前说了一句“那么用不到我的钱了”，随后掏出两张五块钱，给我和姐姐每人一张。我就一下子愣住了，你就必须为我们花钱吗？我爸爸在一旁淡淡地笑了笑，当时我不太理解这个笑，对他是有意见的，也是敢怒不敢言。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公身体也不好，有一次他对我妈妈说，加坤好几年没吃到我做的包子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听了之后就很愧疚，外公为我做的这些并不是必需的，而我为外公做了什么？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我明白了外公为我们做的这些事其实也是为他自己做的。当你爱一个人就是会为他着想，不求回报，甚至都不想他能记住。做这些事并不是在示好，是在满足自己。如果一个人对你说，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你做了这么多。这是为了爱而爱，我的外公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工作之后有一年的冬天我去天津出差，在狗不理包子总店吃过包子，那包子确实很好吃。离开之前买了不少包子带回上海，我让我妈回一趟老家，把包子送给外公。我想外公吃着我买的包子一定会很开心。每一份爱都值得回应，回应爱以深深的爱。

爱是付出，也是宽容。有一次我和姐姐在外公家里玩，我把他的表带弄坏了。我那并不厚道的姐姐赶紧去向正在做饭的外公告状。我以为闯祸了，这手表要多少钱啊？然而外公跟没听到似的，不闻不问。继续做饭，吃饭，午睡。不过有些事他看到了还是要说一说的。一天外公做了青椒炒百叶，我超喜欢吃。迫不及待，两个手指拈了几根细长的百叶送到嘴里。外公看了当时没有说啥，不过告诉了我爸爸，他好像还不忍心亲自对我“说话”。

年纪大了之后，外公身体就很不好，夏天是他最难熬的，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因病卧床不起，他也是在夏天走的。倒在床上之后他呼吸困难，只能侧卧，但是发现他离开的时候，他是平躺着。我想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的时间，为了不再麻烦子女。

能登台唱戏的外公在台下居然沉默寡言，常年一个人住，我想他会孤独的。亲人当中可能只有我会主动亲近地找他聊天，甚至有时候他会通过我向我妈妈传话。然而有很多话我并没有向他表达过。如果能让他知道有一个晚辈对他这样的尊重，喜爱和理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