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不喜欢苏东坡呢?林语堂说:“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先生所言极是。
初读阮忠的《我本海南民兹游冠平生——流寓儋州的苏东坡》这本书时,我还在北方工作。作者从宋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苏东坡被贬儋州准备渡海写起,记述了苏公自徐闻渡海抵朱崖,暂歇琼州,过临高后到达儋州,并历经三年的流贬遇赦北归。他北归前访澄迈、滞琼山,再次渡海到徐闻,又拜伏波将军庙,几经颠沛,在常州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前往儋州,苏公心怀忐忑。那个年代,渡海吉凶难测,东坡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徐闻渡海前,他携儿子苏过依民俗祭拜了伏波将军庙以求神谕。伏波将军,意为能降伏波涛、平定叛乱的将军。历史上第一位任伏波将军的是西汉的路博德,而最著名的伏波将军是东汉的马援。现在,海口市伏波将军祠内供奉的就是这两位将军的神像,当地群众把他们视为渡海者的保护神。北归后,苏公在《伏波将军庙碑》中用“舣舟将济,眩栗丧魄”如实描述了当时的忧惧。他与亲友离别前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认为到了海南那蛮荒之地将必死无疑。
如坡所料,初到儋州的苏公着实尝到了生活的艰难。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连续七个生活之必须都是“无”,但乐观的他又看到了“无甚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在桄榔(又名砂糖椰子)林中用桄榔枝条临时搭建一个小棚子栖身,东坡称其为“桄榔庵”。当地主官张中得知后,将苏家父子安置在官府的驿站。后来,被巡吏发现将其逐出,此事还连累了张中遭贬调离。当地百姓十分同情苏公,当他不得不买地建房时,“儋人运甓畚土助之”。在众乡亲的帮助下,三间茅屋落成。虽然简陋,流离近一年的苏公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苏东坡为海南带来了文明,开启了文脉。他登岛后赴儋州前暂住在琼州东北的庙里,我们的苏大学士了解到当地百姓饮用的水非常苦涩,便指导他们在附近找到两个泉眼,开凿为浮粟泉和洗心泉,其中浮粟泉被称为“海南第一泉”。百姓记着苏公的好,在此处修建了苏公祠。而今,苏公已离开海南近千年,五公祠景区的浮粟泉依然甘泉长涌。在儋州,他为百姓疗疾治病,移风易俗、劝课农桑,开辟学府、讲学明道,使儋州成为当时海南的文化和教育中心。在他遇赦北归后不久,他的学生姜唐佐和符确分别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和第一位进士。
苏东坡被贬海南,显然是他的不幸。然而,对海南来说,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因为他在海南播下了文化的种子,开启了海南人文之盛,并经千年而不衰。他,赢得了这片土地上百姓的爱戴。
在这片土地,苏公收获了友谊。苏东坡性格豪爽,喜好交友,他与黎族邻居黎子云兄弟成了至交好友,他们谈诗论道饮酒作赋,成就了千年佳话。至今,儋州东坡书院尚存“载酒堂”,这里既是苏公传播文化之所,也是他们把酒言欢之地。他多次用诗记录了他们的友谊。他在《访黎子云》中这样写道:“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东行杖策寻黎老,打狗掠鸡似病风。”东坡在通往黎家的小路上拄杖缓行,遇到小孩子用黎语笑他与当地人装束不同,而苏公则一路打狗掠鸡,十分好笑。
苏公很喜欢这种生活。一次,他酒后去黎子云几兄弟的家,回来后写了三首诗。他写道:“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这首诗写得非常有趣,喝得半醉的东坡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好在顺着“牛屎”找回了牛栏西面的家。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他去黎家是这样的景象,三四个“总角”(即束发少年)口吹葱叶迎送他,亲切而欢快。正是这淳朴的友谊让年迈流贬的苏公不再认为儋州远在天涯了,他乡和故土也差别并不大。
在儋州,达观的苏公在困苦中找到了快乐。他创制了“天门冬酒”,酿制“真一酒”,发明了烤生蚝这一美食,并用文字记录下来:“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风趣的苏公跟苏过说:“你可千万不能对内陆任何人说起海南的美食啊,否则他们会争相要求贬谪到这里来,和我抢这人间至味”。这就是我们所喜爱的旷达不羁的苏东坡,他总能在困境中发现生活中的美和乐。他那强大的内心,不但治愈了自己,也治愈着后来的人们。
北归前,他写道:“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他与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结下了深厚情谊。海南的百姓也深深地喜爱这位才华卓然、豁达真挚的苏公。如今,在临高,他住过的村子名为“东坡村”;在儋州,他讲学的地方建成了东坡书院;他凿出的井称为“东坡井”……东坡文化早已成为海南历史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海南,也成就了苏东坡。他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的,苦难,就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可能会削平你的斗志,但它也可以将一块璞玉雕琢成最美的模样。对于苏东坡来说,正是在那最为苦难的十年,一刀又一刀地把那个志得意满的科坛奇才,那个顶风劝谏的忠直臣子,雕琢成了旷达、稳健、乐观、千年不老的苏东坡。他在北归渡海时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在海南流贬这三年当作一生最为珍贵的财富。是啊,如果没有这段艰难的岁月,历史上可能会多了一位治世能人,却不可能有经千年而不“掉粉”的苏东坡。
前日,去访五公祠,浮粟泉、泂酌亭犹在,两株百余年的鸡蛋花树歪歪扭扭、枝叶萧疏。这不禁让我想起庄子的“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正因这“不材”它们才能够长久吧?而苏公却承受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痛。那一天,我是持“天涯英才卡”免门票参观的,如今的海南之重视人才可见一斑。如果苏公犹在,他该会怎样的快慰!
夜晚,我每每走过府城步行街,或者徜徉在骑楼老街,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坐在街边、檐下,沐浴着微微的海风,喝着酒,聊着天,品着美食,会着朋友……这多像苏公喜欢的生活模样——生动、舒展而自然。
走在路上,沐着晚风。一家门店里唱着一首歌: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苏公,海南有过你,海南便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