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之夜

眼下正是秋风送爽，金桂飘香的季节，不时有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从窗外飘进卧室。夜已深了，除了从观尝湖边传来一两声秋虫充满睡意的弱弱的鸣叫声外，“江南人家”小区里一片寂静，可是我躺在刚入住的新居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睡。

让我难以入眠的主要原因，不是乔迁之喜的兴奋，而是对刚刚搬离的老宅的留恋。因为那里有我大半生生活的足迹，记录着我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难以忘却的友情。老宅不仅凝聚着祖先的心血，也有我辈的心血。

老宅位于西门丁巷，三间坐北朝南带阁楼的正房，用杉木板隔成中间客堂两边房间的格局，祖父母住东边房间，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住西边房间。客堂正中是一张八仙桌，吃饭时，面对门口的两张太师椅总归是祖父和我一人坐一张。客堂东边放着祖母的纺线车，西边放着母亲的缝纫机。儿时，我每天晚上都在缝纫机如骏马奔驰的“哒哒”声中睡着，每天早上都在纺线车风吹树叶似的“呜呜”声中醒来。正房前是一个进深十多米的大院子，院子里有许多五彩缤纷的花。1960年母亲去世以后，祖父祖母就将院子里好看的花改成了能吃的蔬果。靠着这些一年四季不断的蔬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和姐姐没有挨过饿。院门的门槛石后铺着五块与门同宽、长约五六十公分的大石板，这可是丁巷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玩踮踮蹦游戏最佳的、独一无二的场地，所以院子里终年充满了孩子们开心的笑声。院门外是丁巷的碎石板主路，左邻右舍相处如亲戚，谁家包馄饨，炒瓜子等都会互送分享，哪家小孩满月、过生日，大人做寿都会挨家挨户送一碗寿面，上面肯定会有一大块诱人的红烧肉！正房的后门外是内城河，清清的河水和栽满树的岸边是我少年时代的最爱。夏天我在河里游泳，捉鱼虾，在岸边树上捉蜻蜓，套知了。冬天在河里的冰上滑冰，在岸边打雪仗，堆雪人。春天赏花，秋天吃果——有葡萄、桃子、黄瓜，还有梧桐籽等等。岸边的小路，是我去西门小学上学的必经之路，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八年，从一个无知稚童走成了一个知识少年。河对岸就是丹阳的明清古街西门大街，那是我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因为街上不仅有各种商店和说书唱口朗当戏的茶馆吸引着我，还住着我亲爱的外婆和这么多亲爱的同学。

听祖父讲，老宅建于民国二十年，我父亲只有十来岁，是太祖母带领祖父祖母建造的。祖母说，建房的瓦工、木工都是太祖母的娘家人，只要管饭，不用付工钱。为了省钱也不请小工，全部由家里人充当，竣工后老少三代人都瘦了一圈。尽管这样，建这三间正房和大院还是耗尽了两代人几十年的积蓄，还背了债。

后来我母亲对老宅进行了改造，一是将所有的木窗户改成西式的玻璃窗，使家里明亮起来，二是将房间里铺上了地板，让家里干净干燥起了。

我结婚以后，妻子也和我母亲一样是个生活精致的人，又对老宅进行了改善。先是将母亲改造过但已嫌小的两开玻璃窗，扩大成带气窗的三开窗。过了一段时间，集攒了一点钱，又将院子里的碎砖地改成平坦的水泥地，又有了一点钱，又在院子的西南角盖了一个厨房，拆掉了客堂屏风后烧草的大灶，使正房里更干净。为了防潮，还将客堂地上的方形罗砖换城空心水泥板。90年代经济条件好转后我将老宅全部进行了翻建，并进行了装潢。2005年女儿结婚前，又进行了二次装潢。2014年的时候，因政府要征收丁巷的房子，我们购买了碧桂园的一套房子准备搬迁，结果政府却没有征收，碧桂园的房子就一直空着。

本来我和老妻是准备在老宅度过余生的，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之前女儿一家三口住在江南人家小区，女婿早上开车带外孙女上学，晚上到丁巷老宅吃过晚饭后再回江南人家。可是今年外孙女上初中了，早上7点多钟就要到校，而女儿女婿都是8点、9点才上班，很不方便。为了方便他们，我们将碧桂园的房子卖了，在女儿她们江南人家小区买了这套二手房，重新装潢后今天刚入住。这样，每天早上可以由我开车送外孙女去上学，让女儿女婿多睡一会觉。他们晚上下班接了女儿，也不用再去丁巷，可以直接开车到江南人家吃晚饭了。

按理说，为了儿孙的利益，我们做长辈的做点牺牲是应该的，况且老来还能为子孙做点事，岂不是件幸福快乐的事情？可我想到将永远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祖屋，心里又五味杂陈起来，并回忆起40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姐姐嫁人以后，因婆家住房紧张，回娘家来住过有一段时间，并在东面的山墙外面建了一个厨房。后来姐姐、姐夫厂里分了自建公助的新房，搬走了，将丁巷的房子全部留给我，我应该补偿姐姐1000元钱。可是那时候八十几岁的祖父母随我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稍有一点积蓄都用在了老宅修缮上，家中连100元钱都凑不出。经过反复思考，我和妻子做出了一个决定：将老宅与别人家换小一点的房子，价差除了给姐姐1000元外，还可余点钱让年迈的祖父母改善生活，安享晚年。祖母当即表态支持我的决定，她说随你们到哪儿，我都跟你们走，只要给我搁一张床就行了。可是历来最宠我、依我的祖父却坚决不同意换房！他说这是孙家几辈人的心血凝成的，是孙家的根基，不能卖，不能做败家子！无论我和祖母如何劝都不听，后来还是孙媳妇的几句话打动了他。她说：“爷爷，其实我们也和您一样舍不得将祖屋换掉，但是我们应该给姐姐的1000元没法给她，我们不能言而无信啊。还有您和奶奶都恁大年纪了还跟着我们受苦，我们也于心不忍，再说了，您老就忍心看着重孙女儿比人家的小孩吃得差穿得差？如果将房子换小一点，就一切都解决了呀！”见祖父终于同意换房了，我和妻子便与对方约定第二天下班后去签订换房议。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一贯早起的祖父没有起床，祖母说，老搭子昨晚蒙着头在床上哭了半夜呢。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我当即决定，借钱给姐姐，再穷再苦也不卖祖屋了！

现在我终于完全、彻底地理解祖父当时的心情了。不过我们今天搬家，并没有卖掉祖屋（也不出租，准备留着每年冬至、除夕、清明等节日回去祭祀祖先），而是为了外孙女上学乔迁新居，祖父的在天之灵应该不会怪我吧。记得祖父生前常对我说，一家人家，要一代胜过一代才好。向来开明、随和的祖母就更不用说了……后来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