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是故乡的代名词。
在我生身的村子,桑和梓被老榕树代替了,这好歹树还是树,让人难堪的是脚下的地也被代替了。本来应该是养育我们生生不息的五谷地,却换成赤土埔。
什么是赤土埔?
红土,硬沙粒,寸草不长。简而言之,是大地秃斑。大大小小,大的方圆几里地,这些百无一用的废地一块块横亘在绿色的五谷地中间。
我们村北边是龙身埔,东北边东边是后壁埔、二甲埔,过溪还有舍坛埔、戏仔墓埔,黑麒麟山脚下的过沟埔,靠灵水的石潭埔,西南边的狮子墓埔、菌柄埔、丙厝埔,也叫梧山埔……和五谷地生机勃勃的绿一比,赤土埔是那么冥顽不化。村子中间的篮球场不叫球场叫球埔。有块赤土埔就叫血埔,太刺激,后改名为福埔。为它易名的乡村先生并非只图一个好字,有出处,古代战争讲福物祭旗,就是杀敌方的俘虏把血泼在战旗上,以壮行色。血埔、福埔,是血红色的赤土埔。
赤日炎炎,赤人赤脚,牵着猪哥,走在赤土埔上。赤人,穷人。赤脚,光脚。猪哥,种猪。一幅旧时乡村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20世纪和21世纪交界,我回到故乡挂职体验生活,有机会数过晋江的这些赤土埔,竟然有一千多块,上接蛮荒。当然,有一部分是隐形的,村子、墓地。300多个村子,300多片墓地,无一例外都建在赤土埔上。还有300多块仿佛无主零落,它更加刺眼,它在提醒,五谷地地下也是赤土,赤土是晋江整片土地的“地骨”。
西晋,我们的先辈,衣冠南渡,被大海截断去路,他们别无选择,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膝跪地,接受上苍的赐予。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天无绝人之路,把这不长五谷杂粮的土地赐给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人干什么?构成一个千古之谜。
他们向天地长啸,以吐胸中块垒。这里出的第一个大诗人,就以吟啸留名。他上京赴考,上了唐朝的龙虎榜,而留在故乡的是他常在那里吟诗的一座石桥,现在,连目不识丁的老人也知道它叫吟啸桥。
南方山清水秀,晋江倒是另一种特色,带着北方的苍凉。
一千多年,风吹雨打。刮风,红尘滚滚;下雨,赤水横流。
千古之谜,谁解?
老祖宗解了一次谜,后生晚辈又解了一次谜。
老祖宗是一个转身,后生晚辈是一个回身……
转身就是面对大海,面对他们还有些陌生的那片动荡的大蓝,这里成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泉州港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泉州分北港南港,北港在晋江北边,南港在晋江南端。现在还保留着很多遗迹,北港有洛阳桥(834米),南港有安平桥(2255米),都横跨大海,都是国家重点文物;北港有祈风石刻,南港摩尼教石刻,都是绝无仅有,也是国家重点文物。世界上最长的海上古石桥,世界上唯一的摩尼教主完整石雕。但晋江也属皇天后土,管控放松的时候,这里有东方第一大港,上边收紧,明清海禁,别无选择,这里的人就下南洋,让这里成为全国著名侨乡。几百万人在东南亚和港澳台,还有海南岛。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晋江人。
回身是改革开放后,晋江人突然明白,上苍给我们这片土地,并没有说,非得在上边种地。其实,这是上苍提前为正在走向工业化的晋江圈好的地。晋江人看赤土埔,原来看到贫穷,这一回身,看到财富。原来是废地,一下子变成宝地。工业化,建厂房,需要大量的土地,不宜耕种的赤土埔成为最佳选择。千万人的突然回身,这是历史的回身,所有的人眼里都放出光来。
这里的工地,都呈赤土埔状态。工地动工,都是赤红,鲜艳。和泥,是一朵朵硕大无朋的红花,开在南国的土地上。于是,那些飘零无主的赤土埔,千百年被人忽视,现在也都以它和工地一样的色彩呼唤创业者,而且成为各种项目的首选。土地赤红,开发更是红红火火。
拆屋挖墓,闽南话叫厝拆墓掘,是千年形成的乡里人的大禁忌。历史的大潮竟然轻易地越过这道传统精神堤坝,而且极其波澜壮阔。一旦画圈开发,成千上万的坟墓,一家家的迁走,他们点上香,烧些纸,甚至从哪里抓来一把草,点着了,对先辈说,着火了,咱们得搬走。晋江人和亡灵说话挺幽默。后来,用推土机,竟然是好几层,有明朝的,清朝的,民国的,共和国的……这才让我弄明白,这就是沧海桑田,仿佛天然,就这么一层一层的。底下一层是明朝的,最上边一层是共和国的。当时都想办厂,这也是先辈的愿望,坟很快就迁完了。死人给活人让地。
由于城市化步伐日新月异,一大批乡村也已经从地图上擦掉。它们被拆除,短暂回归赤土埔,出现一片一片回迁楼,已经不是独立的存在,脱胎换骨成为新的城市的一部分。
人们对赤土埔重新认识,转“废”成“宝”,不管原先已经成为村子,成为坟地,还是被弃置于村边、山边,正在逐步重新归一,体现它的价值。
原来赤土埔寸草不长的两个因素,风口,无水。有了建筑物,挡风;办厂,引水。一排排绿树终于成活,成林荫道绿化带和园林。赤土埔并不是无情物。
现在回想赤土埔的造型,有点儿像沙漠,赤红色,一个土丘连着一个土丘。不一样的是,沙丘是移动的,土丘是凝固的。沙漠上的沙丘有迎风的缓坡和背风的陡坡,形成一道沙脊线。赤土埔因土的黏性,从地面形成的凸起比较浑圆,像乳峰,只是没有奶,养育不了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们。赤土埔很难走出一条路来,寸草不长,路是靠脚踩踏出来的,靠脚印排列出来的。只要一场风雨,赤土埔上的路就消失了。过去,夜里过方圆几里地的赤土埔,常常遇到“鬼打墙”。尤其是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人摸黑往前走,走着走着,一次次走回原点。所以,开发的赤土埔和自然的赤土埔不一样,它必须是推土机平展展地铺开。人们用石灰在上边画出一条条白线……首先用石子水泥铺路,再压上一层沥青,让汽车从原来的赤土埔现在的通衢上飞驰而过。因是新土,赤土埔更红了,而且成片地展开,很是壮观,这是一片铺满大地的红地毯。远远看去,像是在筹办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块土地,可以百年千年不变,一变,仿佛一下子越过百年千年。现在,你到晋江,已经看不到蛮荒的赤土埔,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座新建的由一个个楼群组成的一个个公园呼应的城市中心区和分布在它周边的100多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
赤土埔,不再抛头露面,用它的肩膀扛起一个名列前茅的全国百强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