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家教诗》节选

长篇小说《家教诗》节选

五三

　　也许，给“长毛”带路，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更不能张扬吧，特别是在自己乡里乡亲多的故乡，要长久呆下去，能不顾忌一些吗？

　　金水田站在乐喜壬的立场考虑：低调行事，不是任何人都喜欢的风格，但是确实不会对任何人带来后顾之忧。

　　太平军大部队翻山越岭，继续北上。行军一天后，在耿家弯驻扎宿营时，金水田突然肚子疼痛难忍，虚脱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情况报到赖裕新的大帐，中旗统帅略一沉思，马上命令：（带刀）护卫吕耀华、副将洪秀源，速去后卫部队，妥善处理军机大事，保证一切顺利进军。

　　是！二人领令迅速赶到耿家弯后卫营驻地。

　　到达后卫部队营帐时，金水田已经醒来。随军医官说：金大人偶感风寒、加上水土不服，痢疾导致拉肚子，不停的症状无疑使患者虚脱昏迷。金水田虽然苏醒过来，已经不能随军前行咯。

　　洪秀源略一低头考虑，说：吕耀华，你带一名卫士，留在此地老乡家中，护卫金大人治病，恢复安康后去追赶大部队。其它的一切我处理好了。

　　吕耀华留下的是金水田的原卫士韦昌喜。他们的体形和岁数都近似金水田，留在一位称为耿中国的家里，住在堂屋左边的房间里，两个下属伺候上司大员接受治疗。

　　耿中国恰好是中医世家，立刻着手施治。他在堂屋右手旮旯处的地炉子炭火里，烧了几瓣大蒜，要给金水田吃。

　　韦昌喜在房间门口站岗，把烧熟的蒜瓣接过手，进入房间后先吃了一瓣，等了一阵，才给金水田吃下。

　　耿中医在堂屋太师椅上品尝着盖碗茶，等了一阵，走到左边房间门口，微微笑着说：我要用银针给金大人扎穴位治疗，你先试试吗？

　　韦昌喜正要张口，听见金水田说：耿医生，请进来吧！

　　耿中国拿着银针盒与一小瓶五粮液酒，到金水田床前说：现在，我用针灸给将军治疗。主穴：足三里、止泻和天枢；备用穴位：合谷、关元，人中和阴陵泉。

　　金水田点点头说：请，有劳先生费心。

　　之后，耿中国亲自煎熬两付土偏方中草药，又亲自右手端起一土碗汤药，左手拿着个空土碗，朝门口走去。韦昌喜要接替他送药汤。耿中国说：

　　在医生的眼睛里，只有病人，没有敌人。他把药汤倒了些在空土碗里，端起来喝光了，补充说：没得毒药吧？

　　韦昌喜说：先生别怪。作为护卫，保护金大人，是我的职责。

　　这时，金水田已经走到门口，接过药碗，一口喝完，说：谢谢老先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本人亲自见证了老先生的高明医术，不痛不拉了。卫士言行不当，请老先生见谅。而最有毒的不是砒霜，是朝廷散布的各种各样的谣言，是苛政猛如虎的帝王统治，是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他抱拳弯腰，向耿中国鞠躬致谢。

　　之后，三人一起到堂屋坐下，耿中国号了金水田的脉象、观望了舌苔，微笑了：大人贵体弱了些，但也不必焦虑。

　　第二天早晨，耿中国套上面罩、手套等保护好自己，去自家后院的蜂箱里弄来蜂王浆；又熬制了党参汤盛在碗里，吹到微温时冲入蜂王浆，供金水田服用。

　　只过了一天两夜，金水田已经恢复了八分体力，向耿医生道过谢，付了医疗费，就坚持立刻动了身，赶快去追赶前行的部队。

　　可是，三人三骑，只转了两个山弯，走不多远，却见一个人，从路边树林林里晃晃荡荡闯出来，把他们三双人马拦住。这个满脸、满身血圬，狼狈不堪的人，痛哭流涕说：

　　金，金大人，大事不好，不好啦！前队人马在保安营前头的白沙河中了埋伏了。

　　原来赖裕新率领的军队，在前面进入了南、北和西面都是高山峻岭、沟深崖陡的白沙沟里。遭到彝人土司岭承恩伏兵的“滚木雷石”突然袭击，几乎全军覆灭。而恰恰只有金水田等三人在耿家弯护卫、治病，躲过一劫，成了虎口余生。所以，吕耀华一眼就辨认出是副将洪秀源，赶忙下马，换驮上受了重伤的洪秀源。四人一起朝一偏僻的深沟丛林中逃去，躲避开追赶绞杀的彝兵和地方民团。

　　当天夜里，金水田和吕耀华潜回耿中国家探听消息。耿中国悲愤万分地说：太平军部队一万多将士全军遭到伏击，赖裕新将军遭滚木重击死亡。

五四

　　太平军右路大军，逃出少许将士，也四零八落，没有了踪迹。

　　金水田和吕耀华两个返回丛林后，和洪秀源等，商量决定把这儿的情况报告大本营翼王，只得朝南返回去；但又不敢走大路，只得白天躲藏，夜里摸索着朝下，翻过很多山梁，下到越西河，沿着右岸，朝上游走去。一个多月后，他们发现，所有走过的地方，都挂有太平军的人头，偶尔听到的消息都是：长毛已经全完了。

　　躲躲藏藏、走走停停的一个多月后，才到达泸沽，又听到了青天霹雳——5月14日，石达开达到紫打地后，遭到骆秉章亲自出马，率领更多的清兵将领、和彝人土司岭承恩和西番王应元的番兵的层层围攻。再加上暴雨连连，太平军被围困在紫打地很狭窄的山谷中间。无论太平军冲到何方，或退到何处，都遇到暴风骤雨、雷霆万钧的攻击——轰隆隆巨响的滚木垒石，还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夜里，则是满山遍野燃着火把——远处的，如繁星落地，闪闪烁烁；近处的，如火龙翻腾，此起彼伏，喊杀声震天，“呕啊——！呕啊——”吼叫声不停。最终，石达开为了保全余部，亲自带着儿子到清军大帐进行和谈……

　　金水田仰面朝天，泪水如断线珠串滚落。他回想起前不久伴随翼王，到关帝庙里的事情。翼王求了一签。住持要翼王切记的诗，应验了翼王的一生：他驰骋十一个省，正是“东南与西贯征战”，所缺的北面，不正是“大渡隔河断天堑”吗？不正是翼王遭到暗算遇难的所在吗？翼王给骆秉章的信中，有“窃思求荣以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安三军，义士必作”的仁义之举；他已经了解“汝弃一横复为土”的寓意，并有自己对“王”的宏论：“大地之土，给了万物生息繁衍之基，多了不起、多大的恩泽啊！却有人要人为地“一”手遮天、遮地，成为“王”，我认为就不行，哪个都不能一手遮地而为王。自称山大王的人，更不知道自己的自大和无知——本来就是草寇，还要大喊自己是山大王！天王更不行，本来就是人，偏要在人的肩膀和头顶夹上二根杠子，受得了吗？我得自己把头顶的杠子取掉，还原“土”的本质。”所以，翼王全身披挂，跨上黄骠马的雕鞍。宰辅曾仕和将小王子石定忠递上，翼王将儿子紧抱在怀里，策马缓缰前行，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和恩丞相韦普成紧紧跟随着。他们一行五人，一道去“更张道义昭九天”。

　　然而，清军背信弃义，不仅把翼王及其随从押赴成都“正法”杀害，还把手无寸铁的太平军，及其随军家属近万人，全部在大树堡一座庙里残忍杀戮。

　　金水田等四人，先想为遇难的天国兄弟报仇雪恨，但又势单力薄，无计可施，只好想尽千方百计，弄到了一些祭祀用的香蜡钱纸和酒菜瓜果，在一处隐秘朝北的山坳林中空地上，悲壮而庄严地祭奠大渡河畔遇难的全体太平天国将士们，并希望他们在天之灵护佑虎口脱险的太平军将士平安转移，一路顺利。

　　一天夜里，金水田等四人在崇山峻岭中，走了很长的山路后，在路边的丛林里露宿。突然，他们遭遇到一只饿熊的袭击，就打斗起来，吕耀华躲闪不及，被饿熊咬断了左胳臂，倒下滚到了坡下面。饿熊又向近处的洪秀源扑去，洪秀源一个弹跳，抓住一根大腿粗的青冈树枝，跃上了高枝桠，手中宝刀在发抖，一脸惊慌呆滞。

　　金水田左右一瞥，赶忙叫声：韦侍卫，从左侧攻击。

　　韦昌喜回答是，即刻转身平分刀，几个招式后，已经转到饿熊左侧，双刀飞舞，只听到忽忽旋转的风声，看见隐约的闪光，吸引着饿熊的注意力，笨拙地朝他扑去。

　　金水田举着自己的罡风长天剑，从右侧面进攻，一个进步平刺，刺杀进了那只饿雄的后背；又一个旋转平抹、弓步直刺，正好饿熊受刺激转过身子，立刻被刺中心脏。饿熊的双掌一合，想抓住剑锋。金水田瞬间抽出宝剑，弹跳到数丈之外。而遭到重创的饿熊一声咆哮，热血喷射出老远，继而轰然倒下。

　　金水田去扶起昏迷的吕耀华，吩咐韦昌喜寻找洪秀源，洪秀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两个人只好相互交换背着吕耀华，到处摸索着寻找隐秘的躲藏处。

五五

　　没过多久，他们找到一个丛林深处的隐秘山洞。金水田放下背着的吕耀华，说：韦弟，再去找找洪副将，并把老熊拖回来，以便解决一些食物。

　　不一会儿，韦昌喜背回了死熊。金水田已生起一堆篝火。一看，韦昌喜遍身衣服都被熊血湿透了。

　　金水田问：为啥不拖回来哩？

　　韦昌喜说：夜深了，拖着走声音大。熊血流下痕迹到这儿，也暴露了我们。

　　金水田赞扬地说：对。现在我们得千万小心谨慎。来，先把吕护卫的血止住。在他口里塞上他的红头巾，别让他大声叫喊。等会儿按住他的上身别动。接着，他抽出一根火柴棒，把火刚刚熄灭，就戳着了吕耀华的左胳臂创口处止血。一声沉闷的疼痛呼叫和挣扎，接着飘散出浓浓的烧焦的血肉气味，久久不散……

　　好在洞里有眼泉水，韦昌喜把衣服洗洗，在篝火旁烤干。而金水田在烧烤熊掌、熊肉……他们把烤熟的前熊掌撕成碎片，给苏醒了的吕耀华吃着，商量着随后的紧急行动。

　　金水田说：第一，我们不能在这儿久留，因为洪秀源是在这儿无缘无故失踪的，有可能带来麻烦。第二，吕护卫失血太多，需要转移隐秘和安全的人家治疗。第三，我们要尽快离开宁属地区，避免清廷正在大肆搜捕太平军将士，所以我们也处于极度危险中。

　　吕耀华说：金兄的话很在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不能拖累你们，只好留下，找家单门独户的人家治疗。请兄弟们安心地走吧。

　　金水田说：安顿好你后再走，以便我们再联系。不看清楚你留下的地方，以后不就找不到啦。

　　把吕耀华安顿好后，金水田和韦昌喜就沿着南流的安宁河西面，继续昼伏夜行，朝南走去。

　　又是一个“人间月半，天上月圆”的夜里，安宁河谷夜色如洗，月亮又圆又大又亮，所以建昌（西昌）自古称为月城。月亮在天空慢慢移动，而金水田和韦昌喜根本没有心情，仰首欣赏天上皎洁的圆月，还不敢走在月色笼罩的大路上，只好在崎岖阴暗的林中小径上行走。

　　要靠近黄连关时，听见后面有杂乱的马蹄声声。他们两个赶忙躲进刺棠梨儿丛林中，拔出刀剑警惕着。

　　马队急驰而过，却有两骑勒住缰绳，跳下马鞍来，褪下裤腰尿尿，冲得刺棠梨儿枝叶沙沙作响。但金水田和韦昌喜一动也不敢动。一马弁说：快，总捕头说：那三个长毛都是朝廷要犯，一个已经断了条左胳臂；另两个功夫不得了。不得放掉一个，否则提头去见。另一个说：嘻，吓唬猴猴儿嘛咋个？他咋个不来逮喃？

　　两个捕快提起裤腰，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金水田和韦昌喜明白了，为啥杀死饿熊后，失踪了一个人；为啥宁远府已经进行了布防。当然，他们两个也晓得了，吕耀华现在还没有暴露，或者没有遇到危险。

　　他们两个偷偷溜近黄连关口，准备从旁边的一条下水洞里爬过关卡。突然，关卡上下灯笼火把亮遍地通明。他们只好转身，朝山崖跑去。追兵从三面包围而来，山崖上，两个黑影从万丈悬崖上跃入滚滚安宁河中……

　　金水田一人独自爬上岸来，又朝南奔走在崇山峻岭之中。在通安住宿时，又遭到捕快伏击，好在失踪了的韦昌喜突然出现，以死掩护金水田平安脱险。然而，当他登上一断壁悬崖上眺望时，却看见韦昌喜随着一个捕快的大刀翻滚着。韦昌喜怒气冲冲地大声叫骂着翻滚进一条深沟里去……

　　一切都归属于寂静和黑暗中去了。没有了星星闪烁，没有了虫鸣鸟啼。

　　金水田仰天痛哭失声，也瞬间静声，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天国弟兄啊！

　　猛然间乌云密合，晚风怒吼，山林呼啸，似乎正在感应这惊天地、祈神灵的悲愤祷告！

五六

　　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金水田到处躲避追杀流浪过；在他的记忆中，经历过几个皇帝：从咸丰、同治，换到了光绪二十多年时，自己也活过了花甲。

　　这期间，金水田在绞坪渡寨子里，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四十岁才结了婚，妻子叫阿妞，比他小十岁。一晃，有了一个儿子已经十八岁，叫金天成。

　　在这些年辰里，富也就是富过，穷也只好穷磨。不管咋个，只要晚上进门前，抬眼能够望见星星，白天出门之后，身上有微风吹拂着，感觉心里就有底，坦然受活。而且金水田还有办法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其它人家的强得多。这是因为靠他家传统家教的结果。

　　已经又到年坎坎儿了。金水田在阖家团聚的除夕夜，要儿子为他在堂屋神龛前的方桌上面，给砚台里倒了些许净水磨好墨，并在神龛中间的一个抽屉里取出宣纸铺好，亲自运笔，写了副对联，贴在神龛上方神位的两边，其楹联曰：

　　年有月，月有天，天有常道；

　　人望家，家望国，国望永兴。

　　横批：自然法则。

　　然后，金水田和妻、儿一起，摆好一桌最好的饭菜，真诚地跪拜祭奠天地君亲师位，迎接财神进屋，祈求山神土地菩萨保佑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全家平安健康。

　　他们吃了团年饭，就围坐在火塘边守岁。

　　春节期间，全绞坪渡寨子里的乡亲们，不论民族，不分长幼，都巴心巴肝地欢度初一到十五的过大年，相互拜年，走亲戚。即使不太熟悉的，遇到一起，也要耍龙灯，放火炮，对歌跳舞唱滇戏。

　　初三那天，金天成邀约了他的朋友田塍（cheng,田间小埂）等一帮小伙子，到家里来玩。他们在院坝里摔跤抡拳、舞剑挥刀一阵之后，指点他们的金水田招呼金天成：去库房里抱两坛酒出来招待大家。

　　金天成招呼田塍：走和我一起去取酒拿碗。

　　到了金天成家堂屋里，田塍站住了，望着神位两边的楹联和横批轻声读着……听见金天成又在喊他，才进堂屋后面的库房里，帮助抱酒坛子……

　　回到家里，田塍问对面坐着的父亲田仰横：爹啊，我刚才在金天成家堂屋里，看见一对楹联，读起来很有意思哩！田仰横问：道来为父的听听如何？田塍背诵后问：爹，你觉得如何？

　　田仰横挺直了腰板，说：不乏道家思想之精髓，更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豪壮志气！

　　田塍睁大眼睛，迷惑地叹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哩？

　　田仰横心里说：小子哦，你的火候还不到家啊！怎知鸿鹄之宏图伟志哉？田塍皱着眉头，说：爹，你又之乎也者与焉哉咯，我晓得啥子哩？

　　田仰横只在心里赞叹：楹联的最后8个字，为藏尾联眼。如果其它人晓得了这联眼，告发到官府，金家定遭大罪，灭绝九族。所以，他只感叹说：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真侠义之名士也。

　　田塍仍旧睁着迷茫的眼睛。

　　没隔两天，田仰横坐金水田的渡船，到对岸的通安镇去私塾教书。船上，他谈论到那副楹联，赞叹说：我们绞平渡寨子里，别以为是个偏远小地方，爹不管娘不疼的，却是个藏龙卧虎的所在啊！金水田边摇浆，边双眼直接盯着对方，没有开腔。田仰横也不示弱，回望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金水田哈哈一笑说：田仰横先生，你不就是敬仰家门齐国田横500士，发誓灭秦吗？现在你田仰横不也在卧薪尝胆吗？秦始皇梦想万代基业，却不到两代——秦二世时，就呜呼哀哉啦。当今清廷，不也成垒卵之势——外有列强入侵，割地赔款，瓜分华夏。内有维新派、革命党人等等，要兴风推浪，颠覆他们吗？

　　田仰横也哈哈一笑说：彼此彼此。你家的楹联——天国有望，常道永兴！不也是气壮山河啊！哈哈！

　　英雄所见略同，哈哈，金水田说，你儿子田塍，不就是天然而成的谐音吗？要有愚公移山的决心和信心嘛，对不对？

　　对啊！田仰横笑着说：你儿子的名字也是天成，更明白直接，要子子孙孙挖山不止啊！

　　我与你都有田。齐国有壮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你不怕清廷鹰犬拿你试问吗？

　　哈哈，怕他们就不明誓也！金水田开心地吟诵着杨慎的词句：……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

　　兴之所至，田仰横说：金兄，听你吟诵，我曾填有词一首，倒想请你指教指教。

五五

　　金水田说：指教不敢当。但“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嘛。洗耳恭听大作，可否？

　　田仰横清清喉咙，即刻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调寄《忆秦峨》——大年初二。日暮，与水田弟兄共餐，其盛情相待，感怀甚至，赋颂之。

　　汤蔬空，激情更比歌声迸。歌声迸，醉饮佳酿，婵娟其中。

　　黎明莫道太白迟，夕阳返照春意重。春意重，金江敞怀，山林晃动。

　　好词，好词啊！金水田击掌称赞说：我们绞平寨藏龙卧虎，田老弟可是怀才不露啊！佩服，佩服！他最后一声赞扬的掌声既悠远又响亮。

　　当正月十五闹元宵时，寨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奉送各位天官神灵，在人间巡视、欢度新春佳节之后，回归各自的神位。

　　这时候，金水田突然心血来潮，对金天成说：把我的罡风长天剑拿来。金天成去父母亲住的的房间里，取来宝剑，双手送到父亲面前。金水田抽出寒光闪闪、熠熠生辉的剑锋，观看了一阵，插进剑鞘后，叮嘱说：儿子，我们太平天国将士，为耕者有其田亩，奔走了一辈子，最终也没有打拼到这么一天。唉，将来看你们能不能打拼到这么一天。能，是天下百姓的运气；不能，也没有办法咯。我们金家祖宗辈辈住在金田村，家教一直是“耕读养家宝，武艺独门超；世代平安路，勤奋自律好”。记着啊，现在在这儿，也得有地种着，才有饭吃；有手艺挣钱，才能够日常花消；怀揣独门武艺，才能够护身保家——突然，！他脑壳一歪，断气了，眼睛却闭不上。

　　金天成哭着说：爹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照着家教去做。他伸手帮爹闭上眼睛，无论咋个整，左眼就是没闭拢。他更哭得凶了，大喊着：爹啊，有啥子不放心的呀？

　　田仰横闻此噩耗，泪流满面地奔丧到金水田家里，送来一副挽联：

　　苍山满月沉，正寝寿终一世义；

　　碧海朝阳升，待旦枕戈万代雍。

　　当金天成成人后，与一位傣族姑娘云雁结了婚，几胎儿女都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多少还是有些失望。他嘴里没说啥子，心里头却想：一定要按照爹的家教过日子。爹在太平军中监管制造过兵器，也学会掌锤打兵器刀剑、枪矛；隐居后，也打制过日常用器锄头、菜刀、马掌、掌钉等，并教会了我。所以他对忧虑的妻子云雁说：女儿会有本事的，找个好人家过日子，会没问题的。

　　女儿出生时，金天成还慎重地去向子承父业教私塾的田塍先生说：女儿出生在大年初一子时，取名金迎春，不知恰当？

　　田塍先生摇头晃脑一阵，举着右手，拇指在其它几个指头上来回掐算了一会儿，才说道：宣统13年，大年初一子时哦。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女子有才也是德，深山孕育金凤凰也。你们家一定会飞出一只金凤凰来！恭喜，恭喜哦，金兄！说着，他抱拳致礼。

　　金天成赶忙抱拳还礼说：同喜同喜。谢谢，谢谢田先生吉言！

　　金迎春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具备爷爷和爹爹广西人的特征——淡赫色的面庞，线条棱角分明，眼眶微微凹陷，却有长长的黑眼睫毛，包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明亮眼睛；身型硕长精干，即使穿着童装，也显示出身板健壮有劲、灵敏矫健的身形。天气暖和的时候，她穿条小裤衩，和爹一起，到金沙江绞平渡摆渡的时候，爹撑船，她在船边下水游泳，身子袒露在外，更会肌腱凹凸，匀称浑厚，证明长期功夫训练的结果。所以啊，金迎春从那时候起，就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她似乎身材瘦小，却健康硬朗，精灵乖巧。她跟着大人唱山歌，奶里奶气的嗓音，也逗人喜爱恋惜：唱山歌耶，唱山歌，唱得满天彩霞落，唱得金江歌涌波……

　　有两年，金沙江一带闹饥荒。金天成外出挣钱换粮食去了，只有云雁母女看家守屋。看见别的小孩儿些去读书，金迎春也跟着去，靠在门枋上听得入神，小巧的嘴唇动着，天天如此。私塾先生田塍见她那样专心，一天没有缺过，奇怪地走拢、明知故问地逗笑问：小姑娘儿，叫啥子名字啊？她笑了笑，小声说：金迎春。我爹说，名字还是和你一起取的哩。田塍哈哈笑着说：是是是，小姑娘儿好记性。

五六

　　来！跟这个小娃儿一起坐、读书吧。金迎春说：我就站在这儿，可不可以？先生问：为啥子？她挨近田塍的耳朵小声回答：我们家交不起玉米。先生哈哈笑了，说：不要你家交玉米，不要。你爹不在家吗？她说：不在，爹常常过江，到通安、会理那些很远的地方去，打铁挣钱，买粮食带回来，我们才有饭吃。

　　金迎春在私塾里，重新读了她爹教过的《三字经》和《百家姓》等启蒙书籍，随着年龄成长懂事后，在田塍的指教下，又学了《唐诗300首》、《古文观止》等，自己还从田塍先生处，借来读过《镜花缘》、《说岳全传》等等书籍，成了那一地区百里之内的“女秀才”——当然，她还暗地里跟着爹，练习了武功，根本就没有人晓得。金天成叮嘱她：本来，金家的独门功夫，只传男，不传女。但是，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就不得不传给你了。但是记着：练功只用在护身保家，强体壮志上，不得逞能斗勇哦。

　　有一天，金迎春看见田塍先生和爹爹坐在火塘边，说着说着就唉声叹气起来，就问：爹爹，你和先生有啥子事情惹得不受活哩？

　　金天成说：我们现在才晓得，带领北伐军北伐的蔡锷将军，在日本医治中病死了。

　　金迎春说：他一定很了不起，对吧？

　　田塍先生说：非常了不起的英雄啊！1916年11月8日，在日本病逝时，享年才34岁哦。高山流水觅知音，而千古知音难觅啊！蔡锷将军的相好小凤仙，送蔡锷将军的挽联为“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金迎春小大人一样，惋惜地叹口气说：唉，34岁，比我大好多岁啊！他是英雄，却死咯；我才7岁。

　　田塍先生感叹地吟诵起流放到云南的杨慎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金天成和女儿聆听着。他们在田塍先生的吟诵声里，感觉到一种豪放、悲壮的情怀。这种情怀，震动着金沙浪涌云水怒，雪岭风烈老林涵……

　　金迎春哩，她不时回头望望父亲，不时又转向田塍先生，也像在想着啥……

　　金迎春十二岁时，已经跟着爹一起外出，挣钱过日子。他们两个过了江，沿着北岸走着，朝上游的渡口、仁和镇和伍家坝一带，走村串寨做活路。她拉风箱，爹打马掌、马掌钉子；也打其它的，如像铁钉、门扣儿、板锄、挖锄、钉耙等日用铁器和农具。

　　有一回，金迎春和爹爹一起，在伍家坝寨子门口处摆摊打铁。那是个进出寨子的石梯坎与寨墙之间的三角地塌，来往行人都能看见。没事干的人或小孩儿，还坐在石梯坎的斜石条边上，观看打铁。红里带蓝的火焰呼呼响着，随着金迎春推拉风箱杆的节奏，从小颗的硬炭间窜起，有六七寸高。

　　金天成右手握着铁锤，左手用铁钳夹着两条铁件，插进熊熊小火炉里烧着，烧红变软了，拈出来放到铁砧上，轻敲一下铁砧，叮一声脆响，再用扬起落下的铁锤，在火红的铁件上锻打，发出声声“当当”的闷响，叮当当，叮当当，既有节奏，又好听。铁件变得有一定形状时，已经成铁灰色了，又插进炉火中烧着，夹出另外一条铁件，继续前一条铁件的程序锻打，反复几次，叮叮两声响后，就是打成了所需要铁器的尾声。如果是有刃的铁件，还要在旁边一个小锅里的水里，把它慢慢伸入水去“煎火”，使它更坚韧，增加硬性度。

　　由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音悦耳，看着、听着心里头受活，经常有许多闲散的人围着观看。也由于他打的铁器非常受欢迎，名声和信誉都传得远近闻名。

　　俗话说：卖白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卖蜂糖的见不得卖红糖的。伍家坝照例有这种事故发生。

　　这儿有个身材魁伟高大、打铁器谋生的伍大郎，住在寨子里的南门口附近。金天成没有到这儿的时候，伍达朗的生意还算“茅厕坎上栽菜将就屎（使）”。但是，金天成到这儿，名声一流传开，伍达郎家的打铁声就不再那么叮当叮当响得欢，风箱和打铁炉也不再那么风生火旺。

　　加上好事的邻里张大嘴的猴眼睛一眨巴，腮帮子一挠抓，戳弄说：伍大郎，咋个生意清淡啦？凭你这身子骨，也把寨子门口外的那两个干巴儿父女压趴下吧！咋个不去与他们较量较量？

五七

　　伍大郎并不是武松的哥哥三寸钉武大郎。这个伍大郎是大家说的那种“埋头汉，夹尾狗，嘴巴不说心中有”类型的人物。所以，听了张大嘴的戳弄挑唆，便把自家的铺板上上，门一锁，双手互相捏揉着，朝寨子门口石梯坎那里走去。

　　伍大郎走到金天成的打铁炉子前面，也不开腔，蹲下来一挥巴掌朝外的右手，把火炉子与风箱的连接管拨拉散开，火炭和烧着的铁件撒了一地。煎火的水锅烂了，水流满地，与火炭和铁件混在一起咝咝响着，冒出缕缕白烟。

　　你干啥子？金迎春边喊边站起来，猛地腾身，借助寨墙上一凹处为支撑点，右脚一点，人已腾空而起，朝伍大郎扑去。

　　金天成瞬间已经挡在伍大郎身前，使劲把金迎春抱在怀抱中，护佑着摞到自己身后。他转身对比自己高大壮实的伍大郎说：兄弟，有话请讲，可不能毁了我们过日子的家什啊！

　　伍大郎鼓着一双牯牛眼睛，嗓音像鸭公一样说：你在这儿摆摊子，抢了我的生意！

　　金天成四处看了看，说：你没有在这儿摆摊设点儿啊。你也是打铁的？

　　伍大郎点了点脑壳，仍然鼓着那双牯牛眼睛盯着对方。

　　张大嘴是个戳锅漏，十处打落九处在，又接嘴挑唆：人家就在寨子口那儿，不到两三间房子远嘛。你在这儿摆摊子，人家的铁锤铁砧已经生锈了嘛。

　　金天成哦一声，说：那么，我们搬起家什走，好吗？

　　张大嘴说：不能走开不管呀，得赔人家的损失。

　　金天成摸出自己所有的钱财说：我们只有这些，兄弟收下吧。

　　伍大郎说：我不要你的钱——钱是你挣的，该得，别人愿意买你的铁器，也应该。我们比比力气。

　　咋个比？金天成问。

　　扳手劲。

　　好吧。

　　寨子墙旁边有个供放背篼歇息、齐腰杆高的平台。金天成和伍大郎招呼着走过去，准备在上面扳手劲，周围马上围满看闹热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嘻哈大笑着。

　　嘻嘻，有把戏看咯！最爱凑闹热的要数张大嘴，叫个不停：肯定伍大郎赢！

　　看着身体的大小高低，多数人也认为结局胜负像张大嘴说的。但丛道义上说，人们又希望金天成是赢家，因为金天成是靠打铁的本事挣钱啊！

　　两个人半蹲在歇息平台边，一双右手卡住虎口相握，一齐放在台面上，另外的手各自卡在各人的腰杆上。围观的人都看得出来，金天成的手膀子短了些，意味着伍大郎占了上风。

　　伍大郎说：你女儿也加上一只手吧。金天成问：公平吗？对方说：公平。我让加上的。金天成说：多谢咯。

　　一比赛。伍大郎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被扳倒了，并承认：我输咯。

　　金天成说：这回不算。还是我们两个单独比赛。结果是平局。他们又比试了左手，结果还是平局。两个人相互望着，呆着没有说话。

　　金天成笑着说：是兄弟你没有使劲，给我留了面子。

　　他们相互谦让着，围观的人们也不好说东道西。只有张大嘴找得到话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晓得。你们别谦让。比比你们自家的铁器活儿，不就晓得了吗？

　　伍大郎点了点头，跑回去拿了些马掌、马掌钉和一般的钉子，还有一把砍柴刀回来。金天成照样拿出同样的东西来，摆在地上，说：兄弟你检验吧！

　　伍大郎说：各家的铁器上都有自己的印记。哪个检验都一样，你检验吧。可是，大家已经看出来，金记铁器的品相，成色已经明显地站了上风。但是，大家都没有明说，然而却心知肚名——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啊！还是爱凑闹热的张大嘴站了出来，说：

　　哎哟，磨蹭个啥呀，不晓得耽搁时间吗？大家都说我十处打落九处在，就我来帮你们检验吧。他拿起两把砍柴刀，刀口相对着砍着。在叮当响声和钢花飞溅之中，伍记的已经面目全非，成了锯子口、卷曲残缺。而金记的砍柴刀，仍然光亮一新，丝毫无损。

　　伍大郎摇晃着脑壳唉声叹气，唉，唉不止。

　　正在这时，一队马帮，在马铃当啷声中，朝这里走过来。他们看见这里的闹热，有个马帮头儿的人，叮嘱他的手下人说：赶着马先回去。我看看，是啥子事情？

　　马帮头儿看见地上的马掌和马掌钉子，就蹲下，拿起一只马掌，看看，再拣起些马掌钉子，插进马掌钉眼儿里去，用手指摇了摇，看它们是合适、合口儿，并上下转动检查着。

五八

　　张大嘴是个人来风，又认识那个马帮头儿，忙上前，蹲在旁边讨好说：吕三爸儿，赶马帮回来啦？

　　这一带的人，称长一辈的人，按顺序为：大爸爸，二以后的都加儿化音二爸儿、三爸儿等，而不称叔。所以，张大嘴认识的吕春峰，排行老三，就叫吕三爸儿。

　　吕春峰望了一眼张大嘴，说：就你多嘴。我回来不回来，你没有看见吗？你呀，又是大嘴，又多嘴吃多了吧，去茅厕头屙干尽就舒服啦！

　　张大嘴尴尬地嘿嘿着：我，我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帮伍大郎说几句好话，请你照顾伍记铁器的生意。他从一堆马掌钉子里，抓起一些，又撒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金属声；拿一根折折，不为所动。他又从另外的一堆马掌钉子里，重复前一动作，发出的声音却杂乱、沉闷；拿一根折一折，软绵绵的弯了；再拿一根折一折，断了。

　　吕春峰拿起两种马掌，插上两种马掌钉子，递给伍大郎，问：这种是你打的吧？伍大郎点点头。

　　吕春峰问：这种哩？

　　那个师傅。

　　吕春峰又说：你别想毁了伍家坝伍家的产业一样，把我们家的马帮也毁掉啊！

　　我，我……

　　我，我个啥子？去拜人家那个人当师傅，好好儿学手艺吧！吕春峰严肃地说：不然，我给你钉上你打的马掌，去给我们的马匹驮驮子。

　　好，我去拜师。伍大朗倒和坦率，答应也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