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们一家三口离开生活了30多年的新疆,迁往湖北襄阳工作。
妻子打小在岳父母身边长大,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走就远隔几千里,大家都有些难分难舍。我这个当女婿的压力山大,能做的也只是叫妻子回家住几天,让亲人们在一起再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动身那天清晨,天上飘着雪花,地面结着冰凌,曾经缠过小脚的岳母,不顾大家的劝阻,在妻子的搀扶下,挪着碎步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路上。岳父母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还算镇定,但是眼眸里分明都噙着泪水,直到上了车,岳母握着妻子的手还不愿丢开。“安心工作……经常联系……”汽车开出老远,二老的叮咛仍在我们耳边萦绕。
记得那次绵延3000多公里的行程,火车“哐当哐当”颠簸了三天三夜。在洛阳站转车时,眼圈有些红肿的妻子精神恍惚,自顾自看着地面抽泣,9岁的女儿要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不睬。猛地,听到火车的鸣笛声,她马上冲出候车厅,向即将出发的列车奔去。我被她的举动搞蒙了,连忙追上去问她想干什么,她哭嚷着说要回新疆去找父母。我苦笑着拥住浑身颤抖的妻子说:“傻瓜,车是不能乱上的, 这是趟开往北京的火车”。她听后顿时呆住了,我就势连哄带劝了好一阵,才使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当我们历经5个省份,头重脚轻地抵达襄阳时,伤心了一路的妻子突然来了精神。一放下行囊,就迫不及待地凑到负责接站的同志面前,打听起邮电局的位置。不一会儿她高兴地跑过来,向我下起命令:“走,我们先去发个电报”。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女儿风风火火地前去寻找。待到向岳父母报过平安,妻子的心境由阴转晴,几日不思茶饭的她,瞅见路边的新疆餐馆,居然径直走了进去,看得我暗自想笑。
初到襄阳,人地两生,通信滞后,书信是沟通情感和信息的最好方式。工作刚刚安顿下来,我们便写出第一封家信,报告了来单位后的大致情况,请岳父母放心。在回信里,老人嘱咐我们要安下心来,尽快适应新环境;也没忘提醒我, 要照顾好他们的宝贝女儿。由此, 两代人之间延续十多年的“鸿雁传书”悄然展开。
妻子不善文字,执笔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身上。写信大抵安排在晚间,侍弄孩子就寝后,妻子动作麻利地收拾好零乱的桌子,摆上早已准备的纸笔,我也自觉地进入角色。昏暗的灯光下,房间里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纸笔接触时轻微的沙沙声,妻子打着毛衣陪坐身旁,时而偏过头来看看我写的内容,时而谈谈自己的想法,她是要把对亲人的思念和关爱,点点滴滴全都浸注到话语里。
信写好了,妻子要再次过目,她看得很仔细,间或还要让我添加点什么。有时耐不住她的唠叨,我也要发几句牢骚:“好了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有必要改来改去吗?”妻子总说:“爸妈的忙帮不上,在信里多说些贴心话,我会觉得踏实一些。”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颇多无奈和惆怅,便不再赘言,完全按照她的意思修改调整。直到确认没有问题了,妻子才冲我抿嘴一笑,一丝不苟地把信封好,贴上邮票,第二天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去了邮局。
期盼回信的日子,是对耐心的极大考验。从湖北到新疆,一封信往返至少需要20天,妻子平日不待见数字,这会儿有事没事却喜欢盯着日历看。当信寄出半月后,收发室就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有时信没到,一天要跑二、三趟。厚厚的一堆信件,总要翻个底朝天,如果看不到自己的信,脸上就会写满遗憾;如果哪天回家时容光焕发,不用问,那准是收到来信了。讲究卫生的她一进家门,来不及脱鞋更衣,首先会高举信件发布“头条新闻”,继而三下两下拆封展信,坐到沙发上旁若无人地阅读起来,多日的思念之苦即刻一扫而空。
密集的书信往来,实在难为了新疆那头的两位老人。岳母没上过学,身为农场连队基层干部的岳父,文化程度也不高,看个简单的文字还凑合,若要动笔却力不从心。可是困难挡不住父母对女儿的挚爱,每次为了及时给我们回信,岳父都要想方设法请人帮助。连队识文断字的人有限,有时不凑巧,上门也没找到人,岳父母焦虑的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有次我们一个多月才等来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仅有寥寥几句问候,有的话还词不达意。我们不明就里,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立即回复问询。后来得知,正至秋收时节,农场里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岳父不愿打扰邻里,就让在身边上小学的孙女临时救了急。
由于不愿多麻烦人,岳父母每次来信都写得比较简单,内容不外乎家长里短和日常问候。然而就是这些淡如白水的文字,妻子读来却满是温暖和惬意,往往要从头到尾看上几遍。每次看完,就认真收起来,待到闲暇时翻出来再读。源源不断的“鸿雁传书”,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那些年,家书经常携着令人欣慰的消息,飞进我们这个三口之家。诸如岳父离休养老、妻弟下海创业自立、外甥女考取重点大学,等等,无不使我们欢欣鼓舞。当知道二老乔迁两室一厅新居,从此告别狭窄的平房,解决了半夜上公厕的难题之后,妻子像中了大奖一样欣喜若狂。一边让我回信祝贺,一边哼起早已过时的曲调,手中无休止地忙活起家务,桌柜茶几擦出了亮光,拖把赶的人没处落脚。当然也忘不了烹制几个好菜,一家人围坐餐桌前,为千里之外的开心事“悠”上几杯。
家书也带来过悲伤和忧愁。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一天,一封来信告知岳母因糖尿病综合征复发住进了医院。那天晚上,当我下班回家时,妻子红肿着眼圈递过几张信纸,要我帮她修改。我诧异地接过一看,是当医生的她用一天时间自拟的回信。信中结合自己的从医经验,对岳母的治疗、用药谈了不少具体想法。对于妻子来说,组织数百字的文字并非易事,文笔也不很流畅,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挚感情,却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修改时我发现信中有不少地方字迹模糊不清,想必是写信时被眼泪浸湿过,我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酸涩。
那段时间,家中气氛沉闷,不管我和女儿怎样想法打趣逗乐,妻子始终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直到传来岳母康复的佳音,她的脸上才绽开了笑靥。也是从那次以后,妻子取消了我的代言权,自己担起给岳父母写信的使命。
冬去春来,从湖北到新疆,家书来去往返十多个年头,由美丽的方块字编织的长长的爱,牢牢地把两代人的亲情连在了一起。
如今,尽管手写家书早已成为往事,岳父母也相继撒手人寰,但是他们那两扎已经泛黄的带着温度的来信我们还一直珍藏着。
本文发表于《散文选刊下半月》2020年11期,获2020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