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随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三年疫情，深知岁月匆匆，生命短暂。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曾全部看见，但疫情之下，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雪，却清晰可见。时代的印记，扎扎实实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肩头。随着疫情放开，那一瞬间的无所适从，忧虑如潮，焦虑似烤，心在热锅颠又炒的复杂心境，慢慢归于平静，最终散发于无形。伴随春节临近的脚步声，马路上车流如织，街上人头攒动，久违的人间烟火气，再次在世间四散开来。若事尚可为，云何不欢喜。若已不济事，忧恼有何益？想着家乡的老小，归心似箭，便加入了春运回乡的人潮。

  刚到家的路口，孩子们已早早地在此等候。此情此景，眼角渐渐湿润起来。疫情伊始，大女儿刚上大学，老二刚考上高中，老三正面临初中毕业，分别在不同的学校。进入学校的时间很少，基本上都是上网课。由于家境不是很好，为了生活奔波，一刻不停闲。父母便去了没有家的地方工作，孩子便成了那个最让人挂念和揪心的名字“留守儿童”。这期间，虽有逢年过节，也回家小聚，但大多是在无休止的核酸检测，查验健康码，行程码，无休止的填表，社区报备。有时门上还会贴上封条：高风险人员，居家隔离字样。第一次感觉过个春节是如此憋屈。

  这期间，由于疫情，老三考上高中，自己一个人到校报到，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到一个陌生的学校。一想起这个场景，内心便感到深深愧疚。若不是为了碎银几两，谁又愿把青春留在他乡。这期间，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我们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怕他们被感染了，如何独自面对未来的生活？但最终，山海自有归期，风雨自有相逢，意难平终将和解，万事皆如意。此时，看到他们健康平安，从懵懂到睿智，从幼稚到成熟，用干练取代生疏，他们都在属于自己的成长之路上脚步渐稳，心里瞬间敞亮起来。

  解封后的第一个春节，村庄在腊月便热闹起来，外出奔波的人陆续回家，洗去一身疲惫，处处充满着迎春的气息。昔日暮气沉沉的村庄，依稀的炊烟，又在归家的年轻人的扰动下，往日热闹景象，渐次在家乡热土氤氲开来：村庄终于苏醒，沉浸在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常，繁华街市的车水马龙，商铺锣鼓喧天的火热开张，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心心念念的人间烟火，终于回来了！

  万户高歌清海雾，千村奋勇洗尘埃。道平常在诗中写道：“鞭炮声声庆新年，妙联横生贴门前。笑声处处传入耳，美味佳肴桌上餐。谈天论地成一片，灯火通明照残夜。稚童新衣相夸耀，旧去新来气象清。”这成了今年春节最真实的写照。但相聚总是短暂的。岁月就像一条河，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青春年华，中间飞快流淌的，是隐隐的伤感。短暂的喧嚣与热闹过后，便在失落与伤感中各自规划着茫茫然不可知的未来。

  我多想时间停留下来，静止在人间那美好的花好月圆。终究，我们又将在生活的裹挟中四海为家，静待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子在阳春三月的呢喃。那是爱，是暖，是希望，是相思，是彼此心中的四月天。我点着寂寞的烟，在寒凉的夕阳中，站在儿时熟悉的田埂上，思绪万千。

  曾几何时，我们总是习惯在儿时玩过的土坎旁，放过牛羊的田地边，亲手播种过的农田里，久久地伫立。仿佛时间已经静止，儿时画面不停在眼前浮现。“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如今踩着的这片土地，却日渐荒芜，曾经那一片片整齐的梯田，少有人种，已是杂草丛生。我知道，过完年后，村庄又将静谧，还将艰难地留守着，但留守的人群，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减少。也许用不了多久，像偏远山村的许多村落一样，沦为没人留守的空壳，逐渐变成荒芜的草丛。

  传统村庄对于年轻人的教化已经基本瓦解。以前，我曾对孩子们讲：我们学知识是为了使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使我们摆脱贫困的家乡。而现实却不断地告诉我们：留守儿童在村子里孤独地生活着，无法通过长辈积攒的人生经验来完成各种知识储备，也无法在与大人的互动中学会基本的礼仪与规矩，渐渐，他们自卑，不合群，成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边缘人。

  而我们，新时代的农民工，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于是就在家和工作之间来回穿梭。城市高楼林立，一到夜晚，万盏灯火大放光明，一幢幢高楼大厦顿时披上了宝石镶嵌的衣裳，一条条街道也都变成了皓光闪耀的星河。而我们却在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踽踽独行，回到简陋的出租房。我们亲手建造的这座城市，却没有我们的只屋片瓦。

  兜兜转转，我们从梦开始的地方，又回到了起点。此时，我们头已谢顶，鬓已斑白，手脚已开始变得不那么利索。城市的夏天没有风，有的只是一层比一层的热浪。我知道，我们在为之挥霍了青春的城市里，慢慢变成了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是的，我只是一棵草。再怎么努力，也是一棵离不开土地的草。我只有回去，回到村庄和大山的怀抱，做一棵自由自在的草。于是，我们成了静谧村庄的留守老人，而曾经让我们牵肠挂肚的留守儿童，又成了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打工人。于是，在这一个轮回里，又开启了诗和远方，又开始了回家的行色匆忙，又开始了牵肠挂肚的念想。

  好想，那一刻，那一家，隐居山林，南山忆下，耕田织布洒水浇花;好想，那一刻，那一家，敲棋煮茶，膝欢承下，夕阳西下共赏云霞。

  太阳落山了，村庄渐渐被夜色吞没，我站在那高低不平的田埂上，久久不愿离去。好想就这样耗下去，让我的梦想待得久一点，哪怕梦想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在升起的月光里被拉长得歪歪斜斜。

  因为明天，太阳升起照进现实，那刺眼的光芒，我们根本来不及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