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疫情,我是第一批从广州回来的,做了应急感染科的主任,也成了第一批被感染的医护……”
“我们大庸(即张家界)市还能出一个作家哩——?真不错,真不错!!”
今日,与Z君,Z医生的交谈,我恐怕终生难忘。
……不论是坐计程车还是摩托车,只要是本地师傅,你只管招呼一声,“去——皮肤科!”就能被载到我眼前这个规模只稍大过诊所的,四五层楼高的疾控中心。
不过我们大庸的本地人,都管且只会管这地方叫“皮肤科”。小时候家里人被狗咬了,怕那狂犬病毒哩,都一律要送到这儿来打上好几针疫苗!(后来才知道,被自家狗给咬伤,是犯不上打疫苗的。)
踏入自动的玻璃门,里头冷气虽开得很足,人却是一个都瞧不见的。——哦不对,我再凑近些才看到,收费区的桌子上,趴着一个油头肥耳的男子,正作着下午的小憩呢。
我扭头看向门口的自助挂号机,上头显示着一行大字“自助挂号,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身份证?这仨字触得我一阵心悸,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右腿口袋。结果不这儿离家可不算近,回去取一趟可麻烦了。但也就是这心头一紧,儿时的经历从记忆的夹缝里挤了上来——前些年被父亲带到这儿,看疥疮那回,就没用到身份证,现在应该也一个样。
抬眼对着告示牌确认过方向,快步踩上台阶,略过1.5楼(儿时这里是没有这个特殊的楼层的),上到二楼。
年少时治青春痘来过皮肤科,但那时候叫作青春痘,现在却只能说成治疗痤疮了。
目光随脚步划过一个个门侧的电子指示屏,停在了一间有人值班的皮肤科室。
门大敞着,我走了进去,很是自然地随道一句“你好”,坐上办公桌侧旁的椅子。眼前的是一位留着斜刘海,发丝浓重,眼光清朗柔和,眉首相近却无厉色的中年男人,——不过要提第一印象,还是他下巴那一小撇辫子式的胡子,最让人难忘且回味。
“下午好,看莫子问题?”
见我进来,他暂停了桌上手机播放着的“黑神话剧情解说”视频,把视线投射到我身上。
“就是想治一下痤疮,主要是脸上的,胸背部也有一点。”
这时他凑近了些,捻着一只小手电照着我的脸,挑了挑眉,说:“上衣脱一下,我看看具体的状况。”
我利索地脱下上衣,把身子背了过去。
“你平时身子上会痒吗?”
“嗯……偶尔会有轻微的瘙痒,只是偶尔。”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脸上就是些痤疮杆菌引发的痤疮,背上可能是马拉色菌导致的脂溢性皮炎,不过不能确定,得去楼上做一个检测。”
“什么检查?”
“去四楼的化验室,在背上取点皮屑,查一下有没有真菌感染。”
他说着帮我开好了单子和报表,补充一句:“先去楼下缴费,再去四楼化验室,把检查结果拿回来给我就行。”
我答应一声好,接过他递来的纸张,转身往楼下走去,脑子里还在想真菌——什么菌的事情。
平日里提到真菌,第一联想到的会是蘑菇,随后竟生出了背上长出蘑菇的荒唐幻想……
略过化验的过程,我带着检测结果回到了二楼。
推开门,他还是像刚见面时一样,在看视频——这个疾控中心的人流量很小,来看病的人基本以被蛇虫咬伤为主,坐诊的医生确实清闲。
“嗯,结果是阳性,确实有轻微的色拉球菌感染,”他说罢,瞥了我一眼,“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作家。”
“作家?!”
我猜测他本是想靠职业推测我的病因,却收获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答案,这也瞬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们大庸市还能出一个作家哩——?真不错,真不错!!”
“你有什么代表作嘞?”听到那三个字,我只觉得脸上倏地发起烫来:我是没有什么代表作能拿得出手的。
“不,还没有,我才刚起步,实体书什么的差得远,现在主要靠做游戏文案赚钱。”
“喔喔!”他恍然大悟,用手指向手机,“就像这种游戏的文案对吧。”
我稍作首肯,心中却还在犹豫——我清楚自己的文案远远不够跟3A游戏配套。
“那你一个月能赚多少呢?”
这刨根问底的尊严题,瞬间让我犯了难,我踌躇片刻,糊弄了过去:“不多,但足够养活我自己,我还在努力做更多尝试。”
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躲闪,安慰道:“年轻人嘛,没关系的!这年头挣钱真是不容易的。”
他紧接着又说:“我是这几年才待在张家界的,疫情之前我都在广州的一家医美工作,一个月能挣个五六万。”
“因为疫情需要,我从广州回到张家界抗疫一线,成了应急感染组的组长,”他的语调不快,在长吁过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没过多久,我自己就感染了,成了第一批戴上呼吸机的医护(人员)。”
“我身体不太好,经这一病,我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到现在还有些后遗症。”
听完这真切的,曾经发生在他身上,并且完全改变了其人生轨迹的经历,我在敬佩之余,不免感到伤悲。
昔日英雄般的选择,犹如大火一场;此刻他旧事重提,也恰似风来灰烬起,揭露出一片火烧后的沃土。
“您会觉得遗憾吗?”
我因心底的敬意,改变了称谓。
“不,不会,都是自己的选择,你不也一样吗,人不该为自己笃定的选择后悔,自然也谈不上遗憾,”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回到大庸,虽然挣得没那么多了,但过上清静的日子,真的也很不错——我也有更多的时间陪我的女儿了,那时候她还在念高中,现在去外地上大学去了。”
也许一口气跟生人提及太多过往,可能会让人尴尬,于是他便提起了药方和用药的注意事项,用于缓和气氛。
不过说到最后,在彻底聊完了用药后,在我准备要离开时,他还是又拐回了先前的话题,为它作出了结尾:“我很看好你,年轻人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完全值得肯定的,不是每个职业都是不经波涛沉浮的铁饭碗。加油干吧!”
这番真挚温情的言辞,发自第一次谋面的生人,我已经被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真的很感谢您。”
我口头表达过谢意,本想在站起身后向他鞠一躬,却因害臊,只用一句简单的答复做了替换:“我走了,——感谢您的鼓励……我会努力的!”
我走出门,盯着门侧的电子屏幕,深深地将Z君,Z医生的名字,烙印进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