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是早年发生在高原“天路”的故事。我的两眼噙着热泪听完了故事主角黑子的叙述,并将其记录下来,希望此篇拙文能寻回一片被历史遗忘的天空——
今夜,有流星雨暴。
土窑洞的天窗是密封的,黑子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的玻璃可以看到朗朗星空。
新婚的妻子有些倦意说:“睡吧。”
黑子说:“千年等一回,看彗星毁灭时的辉煌。”
妻,兴趣盎然,枕着黑子的肩膀,拿发辫的辫梢轻轻扫弄着黑子的胸脯, 静静守候着难得一见的宇宙奇观。
其实,黑子并无睡意,是因为听到妻子的哥哥惨死的噩耗。有人捎话:移民点水渠修好了,昆仑山消融的雪水溢满渠道,人们的欢呼声,“哗啦啦”的流水声唤醒了柴达木盆地沉睡的戈壁滩。垦荒播种有了山水浇灌,就会滋润出一片麦浪滚滚的绿洲。妻子的哥哥奋不顾身挖开拦水坝放水的瞬间,被汹涌的山水卷进了透骨寒凉的激流。他冻僵的身体在落差几百米卵石砌成的渠道里碰撞着飞泻而下,人们找到他时,捞出的是一副人的骨架……
噩耗来得太突然,太惨烈,黑子忍悲吞泪,不敢把消息告诉妻子。
蜜月里的女人,把世界看成糖包的杏仁一样诱人和甜蜜。
妻子拥着黑子,迷恋地问:“听人说,每个人都有一颗星,你看那颗星儿属于我?”
黑子说:“咱们的星儿太小,太不显眼……看不见。”
妻撒娇:“听人说,天上落一颗星,地上死一个人……死也是生, 落的星儿是来投胎的。”
黑子心不在焉敷衍:“可能是吧。”
妻的身子如水柔润淹没了黑子,“咯咯”笑着说:“今夜,落的星儿多,咱要个孩子……”
黑子无动于衷。
夜空里云卷云舒,天窗上幻化出光怪陆离影像……恍然间,黑子眼前浮现出和妻子邂逅时尴尬的一幕——
一个落雪的黄昏,黑子投宿在“黑马河”只有几间简陋泥屋的汽车驿站。在青海湖边泥泞的翻浆路上颠簸了一天的黑子停下车来跑到车尾,畅快淋漓地撒出一泡憋了很久的尿,尿没撒完,猛抬头,看见车厢的篷布里露出一个人的脑袋。
黑子吓了一跳,尿又憋回了肚里。那人瞅着黑子,黑子呆站着忘记提起裤子,将男人那坨子东西敞敞亮亮的暴露在那人面前,场面令人十分尴尬。
‘白毛风’吹得黑子睁不开眼,他抹了一把蒙在脸上的雪粒,看清楚是个没经他同意的搭车人。那人身着褴褛的棉装,头戴一顶棉帽几乎遮住眉眼,可怜兮兮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黑子动了恻隐之心,什么也没问,跑到厨房买了一锅炖“湟鱼”。
那个年代,粮食定量,吃饭要粮票,可以入口饱腹的东西弥足珍贵。饥饿教会人知道感恩,谁送你一个蒸馍,都会沉淀在记忆里,一辈子忘不掉。黑子夜宿青海湖边的黑马河驿站,虽然人迹罕至一片荒芜,但青海湖里的“湟鱼”却是多得伸手就能抓到。
黑子和搭车人狼吞虎咽吃的盘光钵净,一同回到驿站泥巴屋里。店主人用干牛粪把土炕烧得热烘烘的,黑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迫不及待爬上热炕蒙头就睡。第二天早晨醒来,黑子看见炕上睡的是个长辫子姑娘,脸上的污垢遮不住她俊俏模样。黑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像是半夜看见个太阳。
女子也醒了,惊恐地坐起,慌忙盘起发辫拿帽子扣在头上,动作似逃避饿狼追捕的小鹿一样敏捷。
黑子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安慰女子说:“姑娘,你甭害怕,俺不会伤害你,俺不是坏,坏人…… ”
姑娘羞答答翻了黑子一眼:“大哥,俺没说你是坏人。”
接下来,她讲述了路途经历的坎坷——
原来,姑娘是河南豫西人,和黑子是同乡。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父母相继去世了。家乡修水库,祖居的那方热土变成了一片泽国。乡民们迁移柴达木盆地戍边垦荒,她和相依为命的哥哥途中走散了。举目无亲的她,在西宁街头流浪数日也没搭上去柴达木盆地的车。边山如障,荒漠无涯,遥遥苦旅没有那个司机会让一个陌生人搭车。她无奈,偷偷爬进了黑子标有“柴达木冷湖油田”字样的卡车货箱。
黑子听了姑娘朗朗入耳的家乡话,如同天涯遇故知,喜逢亲人一般激动得眼泪汪汪。他慷慨许诺:“咱俩是老乡——你放心,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我的车,路过河南移民落脚的地方,保你见到哥哥。”
姑娘脸上展现出笑颜,两个酒窝甜甜的,像是盈满了醇醪。
一路上,长鼻子解放卡车发出支离破碎般痛苦的呻吟,在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上弹跳摇晃,如此颠簸像婴儿的摇篮一会儿就让姑娘沉入了梦乡…… 黄昏时,姑娘见到了哥哥。她的哥哥把黑子领进临时搭建的小泥屋,拿出家乡带来的口粮,煮了一锅黄灿灿的地瓜干玉米粥。
那顿饭,简直是黑子今生难忘的一次幸福体验……从此,姑娘的家,就是他戈壁苦旅中一处真正的“驿站”。
一次,姑娘满脸绯红悄声告诉黑子:“人们都知道,俺和你在一个炕上睡过。千年修来共枕眠……我想,嫁给你。”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举行婚礼那天,姑娘去银行取出黑子存折上仅有的五元钱,买来一包茶叶,一包水果糖,在大伙帮黑子挖的土窑洞里快快活活欢闹了一场。
黑子对大伙表示歉意说:“俺现在不该结婚——自己都养活不了,还找了个陪俺挨饿的人……”
大伙合起声叫:“你路上拾来个老婆——捡了便宜还卖乖! 日后,好好待她,过日子缺啥,大家一起想办法……”
夜深了,白昼烈日蒸烤的戈壁滩在“晚穿皮袄午穿纱” 寒热转换中,大风凝聚起巨大的能量,翻江倒海地呼啸着掀起滔天沙尘将迷人的月夜变得狰狞可怖。飞沙走石从土窑洞顶盖上掠过,发出瘆人的呼号,充斥着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更加可怖的戈壁黑夜,吓得人无法入睡。
黑子和妻子等候的宇宙奇观被淹没在风沙弥漫的黑夜里。“天窗”上面有飞沙走石滚过“噼啪”作响,妻子的脊背贴着黑子,身子在微微发抖。黑子感悟到,妻子的头没有扎进他的怀里,是因为她要面对黑夜,给丈夫增添一份胆气。黑子从后面一把将她紧紧搂抱,眼角淌出一股幸福的热泪……
日子又过了许久,高原迟来的夏天将被匆匆早到的秋凉更替。妻子恳求黑子:想去看望哥哥。
黑子想:妻子不仅是思念亲人,她还想看看那片荒滩如何在移民们的手里变成绿洲。看看高原的小麦,未经漫漫长冬的孕育,在仅有两个月无霜期里如何抓住生命的契机绽放绿叶,抽穗灌浆,长成粒粒饱满金黄的麦穗……
黑子没有理由拒绝妻子的恳求,狠下心来,告诉她哥哥遇难的消息。妻愕然,陷入锥心的痛苦。黑子劝她:你痛痛快快哭一场,释放出心里悲伤。
小小的土窑洞盛不下妻的哭声,引来了油矿黑子的那些伙伴。他们凑了几瓶白酒和几个荒原里难得一见的苹果,又安排黑子路过河南移民居住的那个地方的长途任务。叫黑子驾车带上妻子,顺便去祭奠她亡去的哥哥。
往日荒滩已是杨柳成行,麦浪滚滚的绿洲。黑子向人打听,掩埋妻子哥哥尸骨的坟冢。有人指着一片荒丘对黑子说:“——那儿,当时没有立下墓碑,因为移民新来乍到缺医少药,病,饿,工伤死的人多,分不清楚哪个埋在哪儿了。”
黑子和妻子把带来的祭品摆放在那片荒丘里,一同哭着喊: “哥!我们看你来了。”然后,把酒也撒在那片荒丘的沙地上……后来,黑子才听人说,迁来的移民都是棒劳力,死的都是青年。那片绿洲已经有了名字,叫“青年坟”。
再后来,“青年坟”被历史的记忆淡忘。没人知道,那片有绿色生命勃发出盎然生机的地方为啥以“坟”命名,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以有悖于死亡规律的“青年”二字给“坟”命名,许多年来没人问津,但黑子知道,这是活着的人们给平凡死去的平凡的人们立下的一座“口碑”……
附,静夜思
写完此文夜已深,我停笔静思。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窗外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上,“噼噼啪啪”雨打树叶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警示和震撼撞击我耳膜。
我无睡意。浸泡在烟雨之中的黑夜一片混沌。唯一和我做伴的是窗外那棵年头很久的梧桐树。炎热的夏季,它为我撑起一片浓荫,待到天凉秋风起,我望着它飘落的黄叶有些不舍,心里便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感伤和惆怅。
窗外,风中摇曳的树叶将它上面汇聚的雨水泼向窗子,书房的灯光映得窗玻璃一片灰白,我望着上面往下流淌的雨水好似一张悲痛欲绝的人脸,泪流如注。雨水浸润的秋叶,仍然没有春天的绿叶鲜活,它经历了季节交替风雨磨砺留给人一种沧桑凝重的美感……雨夜静思,又把我引回尚未定稿的拙文里。
我皱眉沉思,想从往昔岁月亲历的事件中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充实润色一下我刚才写完的故事。不经意间,翻开我的一位离休的老领导寄来的刊物,一篇《柴达木盆地游记》长篇连载的纪实文章跃然纸上。游记是一位老作家写的。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带着氧气瓶乘坐空调车,当地官员作陪在柴达木盆地星罗棋布的矿山,农场巡游,所到之处多则半日,少则吸支烟功夫,走马观花写出了这篇游记。用他的笔,为开发中的柴达木盆地锦上添花,发声喝彩。
游记里写到“青年坟”——
时值深秋,那位作家没有看到“青年坟”农场渠沟里哗啦啦流淌的山水,也没有看到钻天杨铺就的林荫路,更没见到成熟的麦穗铺就的金黄色的麦浪,就连耐寒,耐旱的骆驼刺也枯黄了,红柳的叶子也凋落了,入眼的荒原变得空旷而苍凉。
作家没有下车,只是听了随行的人讲了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知道了那一片荒芜沙滩里一个个坟堆下埋葬的都是青壮年好劳力。他黯然神伤,好一阵感慨过后在游记里撰文写道,从河南来的一批移民,拔掉了这里野苇,红柳垦荒播种破坏了自然生态,最后都惨死在肆虐的风沙里……呜呼哀哉!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愤懑。
“丹江水库”的移民们为国家舍小家千里迢迢垦荒戍边,风餐露宿,在风沙干渴和饥饿病痛中经受生存极限的考验,拿性命换来一片绿洲,如此壮举却在写游记人的笔下落得一个破坏自然生态,遭受恶报,反而成了自作孽不可活,丢了卿卿性命的罪恶渊薮。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两眼盈满了泪水。
泪是心泉的水,它应该是在我陷入深思的时候悄悄地从我心底里流出。我一拳砸在书桌上,“嘭”的一声响,惊醒了我自己。我抹去眼泪,想起一位哲人说的话,“今天,我们还有梦魇般的丑剧,悲剧的纷扰,就是我们还没有走到那最后的喜剧阶段,因此,没有思考和悲哀就是麻木不仁,不仅没有文学,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我搁下笔望着窗外,夜雨朦胧什么也看不见。
往事如烟,历史天空遗忘了多少感人的故事。——啊!我亲历的“青年坟”,是青春生命和血肉浸润的一方热土。
“青年坟”名无出处,该是死者从地下发出的声音,是希望活着的人们不要把他们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