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钟情衢州

年轻时读白居易《轻肥》，总解不开“衢州人食人”作结句的谜，他是山西太原人，诗又明明白白是“秦中吟十首”之一。白公怎么知道元和初年，衢州连续两年大旱？为什么用衢州饿殍反衬、痛斥宦官掌权后的奢侈与骄横？表达对上层腐败政治的愤慨？难道衢州天灾是全国之最惨？《旧唐书·宪宗纪》：“是年（元和三年）淮南、江南、江西、湖南、山东东道旱。”大片江南地区皆大旱也，为何独举例衢州？或许，由于白公对西京兴善寺的衢州人大彻禅师以师事之，从禅师那里得到独家新闻吧。

宪宗信佛，迎佛骨于凤翔，耗资亿元建寺造佛，常邀禅师讲法。而白居易在803年，先后通过礼部的科举考试和吏部的“公务员”选拔考试，到秘书省做校书郎。白居易在忠州任上，写有《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有记：衢州信安人祝惟宽，13岁出家，终兴善寺，葬灞陵明果寺西，谥大彻禅师。元和四年，宪宗台至阙下。白居易尝诣师。问曰，“既曰禅师，何故说法？”师曰：“无菩提者，被于身为律，说于口为法，行于心为禅，应用者三，其致一也。如长江黄河汉水淮河，名不一，皆为水质同。”白又问“既没分别，何以修心？”大彻说：“心本无伤，无须修，关键人不要起念，不要产生物欲，心必清洁。”白又问：“心脏可拭，心洁能没欲望吗？”大彻答：“人眼不可居异物，金粉在眼里也会致病，乌云蔽天，白云也可蔽天。”。白四问：“不修行，无欲望，与凡夫俗子何异？”答：“凡夫俗子，不通佛理，时常无明，往往固执，真修行者，既不勤于修行，也不会全然忘却，过分辛劳近乎执着，忘却又会无明。”能单独交谈并为之撰碑文，足见其交谊甚厚。白居易或会从大彻与乡友信件中获悉衢州大旱。

后来读到白公《岁暮枉衢州张使君》诗：“两州彼此意何如，官职蹉跎岁欲除。浮石潭边停五马，望涛楼上得双鱼。万言旧手才难敌，五字新题思有余。贫薄诗家无好物，反投桃李报琼琚。”不觉好生奇怪，白公在822年50岁时任杭州刺史。唐长庆四年（824），张聿出任衢州刺史，张白友好，彼此分别在杭州、衢州任出行可乘五匹马的刺史，自然常用折成鲤鱼状的信笺，赠诗说事，互相交流，更何况，两人都是七步之才的文坛知名老手。本诗开头“两”，有人说是“西”，虽通，但与“彼此”不合，在相距800里的两处呀。再说，衢州在钱塘江之东，属浙东，白翁不会说西。且不说七律头字仄起平起，首句末字等平仄会变化，因白诗不太讲究严格律韵的。怎么知道衢城北门外有两块突兀久浮水面的浮石潭？清郑万年有和韵浮石潭诗句：“解组归来得潇洒，漫说使君佩双琚。”这说明张聿是衢州人，在工部员外郎任满时，回家待任命时仍有佩双琚的待遇。元和九年，徐放知衢州，白居易在《答衢州徐使君》写道：“烂柯山下旧仙郎，列宿来添婺女光。远放歌声分白行，知传家学与青箱。水朝沧海何时去，兰在幽林亦自芳。闻说天台有遗爱，人将琪树比甘棠。”既讲衢州以婺星宿划地定名，又提到烂柯山，似乎在讲老家风物。不仅如此，白居易还知道江郎山的高不可攀及其传说。他有《江郎山》诗：“林虑双童长不食，江郎三子梦还家，安得此身生羽翼，与君往来醉烟霞”。这里不仅表达对奇特江郎山的倾心，更袒露他愿与江郎三子那样，为保护村庄与乡人，敢于迎击进犯的海怪的豪气。后人设烟霞亭又体现对白居易平叛，争座的正义情怀、铮铮铁骨的敬佩。詹剑在《衢州简史》中说，白在衢还写有《王昭君二首》。白公对衢州知之甚多，情感甚深，根由何在？

原来，白公曾客住于衢。明嘉靖《衢州府志》载：唐贞元初（785—790），白居易父亲季庚任衢州别驾。据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知道：建中元年（780），季庚任彭城县令，恰遇节度使李纳起事反朝廷。季庚极力协助徐州刺史李洧坚守城池，亲当矢石，昼夜攻拒，经过42天的斗争，挫败逆谋。德宗嘉之，即令擢季庚为徐州别驾。唐朝任职规定，刺史三年一迁，佐州官四年一迁，秩满离任，归故或在京师待命。贞元元年（785），季庚到期当离，朝廷觉得对护国有功者，“或不延厚于忠臣，将何劝于义士？”于是，再依照徐州别驾的待遇办理，“又除（重新任命）检校大理少卿兼衢州别驾”。《衢州府志》记：贞元二至六年，白季庚任衢州别驾，正好一任。且不论上任确切日期，这个任期间，定是白居易寓居时间。他们这一级官员携一子随身是常事。再说，白居易已从儿童长成少年，又处在迎考阶段，父亲自会考虑给孩子多一些指导，所以，白居易随父寓住衢州是理由充足的，即便白居易对母亲依依不舍，又与尊敬的伯父于潜县尉季康辞别，迟些时日抵衢，还为赶考提前赴京，白居易亦当在衢州生活二三年。白居易生于772年，其父任衢州别驾时，他是13—17岁，正是读书好时光。恐怕白居易“昼课赋，夜读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也。以至口舌生疮，手肘成胝”，也有少年在衢苦学的影子。他67岁时写的《忆江南》中，应当亦有衢州的江花与绿水。至于用衢州旱情作江南旱的代表，不必问大彻禅师，而是自然出口的，他肯定知道衢州水况：衢州虽双溪环城，盆地四周沟涧如网，但仍属多旱之地，初唐诗杰杨炯就是为民求雨跳井的。至于他到长安时间，一说在贞元三年（787）初，时16岁；一说是贞元五年（789），即18岁。然而，凡涉白居易到长安时，呈著作郎顾况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诗的写作时间，古今学者都说是16岁且写于江南。有诗友推断写于衢州是极有可能。至于这首诗本意，《唐诗三百首译解》说以草喻“小人”，恐怕是拔得太高了。少年白居易只知小孩，安知官场政治小人？此诗只是通过草的荣枯变化说明人世间分分合合实是平平常常的时有发生的事，每一次分别又都杨柳依依，春草萋萋，别短情长，一次次野火燃烧后都会春风吹又生。不论是暂别还是阔别，而在一回回拱手相送，一回回把酒接风，又使友情的远芳晴翠更浓郁。或许说是表达自己的志向，我这株野草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即便前进路上屡遇野火，也一定要衣锦归来。我想，唐代衢州赶考生，当航船解缆时站在船头，告别天王塔，再转身望见对岸湿地上叶黄身斜的芦苇、枝立无盖的枯荷，是否也产生如此感慨？

郭品在读清代诗人赵文白《草庐小记》中发现，白氏父子寓衢时，住“自大南门西行六七十步”，似应在今衣锦坊22号附近。然唐时衢城依府山而建，南门当在山南脚下。因少年寓衢数年，自然有衢州饮食口味。王利华在《中古华北饮食文化的变迁》说：“白居易偏好南方饮食。”照常理，白居易住在府山官邸最有可能。但在子城附近租房也非少见。例如，王维在蓝田建辋川别墅，该在长安的五环之外吧。

据说，唐时的衢州南隅，有衢城很负盛名的麻饼店。衢州麻饼的非遗传承者——邵永丰成正食品有限公司，那里有技艺展示馆和研学基地，去看看，大概对唐时制麻饼的事可猜到一二。炒芝麻、熬白糖、制麻油，要掌握火候，馅料（花生、腊肉、桃仁、橘丝）的配置，应有些食品营养知识。在百余道工艺中，有几项绝活让人惊叹与难忘。双面上麻的一个环节，简直是演杂技，叫空中翻饼上麻。眨眼间，技师蓦地一拉抽板，平躺在上面的几十只饼坯不约而同地飞落到盛有芝麻的匾中，秩序井然。技师匀速运动地摇摆匾，麻饼在转磨，队列在变化中始终保持六边形。突然间，技师两手一压一扬，数十只麻饼腾空而起，没有拥挤碰撞。它们在空中倾斜着，却在一个平面上，仍是六边形队伍，翻个身然后又整整齐齐、平平整整地落下。无需口令、无需音乐节律，一群麻饼步调一致地跃起、翻转、落下。接着是在吊炉上用白炭火烘烤，上面旺火，下面文火，两面夹攻啊。中途还要翻个身，只翻一次。待到两面表面芝麻金黄，而饼的边缘白芝麻仍显本色时起锅。闻着很香，咬去外壳酥脆、内馅嫩润。

传统食品不单纯是充饥的食物，大多融入书画与谐音的艺术，寄托对亲友的祝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衢州麻饼一年四季都可制作、食用，承载的就更多些。旧时，在添丁、成婚、寿诞、上梁、乔迁及重阳等节日，它以喜饼的名义前往道贺。在祠堂祭祀，特别是有族人考取功名时，它又以香饼的身份到场恭喜。为着喜庆，衢州麻饼有了芝麻彩绘，用天然色素染出多种色彩的芝麻，在饼坯表面绘出嫦娥奔月、麒麟送子、寿星等图案，再撒上彩色芝麻，甜美得很啊。

难怪，当年白居易要购麻饼寄赠朋友分享美味与喜悦。《白氏长庆集》卷十八有《寄胡饼与杨万洲》为证：“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得看似辅兴无。”

若不是特别地爱好特别的友情，今人也不会用快递寄麻饼给远方朋友的。白居易是十分重感情惜友谊的人，致仕还在洛阳约请老友常聚首小酌，称为“十老会”。对家人更是梦牵魂绕，时念于心了。在衢州时，一日送江北的朋友回去，在码头挥别后，思绪的鸽子飞往住在安徽符离的慈母与弟弟，顿时吟出《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馀。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白居易中举任校书郎，虽月薪16000文铜钱，但如顾况对白言“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便到渭南农村购房，安置母亲与弟行简。旬休时驱马与母弟团聚。足见白居易的孝悌之心。因而，对他从少年到成年时期生活过的衢州自是特别怀念与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