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

  1932年，红军刚入川时，在通江站稳脚跟，立即向周边进军，朝东西南各个方向发展，所到之处，攻克国军堡垒，消灭地主武装，打击豪绅恶霸，分田分地，建立新政权。川陕革命根据地快速发展壮大，巴山一片红，“赤化全川”之势汹涌澎湃。

  红军自通江一路向西进军之时，地主豪绅、地方官吏、国民党驻军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纷纷作鸟兽散，一路溃逃。他们以各种污蔑败坏红军名声，说红军是“红匪”、“红棒老二”，共产党要“共产共妻”，要烧杀抢掠。很多老百姓不了解红军这支队伍，听说红军打过来了，便扶老携幼，跟随当地官吏豪绅，弃家远逃。不明真相者，纷纷加入逃难队伍。一时间，川东北形成了一股“大逃难”奇观。田野小径上零星小股流民，汇集向大路，大路上的人流汇集到大道上，一路向西，再向南。走旺苍，下苍溪，经保宁，奔南部，朝顺庆。浩浩荡荡，一路拥挤。风餐露宿，哀号遍野。有病魔缠身无治而埋骨荒野者，有途中遇战火盲目逃命而妻离子散者。

  曾姓婆婆，是当年逃难者之一，时值豆蔻之年，家住南江县城。生前每谈逃难之事，都是心有余悸，逃难时光，到老年时都历历在目。田宋尧部队见红军追来，闻风丧胆，丢盔弃甲，亡命奔逃。过南江城，全城商贾百姓，皆被裹挟。宣称：跟部队一起走，可保其安全。曾婆婆一家便随田宋尧部离家逃难。婆婆缠过脚，走路极其艰难，一家人走走停停，向旺苍方向而去。国民党部队走在前面，逃难队伍走在后面，红军追来，老百姓成了田部的挡箭牌。有钱人，千方百计与部队军官拉上关系，送钱送物送鸦片。军官们趁此大捞特捞，眉开眼笑。收了钱物的便被安插在部队中间。县城一鸦片商贩，背了几饼筛子般大的鸦片烟饼，跟一团长拉上了关系，团长得了鸦片，一路吞云吐雾，豪气万丈。团长又叫手下当官的、当兵的都买商贩的鸦片。士兵们斜挎着枪支，把个鸦片枪拿持得端端正正，享受着溃逃路上神仙般的生活。还没到旺苍，商贩的鸦片销售一空，钱袋子缠在腰间，跑起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未到嘉陵江边，红军先头部队，便已绕道堵住了田部的退路，前面炮火声传来，那支部队便丢下随逃百姓，转眼间已踪影全无。百姓们四散而逃，有的躲进山野，有的沿小道狂奔，曾婆婆一行中有走过去保宁府的路的，便带着他们走山间小道，往苍溪方向前行。预先准备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很多人带的食物被国民党兵抢去了。路上见到，有老人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有小孩被丢弃在草丛中哭得撕心裂肺。曾婆婆一家，忍饥挨饿，吃草根树皮，茫然地向着前方蹒跚而去。

  红军经过在旺苍、苍溪等地与田宋尧部多次交战，歼灭了田部的有生力量，田宋尧彻底逃之夭夭，大道上剩下的尽是一簇簇、一串串逃难的百姓。红军所过之处，力劝老百姓尽快返家，宣传队迅速展开行动，昼夜兼程，宣传红军政策，获得民众信任。逃难者方知受了国民党的欺骗，纷纷又往家里赶，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曾婆婆说：她原以为红军都是青面獠牙，恐怖可怕，哪知一见到红军，个个都是朴素憨厚，态度和蔼可亲。他们说：“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我们也来自穷人家，我们当兵是被地主恶霸所逼，我们要打倒地主恶霸，推翻旧世界，建立一个百姓当家做主的新世界。”一红军小战士，拉着她的小手，给了她一块麦面烙饼，很亲切很和善，像哥哥对妹妹一般，用外乡人的口音说道：“小妹妹，快快回家，叫你的家人都赶快回家去，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的，我们红军专门安排了人员看守保护你们的家园。”每讲到此处，曾婆婆都学着小战士的腔调，脸上露出了来自几十年前的笑意，我们也听得入了情境，一片轻松愉快。曾婆婆说：他们第一次真正认识了红军，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怕红军了。他们立即走上了回程，所有人都在往回走了。战士们对老人小孩特别关照，还护送了他们很远很远的路程，直到看着所有人都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们才放心地重返战场。回到家里，东西原封未动，红军纪律严明，对老百姓住宅秋毫无犯。

  我的三姨婆老家羊风朱家坝，当年10岁出头，在逃难路上发高烧，被寄养在西充李家场一户人家，后来就留在那个家庭里。80年代末，我在南充读书，去过她家里，家中儿孙对我视为亲人，唯三姨婆对当年家人弃她而去而耿耿于怀，私下里跟我谈了她的心事：一直想回老家，一直又不想回到老家，即使回到父母的坟前，她对父母都难以原谅，她，一直都不愿意回去看看。

  几年前从广元回南江，同车有一家人五六个，打听着到了南江县城往某乡镇走的路线、车辆。我仔细给他们介绍，感觉很奇怪，很朴素的一家人，不像做生意的，到南江去做什么？一问方知缘由。他们来自青川姚渡镇，1933年，他爷爷一家逃难，几弟兄走散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联系上了，他们是第一次回南江认亲，他爷爷走不动了，叮嘱孙子们回老家，把老家的情况录个像，带回去。

  逃难，已成历史，愿逃难永成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