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八百万字,获奖若干,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今日国土·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社科院研究员。
在简牍里:“简”述中国,“牍”懂中国(节选)
马步升
二○二三年七月六日一大早,我出门打车,由西向东,顺着黄河水流的方向,纵贯大半个兰州城,来到兰山之下。兰山不是在兰州城抬头南望,几乎要压在头顶的那座山。兰山只是皋兰山系的另一个山头,但仍然是一座高峻的山,悬在人们头顶的山。在甘肃省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前下车后,这种臆想中的感觉变为眼前的真实。兰山在这里几乎没有坡度,只是一道墙,摩天拿云,好似天之一柱。
走进考古研究所的大院,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了。踮起脚尖也望不到顶端的山崖,其本色是锈红色的,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面山崖,地名就叫作红山根。同在一座城市,地名不好意思重名,这里就不能再用这个本来很贴切的名字了。锈红色的底色,上面覆盖着一层绿植,绿植厚一些的地方,呈现的是绿色,绿植稀薄之处,红色从绿色中突围而出,阳光挂满崖壁,红绿相间,仅从美感的角度,还是很值得驻足凝视的。生活在兰州,我知道两面山上的草木是怎么来的,那都是一代代市民,从黄河里取水上山,一棵棵、一丛丛,手植而成的啊。栽植每一棵草木所流的汗水,未必比自己背上山的水少,在兰州上山植树的活儿我干过,我知道其中的滋味。
大院里,紧贴着兰山根有一栋楼,那就是我今天要拜访的甘肃省简牍博物馆。
当中国作协“中国一日·走进中华文明”活动启动,决定让我代表甘肃省作协参加这个活动之时,我正在外地出差,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采访目标作为甘肃省的“中国一日”呢?我首先想到了甘肃省简牍博物馆。我立即与朱建军馆长微信联系,约定七月六日见面。
建军馆长很忙,分身乏术地忙。按说一个博物馆的馆长,又是相对冷门小众的专题博物馆的馆长,能有多忙呢?以我浅见,考察一个博物馆办得好不好,一个重要的指标,要看这个博物馆是门可罗雀,还是门庭若市。
建军馆长在忙什么呢?甘肃省简牍博物馆即将搬入新馆了。一个普通家庭搬家都要让人脱一层皮,何况是一个博物馆。在这里,我们不妨简述一下甘肃省简牍博物馆的前世今生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甘肃省博物馆设立的汉简整理研究室,可算作甘肃省简牍博物馆的出生证。一九八六年,隶属省博的简牍室被分拨为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汉简研究室,到二○○七年,在甘肃省考古研究所加挂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的牌子,二○一二年十二月,甘肃省机构编制委员会批准成立甘肃简牍博物馆,同时撤销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的牌子,正式与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分离。二○一七年,甘肃省立项建设甘肃简牍博物馆,馆址选定在兰州市七里河区马滩文化岛。
备受业内和市民关注的新馆,很快就要竣工交付使用了。那么,旧馆的搬迁就成为当下的头等大事。
对于甘肃省简牍博物馆来说,建设新馆是一项重大工程,那么,旧馆搬迁同样是一项重大工程。文物搬迁不同于搬家,一件文物都不可丢弃,一件文物都不可损坏。而甘肃简牍博物馆现收藏有各类文物五万零一百二十九件(组),三级以上的珍贵文物共三万一千九百四十三件(组),根据国家文物局公布的二○一八年最新全国博物馆名录,甘肃简牍博物馆珍贵文物数量排名全国第二十位,其中一级文物一千六百七十九件(组),数量位居全国前列。甘肃省向来号称全国简牍大省,依藏品的数量和等级衡量,说是全国简牍第一省,也不为过。
甘肃简牍博物馆的馆藏文物以简牍为主,有天水放马滩秦简、居延新简、肩水金关汉简、地湾汉简、敦煌马圈湾汉简、悬泉汉简,以及魏晋简牍等,共有近四万枚。另外,还有与简牍相伴出土的纸张、纺织品、木器、漆器、铁器、骨器、陶土器等文物一万余件。
这么多的家当要搬迁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还有新馆的筹建工作,以及日常的研究和展览工作。我与建军一边喝着茶,一边进入采访流程。不像专业记者采访时那样具有仪式感,我们更近似老朋友聊天,只是话题集中一些。建军发表或转载的有关简牍或考古研究的文章,我基本都是每见必读,在朋友圈转发,以期扩大影响。我对简牍谈不上什么研究,只是喜欢。甘肃省考古研究所所长,也是简牍研究领域的顶级专家张德芳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的夫人,简牍研究领域重量级专家郝树声女士是我的同事,我们的办公室紧挨着。所谓近水楼台吧,我在这对伉俪那儿,得到过许多简牍学书籍。在简牍研究领域,建军算是后起之秀,先前我只知道他是青海人,这次在散漫的聊天中,我知道他是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直接考入新华社青海分社,后来调入新华社甘肃分社,并担任过省会城市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在这期间,那一腔从少年时得到启蒙的学术情怀愈来愈强烈,他便考取了兰州大学的博士研究生,算是正式进入了简牍研究的专业队伍。正所谓厚积薄发,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对社会与人生有了广阔而深刻的体察,从大学毕业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专业自修和几年高水平的专业训练,很快让他成为一位成果丰硕的简牍研究专家。
与建军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他又为我搜罗了一些文字材料,然后,他带我去参观博物馆。当然,目前馆藏文物基本打包封箱,等待搬到新馆后重新展出。在外面还留下若干实物备用。这样就被我用上了。这都是馆藏实物中的名简名牍,一支支都被密封在一种新型材料制作的透明的条形盒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简牍上的内容,甚至可以直接拿在手里,即便与实物隔着保护层。一位女性管理员拿给我看的简页,就是著名的居延新简中的“甲渠侯官文书”中的一支:甲渠侯官马驰行。书写在木片上的文字,时隔两千年,仍有墨色如新之感。
把旧馆留在外面的部分实物参观过后,建军带我去参观新馆。走出博物馆仓库,回望兰山,淡淡白云飘浮在山顶,炎炎红日与山崖上的红壤混合在一起,红光淋漓、火焰汹汹,在红光的映衬下,绿植也漫溢着生命之光。
好几年了,我多次路过在建的甘肃简牍博物馆,这是我去高铁站的首选之路。眼看在打地基,眼看楼体有了雏形,眼看主体建筑封顶了,搬迁之日眼看要到了,而这个时候,我有幸以“中国一日”活动采访者的身份,先行一睹新馆的真容了。
还是先说说新馆的基本情况吧。甘肃简牍博物馆为甘肃省列重大项目,总建筑面积三万七千九百八十七点七五平方米,展厅面积七千八百三十平方米,内设学术报告厅、行政办公区、文保研究区、文物库房等等。这是一个承担甘肃省出土简牍的收藏保管、保护修复、整理研究和展览利用的多功能博物馆。
新馆主体建筑已经完工,技术人员正在搞内外装修辅助工程。建军馆长带着我,技术负责人一路讲解,逐层逐室参观。简牍博物馆,当然简牍是主角,室外室内各个设施无不体现着简牍元素。取简牍中“千年”两字的原字体,放大许多倍后,镶嵌在博物馆的前厅墙壁上,犹如长枪大戟,铁钩银划洞穿千年岁月迷尘,使得古今浑然一体,血脉相连。
是的,简牍是当年边关将士的手写文书,以现场记录的方式,呈现着一个时代的边关生活,军事的、政治的、外交的,乃至个人感情的,全方位地、立体地,甚至琐屑地承载着历史的方方面面。如果说,以典籍形式记录的国家历史着眼于宏大叙事,那么,简牍上所描述的历史,则偏重于细节实录,正好可以让宏大叙事与微观实录相辅相成,交相解读印证,使得一段历史时期的国家面貌更加完备饱满。
甘肃简牍博物馆新馆启用在即,旧馆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新馆展现新气象,履行新使命。几十年来,对于甘肃简牍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为海内外学术界所瞩目。完成的国家文物局边疆考古项目有:《肩水金关汉简》(5卷)、《地湾汉简》和《悬泉汉简》(2卷);甘肃省宣传文化系统高层次人才资助项目:《玉门关汉简》;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题经费资助项目暨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古(典)籍整理出版项目:《甘肃秦汉简牍集释》。
等等吧。
罗列这些成果名称,一是显得枯燥,二是难以达成直观共识,索性直白一点说吧。我手头有甘肃省简牍博物馆整理出版的书籍近十种,将这些书籍摞在一起,体力好的男士要是一次扛起来,估计也是很困难的,而这只是他们众多成果中很小的一部分。我向朋友介绍这些书时,一般都不用“册”作为数量词,而是用“斤”。所谓分量,所谓厚重,实体的分量、文化上的分量,在这些书籍中尽显无遗。
这是一种基础性的整理研究工作,也是一种为人作嫁的服务性工作,它为相关的学科研究提供了最新的可靠的第一手资料,让丝绸之路的研究和中西文化交流互鉴的研究,多了一种实证材料,多了一种全新的视角。
在这里,我们不妨拿出几样实物,看看上面究竟写着什么内容。
第一例,居延新简的《死驹劾状》简册。居延新简是相对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土的居延汉简而言,主要包括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四年在甲渠侯官遗址和甲渠墓第四燧两个地点出土的汉简,共八千三百零六枚,其内容极其丰富,几乎包罗万象。具有代表性的《死驹劾状》简册,共十六简,木质,可释读四百零九字,全篇章草,一气呵成,潇洒飘逸,既是一份重要的历史文献,又是一幅书法杰作。它是一件追查死驹责任的法律文书,把巡边士卒的日常生活描述得生动有趣,也可反映出汉代的马政情况。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