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自局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
有天下,更正朔,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王者谓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焉者,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朝之法意,以相诫语者,谓之师儒。王之子孙大宗继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
乃若师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诫语焉,则兼综之能也,博闻之资也。上不必陈于其王,中不必采于其冢宰,其太史大夫,下不必信于其民。陈于王,采于宰,信于民,则必以诵本朝之法读本朝之书为率。
师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书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书焉。各守所闻,各欲措之当世之君民,则政教之末失也。虽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是故司徒之官之后为儒;史官之后为道家老子氏;清庙之官之后为墨翟氏;行人之官之后为纵横鬼谷子氏;礼官之后为名家邓析子氏,公孙龙氏;理官之后为法家申氏韩氏。
世之盛也,登于其朝,而习其揖让,闻其钟鼓,行于其野,经于其庠序,而肄其豆笾,契其文字,处则为占毕弦诵,而出则为条教号令,在野则熟其祖宗之遗事,在朝则效忠于其子孙。夫是以齐民不敢与师儒齿,而国家甚赖有士。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遗法,而存庠序者,犹得据所肄习以为言,抱残守阙,纂一家之言,犹足以保一邦,善一国。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吾不复梦见周公。至于夏礼商礼,取识遗忘而已。以孔子之为儒,而不高语前哲王,恐蔑本朝以干戾也。
至于周及前汉,皆取前代之德功艺术,立一官以世之,或为立师,自《易》书大训杂家言,下及造车为陶医卜星祝仓庾之属,使各食其姓之业,业修其旧。此虽盛天子之用心,然一代之大训不在此也。
后之为师儒不然。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则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生不荷耰锄,长不习吏事,故书雅记十窥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与君处,下不与民处。由是士则别有士之渊薮著,儒则别有儒之林囿者。昧王霸之殊统,文质之异尚,其惑也,则且援古以刺今,嚣然有声气矣。是故道德不一,风教不同,王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国有养士之赀,士无报国之日,殆夫殆夫!终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谓夫。
译文
从朝廷各部门往上推究,一个时代的治理体系,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学术体系。一个时代的学术体系,都是由那个时代开国的君王所开创的。
拥有天下,颁布新的历法,与天下百姓相见,这样的人称为“王”。辅佐君王的人称为“宰”(宰相)。治理天下的道理无法仅靠口头传授,于是用文字记载下来,称之为“法”。这些记载也称为“书”,称为“礼”。记录这些事务的称为“史”。负责将这些法度用文字记载下来,并向官员和百姓宣示的人,称为“太史”,称为“卿大夫”。天下听从朝廷的号令,并缴纳赋税的人,称为“民”。民众中能理解立法深意的人,称为“士”。士人中能推究、阐述本朝法度深意,并以此相互告诫、教导的人,称为“师儒”。开国君王的嫡系子孙继承王位的,称为“后王”(后世君王)。后世君王的时代里,听从号令、缴纳赋税的人,称为“后王之民”(后世君王的百姓)。君王、宰相、卿大夫和百姓,相互协作而成就事业,这称为“治”,称为“道”。至于士人和师儒,他们研习效法先代君王、先代宰相的典籍,相互研究探讨,这称为“学”。师儒所讲习的学问,有记载成文的,也称为“书”。这个“道”、这个“学”、这个“治”,它们本质上是一体的啊!
至于有的师儒能够同时通晓前代法度的深意,也相互告诫教导,那不过是具有综合的能力、博闻强记的资质罢了。他们的学问,对上不必向本朝君王陈述,居中不必被本朝宰相采纳,对下也不必让本朝百姓信服。如果要向君王陈述、被宰相采纳、让百姓信服,那就必须以讲诵本朝的法度、研读本朝的典籍为标准。
师儒这个群体后来发生了变化,源头是一个,而流派却分出上百支。他们的著作又在各流派中分出上百种。他们的言论又在各种著作中分出上百种。各自固守自己听到的学说,都想把自己的主张施行于当代的君王和百姓,这是政教衰微末流的表现。尽管如此,这些学说也都是源出于他们本朝开国的先王。所以,古代掌管教化的官职,后来演变为儒家;史官后来演变为道家的老子;掌管宗庙祭祀的官职后来演变为墨家的墨翟;掌管外交的官职后来演变为纵横家的鬼谷子;掌管礼仪(礼官)的官职后来演变为名家的邓析、公孙龙;掌管刑狱的官职后来演变为法家的申不害、韩非。
当世道兴盛时,士人登上朝廷,学习朝廷的礼仪,聆听朝廷的礼乐;行走在乡野,经过学校,演习祭祀礼仪,学习文字典籍。在家乡就诵读诗书,出仕就发布政令。在民间就熟悉祖宗传下的旧事,在朝廷就效忠于君王的子孙。因此,普通百姓不敢与师儒平起平坐,而国家也非常依赖有这些士人。等到世道衰败时,在朝廷的人自己都糊涂了,忘记了祖宗传下的法度,而那些还留在学校里的人,还能依据他们所研习的东西发表见解。他们抱守着残缺不全的典籍,编纂成一家之言,仍然足以保全一方,治理好一个小国。
孔子说:“周代的礼乐制度多么丰富美好啊!我遵从周代的。”又说:“我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至于夏礼和商礼,他只是能识别一些,以弥补遗忘的部分罢了。像孔子这样的大儒,都不轻易高谈阔论前代的圣王,就是恐怕贬低本朝而招致罪过啊!
到了周代以及西汉前期,都还能选取前代有德行、功业、技艺、学问的人,设立一个官职让他们世代相传,或者为他们设立专门的老师。从《易经》、《尚书》这样的重要典籍和杂家言论,下到造车、制陶、行医、占卜、观星、祝祷、管理仓库粮仓等各类技艺,让他们各自继承祖传的职业,研修他们祖传的旧业。这虽然是盛明天子的用心,但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治国大道,并不体现在这些方面。
后世的师儒却不是这样。他们看重君王,却不知道君王用来治理百姓的方法是什么。他们看重百姓,却不知道百姓应该怎样侍奉君王。他们生来不拿农具,长大不熟悉政务。古代的典籍记载,他们只略知三四成;本朝的功业德政,他们瞪大眼睛也没见过。上不接触君王,下不接触百姓。于是,士人自成一个特殊的小圈子,儒生也自成一个特殊的小圈子。他们不明白王道与霸道的根本区别,也不懂文治与武功的不同崇尚。当他们困惑时,就援引古事来讽刺今政,喧哗吵闹地制造声势。因此,道德标准不统一,风俗教化不相同,君王的治国之道无法贯彻到下层,百姓的疾苦也无法上达于朝廷。国家有供养士人的资财,士人却没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危险啊!危险啊!最终必定有人要承受这种弊病的祸患,而这祸患恐怕就不是仅仅落在士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