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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3年第10期|丁力:迭代(节选)

2023-12-02 12: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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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安徽无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篇。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五十余部。出版《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丁力卷》财经小说系列。


迭代

丁力


1

保姆张姨的工资一涨再涨,到每月八千元之后不久,她暗示老丁还要再涨一涨。老丁不得不将其辞退,因他老婆安小娃的月薪还不到一万元,如果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八千元以上,那还不如让安小娃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

话虽这么说,安小娃未必愿意。她上班绝对不是为了这每月万把块的工资,她大学毕业,不想年纪轻轻就脱离社会,但她支持丈夫的决定,也认为做人须有原则,凡事必须有度,张姨的工资不能再继续上涨。早在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七千元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商量过此事并达成共识,假如张姨提出每月八千元以上的工资要求,他们就坚决辞退她。当初的“假如”如今变成了现实,无话可说,只能按当初的“假如”办。

张姨出门的时候,老丁回避,他不想面对此种场景。在公司如此,在家亦是如此。张姨的一只脚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似乎后悔了。她先是回头往楼梯口看,似要和老丁打个招呼,那样也许老丁会心软挽留她。未果之后,张姨不得不主动对安小娃说:“其实我也可以不走的。”安小娃鄙视这种出尔反尔,但仍然客气地说:“谢谢!你先到那边做着,如果感觉不好的话再联系我。还有微信嘛,你不要把我拉黑就行。”“不会的,不会的。再说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张姨这样说着,就不得不迈出老丁家的大门。

安小娃没有立刻关门,她目送张姨走向平台,再从平台走下台阶,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才轻轻把门关上。安小娃经过小院子,换上拖鞋,进屋,转身,关门,长长舒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回头却发现丈夫已经立在楼梯口。

2

突然有一天,张姨给安小娃发来照片,图上显示张姨手臂有淤青。安小娃没回复,因为张姨如今手上的伤痕与她无关。况且安小娃也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张姨把同样的照片发给老丁看,老丁也没有回复。老丁看到手臂淤青的照片时都不晓得对方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发这样的照片,因为对方的微信名不是保姆也不是张姨,而是“放飞自我”。微信的头像更不是张姨本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撩人、身材凹凸有致的性感女郎。

老丁警惕了一下,还好照片裸露的是胳膊而不是大腿。他心中无鬼,却有些好奇,于是拿着手机去问安小娃。

“她也给你发了?”安小娃问。“谁?”老丁反问。安小娃说:“张姨。”“张姨叫‘放飞自我’?”老丁又问。安小娃没再回答,直接在她的手机上找出“放飞自我”点开给老丁看。老丁看见安小娃的手机上显示的微信名是“放飞自我张姨”,就晓得安小娃对张姨的微信名做了备注。他也想这么做,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因他实在想不出今后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与张姨联系。尽管如此,夫妻二人还是议论了一番,主要是好奇张姨突然发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想讹我们?”老丁问,“说是在我们家把胳膊弄伤的?”“不可能。”安小娃说,“她离开我们家都两个月了,就算是在我们家弄伤的,也早该好了。何况假如是在我们家弄伤的,她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说,等到现在才说呢?”

老丁很想说那不一定,但他想会不会是张姨离开他们家之后在别的雇主那里干得不开心,还想再回来。哪怕是想回来也可以好好说嘛,搞这一出干什么?这么一搞,我们就更不敢让你回来了。老丁没有把自己这番想法对安小娃说,而是问她:“张姨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们干什么?”“难道是发错了?”安小娃用疑问代替回答。“不可能先后两次给两个人都发错了吧?”老丁说。“难道是群发?”安小娃依然猜测。

二人赶紧核对张姨发给他们照片的时间,先后相差两个小时,说明不是群发,而是张姨先发给安小娃,两个小时后等不到安小娃的回复,再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又发给老丁了。或者不是碰运气而是她知道老丁心肠软,想利用老丁的心软?

“不管她。”老丁最后说,“我们不要自寻烦恼。不用回复。如果她真有事,一定会再联系我们,到时候再说。如果她不再联系,我们就当没这么回事,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安小娃说:“好的。”

3

张姨离开后,他们当即请了钟点工。钟点工每日来做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并负责把楼上楼下统统打扫一遍,把天台上晾晒的衣服收回叠好,把昨日换下的脏衣服洗好。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可以串起来做的,但钟点工不负责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不操心孩子的早起。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生活了,或者说他们的生活回不到从前了。

老丁不想让安小娃优雅的生活彻底被改变,遂主动提出由他负责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安小娃负责孩子每天的早起和晚饭后的洗洗刷刷,这样安小娃还可以继续工作而不至于重新做回全职太太。全职太太其实就是家庭妇女,安小娃哪里是甘当家庭妇女的人?

安小娃如今的工作也不是他们生孩子前的工作。当初她是某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和老丁结婚后又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生了两个孩子才不得不辞职当全职太太。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安小娃清闲下来后,再想回去做高级经理已无可能。一是因为安小娃生了两个孩子,身材不再紧致高挑,二是如今的本科学历已经无法满足基金公司高级经理的岗位要求。但她又渴望回归社会,于是做起了义工。刚开始是为了响应女儿班主任在家长会上的号召,当女儿学校的义工,就是每天放学的时候穿红马甲举小红旗护送学生过马路的那种,她感觉蛮好,就当是护送自己的女儿吧,还能顺便讨好女儿的老师,一举两得。安小娃干得很开心,她毕竟是高级经理出身,气质好,于是被社区的义工组织看中,义工组织热情邀请她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反正孩子也大了,家里有张姨,在哪当义工都是接触社会,那就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吧。谁知她在社区义工队伍里仍然很出众,最后工作站的同志竟主动聘用她来工作站上班。虽然属于临聘人员,但毕竟有工资,既然有工资,就等于重新工作了。现在老丁主动承担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的任务,就是让安小娃能继续工作。一开始感觉还行,这项任务并没有耽误老丁多少时间,相反自己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正好可以出来透透气,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又能和儿女亲近,不是蛮好的嘛!

起先是蛮好,因为老丁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不如十年前活跃了,表现为冒出一个好点子的时候再没有十年前那种持续的兴奋感。相反的是,把点子开发成产品的过程中还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又往往让老丁滋生一种厌烦甚至惧怕的情绪。

工业发明中的点子相当于文学创作中的灵感,灵感可以解决写什么的问题,但如何把灵感转换成一部文学作品属于怎么写的问题,所以有了灵感未必能产生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同样有了好点子也未必能创造出一种有市场价值的工业产品。而点子不能转换成产品,相当于作家的灵感并没有转换出文学作品,除了造成精神浪费还会产生挫败感。好在老丁对自己还算有清醒的认识,承认自己的执行力一年不如一年。他主动调整,压缩工作时间,以保证自己每天工作的时候保持思想活力和想象力。老丁从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压缩到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最后他每天只工作两个小时,而且是每天清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因为这个时间段他头脑最清醒,且最无干扰。

张姨在的时候,老丁特意与她打了招呼,叫张姨在早上八点之前千万不要打扰他。张姨离开后,同样的话老丁也对安小娃说了。可是安小娃毕竟不是张姨,安小娃不可能像张姨那样对老丁唯命是从。或许安小娃已经很注意了,但弄出的响声仍然远远大于张姨,特别是她忙完早餐叫儿女起床的时候,必定粗声粗气。一方面声音小了不起作用;另一方面时间紧迫,安小娃要赶着到社区上班,也没耐心对孩子轻声细语。张姨离开后,对老丁生活的最大影响不是他每天必须接送儿女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而是他每天清晨两个小时的工作状态也不能保证了。但他是靠工业发明吃饭的,即使搞不出有商业价值的发明,也不能停止发明工作,否则还能叫发明家吗?那不等于失去了生命?至少是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嘛。

他也尝试改变作息时间,比如由每天清晨在安小娃和孩子起床前工作两个小时,改成每晚他们入睡后他再去地下室工作两个小时。但是一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条件更苛刻,做体力活儿,早上做或晚上做都可以,但脑力劳动,特别是工业发明这样需要思想高度集中、逻辑思维缜密、头脑保持清醒的脑力劳动,相当于科学实验的环境条件,哪怕有一点轻微的改变结果也可能完全走样,更不要说时间由清晨改为半夜了。

“是不是思想集中不起来?”安小娃问。“是。”老丁说,“但好像也不全是。”“试试。”安小娃建议。“怎么试试?”老丁问,“试试什么?”“喝咖啡。”安小娃说,“喝现磨的浓咖啡试试。”

当晚孩子入睡后,安小娃亲自动手帮老丁研磨好上等的浓咖啡,端下去送到老丁手上,然后她才上楼睡觉。试验成功。当晚老丁果然找到了久违的工作状态,就是那种大脑保持兴奋、逻辑思维保持缜密清晰的状态,并且在工作两个小时上楼睡觉后,这种状态依旧保持。他兴奋地帮安小娃褪去睡衣睡裤,好好温存一番,搞得安小娃如久旱逢甘露,狠狠夸了老丁一顿。但夸奖之后,安小娃都已经睡熟了,老丁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老丁怕影响安小娃第二天上班,自己悄悄上到别墅楼顶。楼顶的天台一半露天,另一半被加盖成小屋,外间是洗衣房,里间是保姆间,现在张姨走了,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丁下半夜悄悄离开二楼的主卧,轻手轻脚上到楼顶后,先站在露天天台上透气并遥望星空,然后进入小屋在之前张姨睡的床上躺下。夜深人静,星空万里,他想象自己在宇宙飞船上遨游太空,却依然没能睡着,等到天都快亮了,才似乎迷糊过去,可很快就被安小娃叫儿女起床的声音吵醒。老丁赶紧起来回主卧洗漱,然后陪儿女吃早餐再送他们去学校。回来后在二楼卧室的门上贴张纸条,告诉钟点工午餐不要叫醒他。

当晚依旧,安小娃再次研磨好咖啡端下来,老丁则跟她“请假”,说待会儿自己忙完工作就不进卧室打扰她了,直接上顶楼睡觉。安小娃可能误解老丁的意思了,撇嘴说“谁稀罕”。

比头日稍微好一点,但依然没睡好。于是老丁就发现,自己头晚没睡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忙完工作后与安小娃的温存,而是喝了浓咖啡头脑特别兴奋,但不喝咖啡又无法进入工作状态,这怎么办?长此以往肯定不行,这不就等于他跟安小娃分居了吗?一天两天没问题,时间长了怎么办?如此黑白颠倒,终是隐患,假如搞成内分泌失调或习惯性晚上睡不着就麻烦了。而且他每天大白天关门睡觉,搞得钟点工大气都不敢出,工作日还好,周末儿子女儿和安小娃全部在家,全家都因为他不敢大声说话,这家还是家吗?老丁不得不承认,张姨在的时候,虽然他们知道住家保姆的重要,但没想到重要到离了她过不了日子,等张姨真的走了,才感叹多花八千块钱买回以往的生活是值得的。所以这时候收到张姨从微信上发来的照片,老丁虽然跟安小娃商量好不管她,但其实内心已开始松动。

4

与老丁和安小娃想的不一样,这几天张姨并没有联系他们。这让老丁有点意外,因为按照他自己的做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主动给对方发照片了,如果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一定会再发微信,对照片进行说明,或解释发这张照片的目的与原因,而不会这样有头无尾地行事。

这件事对他们俩来说,不仅仅是意外,还让他们有些失落。经过两天的沉淀,老丁已经想通了许多,如果真如自己判断的那样,张姨在新雇主那边遭受虐待想回来,那就再让她回来,没想到张姨却在发送照片之后再没有下文了,难道让自己上赶着求她回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样做。比如老丁假装自己很忙,当时没注意,今天才看到发来的照片,发一条短信回去,说:“抱歉,刚刚才看到,张姨,你怎么了?”或者继续装糊涂,发一条短信问对方是谁。对了,这样更好,不用说抱歉,就假装根本不知道“放飞自我”是谁,就能不用自己上赶着也能达到把张姨请回来的目的了。

老丁认为像张姨这样的人,如果她发照片的目的是想回来继续做,那么这时候老丁无论以什么方式回复她的微信,张姨一定会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上赶着回来。想是想好了,但老丁并没有立刻这么做,因为他想请张姨回来的事还未跟安小娃商量,还不知道安小娃的意思。这个原则老丁有,就是在与安小娃商量并达成一致之前,他不会贸然联系张姨。

第三天,老丁送完儿子女儿去学校后,开车回到别墅,停好车走出车库,右拐上一楼平台,蓦然看见张姨在台阶上坐着。

“张姨。”老丁叫道,“怎么是你?”“是我,老板。”张姨说着,摆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丁这才注意到张姨这样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非常不雅。张姨穿的是裙子,裙摆覆盖到膝盖之下那种,穿这样的裙子站着或坐在椅子上一点问题没有,但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就非常不雅了。因为从下往上看,尽管时间短暂,老丁还是一眼就看见张姨的红色内裤,并且张姨的内裤勒得很紧。真的不雅,搞得老丁脸都红了。老丁想,幸好是我,这要是被隔壁的老王看到就更加不好了。对方不仅会轻视张姨,或许还会轻视老丁他们一家。

老丁和张姨打了招呼就走上了台阶,再走两步,打开右侧的小门,进入一个极小的庭院,穿过这个小院子,才是别墅的正门。老丁换了拖鞋推门进去,张姨也脱了鞋光着脚跟了进去。老丁见张姨光着脚,就考虑是不是建议她先穿钟点工阿姨的拖鞋对付一下,但他不确定钟点工会不会在张姨离开之前就来,所以他有些犹豫。张姨很会察言观色,见老丁看着那双拖鞋犹豫,马上说:“我光脚没事。光脚更凉快。”见老丁默许,张姨立刻光脚随老丁进门,并回身关上纱门,随老丁来到他的工作室。

老丁的工作室就是这栋别墅的地下室。老丁在工作台前坐下,并示意张姨坐在沙发上。“要喝什么你自己拿。”老丁说。“不喝不喝。”张姨说,“我说几句话就走。”老丁点头:“你说吧。”“我前两天发给您的照片,老板您看到了吧?”张姨问。老丁假装恍然大悟一样地说:“啊,那照片是你发的呀!”“是我,老板。”张姨说。“你叫‘放飞自我’?”老丁问。张姨再次点头说:“是的。”“你怎么了?”老丁问,“发那张照片给我是什么意思?”

张姨起身,走两步,来到老丁工作台前,伸出胳膊给老丁看。老丁看见张姨的胳膊上果然有淤青,但好像并不是很严重,似乎比前两天的照片颜色淡一些。

“没伤着骨头吧?”老丁问。张姨说:“那倒没有。”“怎么弄的?”老丁又问,“被人打的吗?”“抓的。”张姨说,“那个老家伙对我动手动脚,我反抗,他就抓住我的两只手。我使劲反抗,他就使劲儿抓,就弄伤了。”

后果不严重,但性质很恶劣。老丁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可能是那个老家伙想非礼张姨,她不从,她反抗,并且反抗的力度比较大,大有反攻之势,甚至伸手抓老家伙的脸。老家伙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被张姨抓伤,就抓住张姨的手臂不放,张姨想挣脱,老家伙就抓得更紧,于是张姨手臂上就有淤青了。但这种事情是要讲证据的,执法部门不能仅凭张姨手臂的淤青或照片就抓人。

“当时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丁问。“没有。”张姨说,“他家就老家伙一个人。”“孤寡老人吗?”老丁又问。“算是吧。”张姨不是很肯定地说,“听说他和前妻有一个儿子,但儿子恨他,一直没来往。”“前妻?”老丁问,“他后来没结婚吗?”“结了。”张姨说,“但他第二个老婆去年死了。”“他没有再找一个?”老丁继续问。“没有。”张姨说,“也许找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吧。”“那老家伙多大年纪了?”老丁问。“七十九岁。”张姨说。“他有钱吗?”老丁问。“不清楚。”张姨说,“应该算有钱吧。除了现在住的这一套房子,他好像在福田那边还有一套房子出租。另外……另外……另外他开给我的工资比较高。”“多少?”老丁问。张姨说:“每月一万元。”

老丁心里“哦”了一声,似乎终于明白张姨为什么再次提出加薪了。理解,有参照系和退路嘛。老丁问:“你怎么认识老头的?”“是我老乡介绍的。”张姨说。“你老乡?”老丁没明白,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张姨一天到晚在他们家,没跟外面有联系或交往啊。张姨说:“是的,我们有个老乡群,都是在深圳做家政服务的同乡,经常在微信上联系。”

老丁再次“哦”了一下,心想,难怪!老丁又想,张姨现在和老家伙闹矛盾,是不是也把他这里当成她的退路了呢?如果是也能理解。这么想老丁就非常诚恳地对张姨说:“张姨,谢谢你信任我来找我。你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是报警。但据你自己所说老家伙只是想对你动手动脚,其实并没有得逞。是吧?”张姨点头说:“是的。”“所以呢……”老丁说,“你即使报警警察也不会对他怎么样。考虑到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我估计警察也就是批评教育最多口头警告一下,而不会把他抓起来。再说把他抓起来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对对对。”张姨说,“我老乡也是这么说的。”“第二,”老丁继续说,“你回来,回到我们家来。但我每月只能给你开八千元,因为安小娃的工资还不到一万元,我如果每月给你开一万元的工资,那还不如让安小娃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算了。”“是是是。”张姨说,“是的,是的。”“另外,”老丁接着说,“如果你真想回来,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至少我得跟安小娃商量商量,你说对不对?”“对对对。”张姨说,“第三呢?”“第三?”老丁问,“什么第三?”“刚才您说的我有三个选择,您已经说了两个,还有第三呢?”张姨说。“哦,是,还有第三。第三……第三……第三就是我记得你好像也离婚了是吧?”“是。如果没离婚,我也不会跑到深圳当保姆啊。”张姨这么说着,脸忽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老丁顿了顿,忽然改变主意,说:“没有第三了。就这样。张姨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打算回来,尽快告诉我,我跟安小娃商量一下,好吗?”

5

当晚,女儿上床后,老丁没有马上到地下室去工作,而是和安小娃说了白天的事。

“张姨上午来我们家了。”老丁说。“她来干什么?”安小娃问。“她的意思可能是想回来。”老丁说。“你怎么说?”安小娃问。“我说了两点。”老丁说,“一是这事我做不了主,要请示老婆安小娃,看你怎么说。二是即使你同意她回来,每个月工资最多八千元,多一分都不可以。”“这么说你希望她回来?” 安小娃问。“我也不是希望她回来。”老丁说,“这不是赶上了吗?毕竟她在我们家干了这么多年,除了不断要求涨工资没别的毛病。雇主和保姆之间即使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最起码也是老熟人嘛。当着我的面,她可怜兮兮的,你让我怎么说?一口回绝?”“一口回绝又怎么了?”安小娃说,“不一口回绝,让她抱有希望,最后再回答不行,恶人让我做?”“哪里有什么恶人不恶人的?”老丁辩解,“只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罢了。”“给她什么台阶下?” 安小娃问,“我们又需要什么台阶下?”“你知道那边给她的工资是多少吗?”老丁问。“多少?”安小娃问。“每月一万元。”老丁说。“那她还想回我们家来?” 安小娃不解。“所以我才说我们家最多八千元啊。”老丁说,“来不来她自己考虑,这不就有台阶了嘛?”

安小娃愣在那里,大约是没想到现在住家保姆的工资已经这么高,快赶上当年请的月嫂了。安小娃仅仅愣了一下,马上问:“既然人家给一万元,她为什么还想回我们家?难道打算要我们家出一万二千元?”“不是。”老丁说。“那是为什么?”安小娃问。“张姨说那边的是一位孤寡老人。”老丁说。“多大年纪?”安小娃问,“瘫痪在床了吗?”“那倒没有。”老丁说,“七十九岁,没瘫痪。听张姨的口气身体还蛮好。”“那不是很好吗?”安小娃说,“照顾一个人总比照顾一家人简单。忙两个人的一日三餐总比忙五个人的省事,在我们家打扫五层楼,光楼梯全部拖一遍我都腰酸背痛。她发疯了想回来?”“那老头是单身。”老丁说,“对她有想法,动手动脚。张姨不从,所以就把手臂弄伤了。”

“哦。”安小娃仿佛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甚至更加糊涂。她弄不明白,一个不缺钱的单身老头想女人,干吗不正经找一个伴而要对保姆动手动脚呢?更想不明白的是,张姨既然那么想要钱,干吗不直接对老头开价而要拼命反抗把自己的手臂弄伤呢?毕竟她离婚了也不需要为谁守节。

类似的疑问也在老丁心头盘绕,以至于他当晚没有进入最佳的工作状态,草草收工。到楼顶躺下后,忽然感觉床上冒出张姨的气味来,或许不是张姨的气味,张姨到底是什么气味老丁也不知道,但张姨的床上肯定不是老丁和安小娃床上的气味。奇怪,老丁想,在张姨的房间睡了那么多天,怎么到今天才突然发现气味与自己卧室的气味不一样呢?肯定是白天张姨突然到来的缘故。张姨的到访让老丁有点尴尬,一是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露出了她的内裤,而且内裤被勒成一根夹在粗壮大腿之间的细布条,以至于老丁看了一眼,脸就红了。二是张姨对老丁说那个老家伙想非礼她,她不从,使劲反抗手臂才被弄得淤青的。难道是这两件事情产生联系,发生相互作用而让老丁突然感觉到这床上有张姨的气味?这么想着,老丁哪里还能睡得着?

6

说张姨是姨,其实年龄比老丁还小,大约跟安小娃差不多吧。虽然年龄相仿,但张姨和安小娃看上去像两代人。不是张姨显得老,而是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不同。安小娃以前是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现在是社区工作站的工作人员。尽管二者的收入不能同日而语,但毕竟安小娃是职场女性,所以她穿着、打扮、举止、谈吐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尽力保持白领丽人的气质。而张姨之前是贫困山区的农村妇女,如今是城市富裕家庭的住家保姆,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农村妇女和住家保姆,只有这样才符合她的身份。如果她也像安小娃一样,头颅抬得高高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保持高冷而不是谦卑和低眉顺眼表情,那她还是保姆吗?雇主还能容忍她吗?

老丁想,如果张姨和安小娃都不化妆,也不穿任何衣服,素面光溜地站在一起,同在公共澡堂洗浴,还能看出她们像两代人吗?不会。肯定不会。最多只是看上去张姨胖一些而安小娃瘦一些。这么想着,老丁就做了延伸想象,想象着那老家伙之所以想对张姨动手动脚,是不是也因为看见了张姨那粗壮的大腿而产生想法呢?

可能性不大。老丁想,老家伙家可能没有高高的台阶,张姨不会像今天那样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正好被老家伙窥见私密领域。但也不一定,老家伙是单身老男人,家里就他和张姨两个人,男雇主如果存心窥视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女保姆,总有办法达到目的。既然老丁能在安小娃每天称体重的秤上做手脚,老家伙为什么不能在自家洗澡间做手脚呢?比如在墙壁上打个暗孔或直接安装双面玻璃镜甚至使用针孔摄像头等,都能看得更加仔细与全面。

老丁做了换位思考,假如自己到了晚年,两个孩子全部在外地甚至在国外发展,安小娃走了或者出国帮儿子女儿带孙子外孙去了,他成了单身老男人,花钱请了一个像张姨这般年纪的身体壮硕的女人照顾他生活,他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大概率会有,或许一开始没有,但是孤男寡女一起生活时间久了难免日久生欲,因为那时候老丁已经成了老家伙。但即便有,他也不会贸然动手动脚,更不会企图强迫,而是循循善诱,先暗示后与她商量,最终与她谈条件,利诱而不威逼。这是完全可能的。白天自己给张姨的三个选择或者是三条建议,其中没说出口的“第三”不就是建议她和老家伙谈条件嘛!之所以没说出口,不是老丁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他意识到孤男寡女面对面谈论这个话题彼此都尴尬,甚至可能产生比尴尬更难堪的后果。比如在老丁说出“第三”之后,张姨愤然回敬:“不行,那老家伙太老了,换成老板您我还可以考虑。”如果这样,老丁该怎么说呢?又该怎么做呢?这么想着,老丁就发现自己其实也很龌龊,但他毕竟是发明家,是知识分子,有文化,于是很快为自己的龌龊思想开脱,想着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更有责任心,并且男人的责任心不只针对自己老婆,而是针对全人类。

白天老丁当着张姨的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现在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在顶层张姨曾经睡过的卧室里这样想象的时候,居然再次想到张姨那粗壮肥硕的大腿,忽然产生了某种反应。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发觉安小娃溜了上来,把他吓了一跳。

天意,真是天意。老丁刚有反应,安小娃就主动送上楼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由于思维的惯性,老丁在和安小娃做的时候,心里依然想着张姨那片肥沃的土壤,如此体现在行为上居然让安小娃更加满意。她激动地说:“难怪抖音上说夫妻生活应该经常换个新鲜的环境呢,看来真是这样啊。”

老丁心想,这关抖音屁的事。但他肯定不能说破,只能把话岔开,说:“我们老是这样分居,不是个办法啊。”“你的意思还是让张姨回来?”安小娃问。“我主要是为你考虑。”老丁说。“为我考虑?”安小娃不解,“为我考虑什么?”“你看呀。”老丁说,“你现在不仅一大早起来为全家人做早饭,还要张罗两个小祖宗起床,晚饭之后更是又洗又刷。等伺候两个小祖宗睡觉了,你还要为我磨咖啡,真够辛苦的!”

(全文见《红豆》202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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