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叫谷穗,1581次列车进入安徽,过了亳州,此后,再出现的地名,你家电视天线从未收到过信号。你第一次走出黄水镇,你的兴奋开始让你疲惫,身子越来越软。你闭上眼睛,邻座的鼾声变得明显,你脑子里出现他仰面朝天的脸,觉得难为情,便歪了脑袋,朝向走道那边,心想若是有张报纸就好了。你知道他是亳州上来的,他当时想跟你说话,但你眼睛躲开了。你还没办法马上睡着,但不觉得旁边的鼾声讨厌,相反,你和鼾声玩游戏,数它的节奏,一下急促的短鼾,空白,你数空白里的秒,一、二、三、四、五、六,你数不下去了,怀疑他死了。你有点紧张,但不愿意睁眼。鼾声来了,仍旧短促,一下,你松口气,觉得他不是坏人,但仍旧不敢相信他。你想起你爸的鼾声,那是另一种节奏,长而缓的鼾,不停顿地衔接三秒长的吐气声,连绵不绝。你听着两种鼾声,像在船上,婴儿的吭哧声斜插进来,然后一个女人说:“好了好了,接着睡吧宝宝。”而婴儿竟然真睡了。有一天你也是要生孩子的,你被这个念头吓一跳,睁开眼睛。斜对面,女人以捆在一起的窗帘作枕,婴儿睡在她的肉上。对面的老头没有动静。你重新闭眼,羡慕这个婴儿这么小就开始坐火车,而两个多月后,腊月二十二,你就整整十七周岁。十七、二〇〇四,这两个数字来得都比想象中快。事实上,在谷楼村,你已经十八岁,过了这个年,你十九岁。你常常抱怨八天占据了你的两岁,但无济于事,整个谷楼村的人眼中,你十九岁。你的同龄人有的已经嫁人,你抵抗了两年,仍然没有做好准备,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好多人等着做媒。火车经过田野上的河流,你睡着了。
火车离开京九线,而后凌晨五点多,经淮南转向正南,奔往合肥而非南京,车厢中部,你梦见你在低空飞行,追逐一只燕子。玉米叶编织绿海,波光粼粼,看起来很美。施肥时玉米叶一遍遍拉你,皮肤上的道子烫你许多天,但梦里你忘了。燕子划出漂亮的弧度,你脚踩玉米梢的雄花,刻意用力,让花粉掉下去,给雌花授粉。你越来越快活,你的脚准备再次借力,你看到雄花是一只手,正要抓你,你的心沉到脚踝,拧身换落脚处,你看到更多玉米梢是手,而燕子变成一朵乌云。噩梦展露一丝柔情,没惊醒你,你只皱皱眉头。
天在车窗外,田野显出轮廓,火车像消化不良的肠道,你听到脚步声,惊醒,快速坐起,过路人回首看你几眼。你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火车车厢,并非睡过头,误了摘蘑菇的时辰。你的心慢慢放松,邻座男子头枕靠背,鼻孔向前,嘴巴微张,下巴上扬,以及打呼噜。你的目光越过这一切,盯了会儿窗外。你错以为火车正从天黑的地方,开往天亮的地方。对面靠窗,婴童哼唧两声,扬了扬裹着的小手,挤在角落的女人撑开眼皮,单手抚婴儿,提了提身子,又都睡去。天空晦暝,田野幽深,树木在远处更清晰,更久,但慢慢模糊。到合肥,有哭声,你重新醒来,方便面的香味钻进你的肠子,而后你听到吸面条的声音,跟你爸很像,但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邻座男人,听了一会儿。
以前不敢想,这一年你也能随随便便吃上方便面了。每茬高峰期,双孢菇比春笋还急,一日里能开伞两三茬。今年的行情不错,好的双孢菇能卖到五块一斤,但开伞的卖不上价,两块都没人收。弟弟上初三,妹妹上初一,家里只有你和你爸两人,而八层的蘑菇架有十架,只能提着篮子,没日没夜地爬高爬低。竹竿湿滑,你经常打瞌睡,差点掉下去。篮子都加了铁钩,人挪几步,篮子也换个地方挂上。很快满了,换新篮子,等篮子用完,蘑菇倒在铺了塑料布的地上,堆成小丘。摘完后,人坐在山脚,用小刀切掉蘑菇腿上的泥根,放进白色的塑料筐里。这一项也磨人。
这样的高峰期有三波,夜里十二点进蘑菇棚,六七小时摘完,坐下,削几小时的泥根。以手指为砧板手指很疼,你家总结的智慧是,蘑菇大头朝里,蘑菇腿搁在筐沿上,砍头似的切下去,泥根正好掉在筐外。中途你爸开三轮车去卖一轮,你继续切。有一阵子,有个南边村子的寡妇会来帮忙,你听到你的姑妈们告诫你爸,藏好家里的钱。她有水缸粗的腰,用一个灰布条当腰带,她的上眼皮像死掉的蚕。你讨厌她身上散发的灰色味道。四年了,你还没办法接受别人填上妈妈的位置。你对这份帮助感到不适,后来她不来了,你松口气,然后有一丝失落。但你没有重视你的失落,你猜只是因为没人帮你切蘑菇腿了,你说你宁愿多干点活。终于切完蘑菇腿,你爸又拉去卖,你用压水井取水,刚取出来的水在冷天冒热气。手上糊了几层的蘑菇黏丝,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洗掉。你觉得那玩意儿像蜗牛的黏液,搞不懂蘑菇那么白,怎么粘在手上这样黑,但洗干净后,手上的皮肤好像变嫩了,你很开心,或许这玩意儿还能护肤。
然后,你就可以撕几包方便面煮来吃,还能奢侈地打进去几个鸡蛋。为了应付这种日子,你爸提前买了几箱思圆方便面,还买来平日里吃不起的鸡蛋。不过,你要小心地预估当日饭量,多了或者少了,你爸都要发点脾气。有几回为了不挨骂,你把方便面塞满嗓子眼。吃完饭,你来不及眯眼,因为双孢菇不睡觉。蘑菇架迫不及待冒钱的日子,每年只有十几天,你没有资格说人是要睡觉的,因为你们都穷怕了。于是你马上走进蘑菇棚,你的胃差点吐到篮子里。
初中毕业后,这样的日子你已过了两年。很香,但不是思圆方便面的香,单薄,你使劲嗅了嗅,闻到蘑菇的土腥味,你的胃找到它的记忆,闹了脾气。你的手冻皴了,好在还没有开裂,车厢里暖和,几个痒苏醒,你往袖子里缩,痒在贴骨的肉里,发硬,你想使劲咬出血印子,把痒咬碎。吸面条的声音停下,你察觉到邻座站了起来,很快,膝盖那儿传来布料声。你决定睁开眼,然后收了收屁股。对面,老头还在睡觉,孩子在吃奶,乳房上有青色血管。你想自己那儿小得多,无法想象会流出奶水。女人看过来,你察觉自己看太久,眼睛跳走。女人的眼皮像在水里泡了一夜,发白,对你笑了一下。你也试图笑,但眼角的眼屎按住你的眼皮,你脸红地弯腰低头,假装双手捂脸,中指偷偷弯曲,去抠它们。对面老头的头顶好尖,薄薄的灰白头发,浑似这个季节的坟头,你忍不住垂首偷笑。
火车又开了,你也饿,包里有煮的鸡蛋,还有坐汽车去商丘前,镇上的冬麦姑妈买的水煎包。好几次,你准备站起,掏出来吃,可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想一想就脸红。半小时后,火车短暂停靠桥头集,站台上一个肥大的老太太沿窗卖食物,你看到太阳,家乡的叶子落光了,这里还绿,你不认识那叫什么树。你想尿尿,但你不知道火车上有厕所,但人是要屙屎撒尿的呀,你搞不懂这一火车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难道全都忍着?你没办法站起来,但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也没有去想,你只是坐在那儿,没办法站起来。尿尿,你怎么可能跟人问这样的问题。你无法想象会像斜对面的女人一样,在火车上给小孩喂奶。
你是去一个叫天平服装厂的地方,你的堂哥在那里做烫工。你从夏天开始争取,所求只是等蘑菇高峰期结束,可以出门打工,为此,你头发上挂满几位长辈的唾沫。农历十月过半,你终于成行。“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千万不要吃别人递给你的东西,别喝人家给的水,别跟人说你的名字,别说家在哪儿,找不到路也不要跟别人走……”出发前,每个见到你的大人,都要说上几遍。从记事起,这样的话就飘浮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要吸进肺里,顺着血液循环,渗透进每一个器官。两个小孩去邻村姥姥家走亲戚,夜里没回来,父母骑车去问,才知道那边根本没见人。十几岁的姑娘下地干活,再也找不到了。这样的消息每年都有,只要走出村子,路边的玉米地里都像藏着抓人的恶魔。一群孩子出村玩耍,谁故意喊一声抓小孩的来了,所有孩子就使劲跑,恨不能把地球蹬烂。年龄最小的,跑得最慢的,在后面大声喊“等等我”,得不到回应,更没力气了,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但村子里也不安全,大人们用来告诫小孩的一则例子是:院门没关,奶奶和孙子躺在院子的树下午觉,奶奶醒来后,发现孙子不见了,慌忙出去打听,有人见一辆摩托车直奔村外走了。
血液里流淌着这种恐惧,你从来不曾怀疑,仿佛小孩就是会被偷,姑娘就是会被拍,天经地义。人必须小心地踮起脚尖,避免发出响声。
火车车厢里,每个出现在你眼睛里的人,你都偷偷看过几遍。带着得偿所愿的兴奋,你觉得不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可怕。但你骨子里的谨慎还在,周围的人聊天时波及你,你只回答“打工”“服装厂”之类简单的词。这种事你也听了不少,陌生人报出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就成了你的亲人,围观的人只当一家人闹闹矛盾。不过,你喜欢听这些陌生人聊天,说那些在谷楼村从没听过的新鲜事。尤其邻座的男人拿出手机,给不会说话的小孩拍照,放放铃声,说十月刚刚上市诺基亚7610,花了五千四百块,还能上网呢。“诺基亚”,听起来洋气,你第一次知道这个牌子,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你只听说过波导。这么一个小东西,五千多块,最好的年景,蘑菇的收成也买不了十个。白色外壳,面板上一道红色,精致玲珑,你不羡慕。
尿液越来越沉,火车停靠巢湖,你依然想不通人们怎么撒尿,猜想厕所在站台上,有需要的人得快速跑下去。但你不敢起身,你默默抱怨,大人们警告那么多,为什么没人想起来告诉你厕所的事。火车再开,人们继续聊闲话,你的身体依旧诚实地生产尿液,你意识到,人的肚子里装满了屎和尿,你觉得很好笑,人就是个大厕所。
人就是个大厕所,你心里一遍遍喊,越喊越快活。车厢里微微骚动一下,人们都看窗外。
“长江!长江!”
“那就是长江?”
你也看,透过邻座的脖颈与靠背之间的空隙。听了十几年的长江,这一眼让你淡淡失落,一汪长水,也就比谷楼村东边的虬龙沟宽点。邻座脑袋一动,你赶紧移回目光,对面的小孩圆睁眼睛看你,嘴唇微张,口水在嘴角变长。你鼓起勇气,上身前倾,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你喜欢握婴孩的小手和小脚,堂弟一岁时,你抱在怀里,只顾捏肉乎乎的小脚玩,堂弟的额头摔在桌角,去诊所缝了三针。孩子晃一下脑袋,嗓子眼挤出一声“啊”。每个人都盯着孩子笑,女人低头抹去孩子的口水,说:“姐姐跟你玩呢,是不是,喊姐姐,姐——姐,怎么不喊呢,哦,你还不会说话呀……”
声音多好听。姐姐,姐姐,你脑袋里重复这个称呼,你想这就是江南女人了。尖顶老人站起来,在走道跺了跺脚,单手摁住椅背,俯身看窗外。他说:“前面就要进浙江了吧?”
“没呢,过了宣城才是。”女人说。
浙江?你的心蹦跶了一下,你知道常州在江苏,不在浙江。
“常州怎么还没到啊?”你来不及多想就问出来了。
没错,你买错了票,昨天下午在商丘南站,售票员看起来很凶。你对售票员说去常州,听到售票员跟你确认:“去常州是吗?”
“对,去常州。”
“九十四块钱。”
钱比你堂哥说的贵了五块,你不敢多问,递过去一百的票子,然后收到车票和零钱。车票上写着杭州,你看到了,常州和杭州,对你来说都是南方,哪里知道南方也有南北之分,只以为火车的终点是杭州,你很聪明,心想原来火车票是写终点站的站名,中途,人要到哪里,就在哪里下车。
尖顶老人和邻座男人传阅你的车票,争辩去常州的汽车要去城站坐还是北站坐,票价是五十三还是六十六,路上要四小时还是五个半小时。你算着兜里的钱,想着全错了,售票员听错了,你也听错了。你脊背紧绷,后悔看到车票上的杭州时,想不起跟售票员确认一句。
邻座男人好心,主动借手机给你。你先掏出电话本,翻到堂兄的手机号,接手机时,你想让他帮你拨号,但说不出口。手机托在掌心,太光滑,你担心会掉下去,使劲捏住,又担心按坏。
“直接按,按上面的数字就行。”
电话本放在腿上,左手抓住手机,右手食指承受好几个人的目光,1、3、5,每按一下,你低头确认一眼电话本上的数字。3的按键最小,第二次按它多按出一个,你耳后发烫,不知该怎么办。
“按右边上边那个键,删掉它。”
你按了,屏幕回到首页,所有数字都不见了。
“哎呀,不是这个,没事没事,你重新拨号吧。”
“这高级玩意儿,一般人还玩不转呢。”尖顶老头说。
你重新拨号,更小心,成功拨出去。和堂兄说完,你马上把手机放进邻座男人手里,道了两遍谢。其实你想到了,但不愿意打姑妈家电话。你知道堂兄肯定正在打。两小时前,你就该在常州火车站了,这两小时里,姑妈给堂兄打了三通电话。你能想象你爸收到消息后的愤怒。出发前,你爸不放心,要送你到商丘上火车。你不耐烦:“肯定行,我又不是不认字。”
你已经能猜到,你爸正咬着牙,向右扭头,虚看斜上方,左手按膝盖,说她真是傻死她了。说完不过瘾,马上朝着左边,用同样的动作重复一遍。你能听到他在你耳边说:“你不是能吗?你不是‘又不是不认字’吗?”膀胱闪过一阵刺痛,消失后,反而舒服了些。出发前的兴奋和憧憬彻底不见了,你担心去哪里坐汽车的问题,也担心票价,不过还是给自己打气,兜里还有一百一十八块三毛,肯定够支付车票。宣城、十字铺、莫干山,这些陌生的地名让你不宁,你意识到,你现在要到的地方是杭州。杭州,偌大一个杭州,语文书里的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鼎鼎大名的西湖,此时你只觉得,杭州像根鱼刺卡在你的喉咙。
不过,杭州没有为难你。你提着红色帆布包,出了火车站,还没来得及跟人打听,就看到汽车售票处几个字。你经过小笼包摊子和玉米香味,进到售票处。
“常州,去常州,经常、往常的那个‘常’,常州。”
售票员抬眼看你:“听到了,常州,我听到了。”
收到票后,你看了半分钟,找公用电话告诉堂兄到达的时间和地点,马上进站,找到去常州的汽车。准备上去时,旁边蹲在台阶上的寸头胖子跳下来,跟你要行李。胖子的眼白很多,看上去不可信,你攥紧帆布包提手,胖子一使劲拿走了,你无措地看胖子把帆布包放进行李舱。
你问:“这是去常州的车对吧,江苏常州。”
“对,去常州,上车吧,别乱跑,一会儿就开了。”
坐在车上,你才想起来尿尿的事。一想起来,尿意变得汹涌,你透过车窗打量,看不见厕所。你憋了一会儿,尿意奇异地减轻了。你猜想肯定往回流了,身体吸收了,生出一些好心情。好心情一冒头,你心中一坠,受到惊吓,赶紧拿出票,的确是常州,常,没错,常,没有买错,字慢慢变得不像个字了。这口气松了不大会儿,你又不得不再次拿出车票,确认是常,黑色的常,千真万确。后来你找到了更好的办法,盯住车前玻璃上“常”的背影。你一直盯,好像一眼看不到,那个字就会变脸、飞走。车上还没什么人,你觉得可以偷偷吃几口东西,但是你发现吃的在下面行李舱。你没办法走下去,拿出来,好在你已经不感觉到饿了。前胸贴后背,带给你一种奇怪的实在感,你不愿意打破。有一会儿你鼓起勇气,准备下去问问厕所,然后司机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位上。于是你不敢下去了。又过了很久,车上乘客陆续满了,车才启动。你看着路边的建筑,想起这是西湖在的城市。西湖多么遥远,汽车晃晃悠悠,但你的尿液挤满膀胱不动。你又困又倦,腹部坚硬,你觉得你像即将临盆的母羊,会流出一包羊水,滴溜在裤裆里。
从天明开到天黑,你怀疑汽车会重新开进河南,但终于到了。你的堂兄早就等着,接过包,给冬麦姑妈去了电话报平安。见到熟悉的人,尿意报复一般猛烈起来,你仍旧憋着。堂兄叫了一辆摩的,没有去天平服装厂,就近去了市内的老三集团,见了和你同岁的堂姐。你去了宿舍楼的公共厕所,这一泡产自黄河流域的水,在你的尿道里,流淌千里,忍着疼痛,终于流在长江流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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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结束,全文请看《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