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一九八七年生,重庆人,写作者。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小十月文学奖,“周庄杯”、“温泉杯”、“笔尖上的童心”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奖等。已出版《国宝奇幻归家记:归兔万里》。
一
多吉把我从火车站捞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道铁栅栏旁找出站口。不知道怎么形容,从来没来过这种小地方,没有检票员也没有安全门,原来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手里那张火车票就已经达成了全部使命。
多吉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朋友,放轻松。”他说几年不见,我好像还是那样,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
我也不客气地说:“你倒是更随性了,又胖了不少。”
多吉就像鸭子那样爽朗地大笑:“这不怪我,怪这里的地三鲜太香了。”
从火车站到多吉的驻地还有三十里地,那是一个比这K字头的火车都不会停的小站更偏僻的地方。我坐在多吉小电驴的后座上,他很小心地避开了大部分小路上的坑坑洼洼,但我还是有一种五脏都摇匀了的感觉。
多吉说,总有一天他会请我坐一次拖拉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抖掉了半边屁股。突突突突,像小时候街上做炒米糖的机器。
“你坐过炒米糖的机器吗?”他的语气欢快。他总是兴冲冲的,令人嫉妒。
“太适合你了,特别适合胡思乱想。”
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地跟着多吉到了他的驻地,他推开红砖瓦小院的门,露出空旷的营房。
我很惊讶:“这里居然就你一个人吗?”
“你以为?我们可是人手很紧的!”多吉瞥了我一眼,“现在你来了,正好给我搭个伴儿。”
我算是明白了,为啥多吉会不遗余力地怂恿了我大半年。一时间有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我那时是真的觉得,也许这个世上没有我存在的位置。
多吉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来,我给你点好东西!”他拉着我往院子的后面去,甚至没让我先把行李放下,我们蹚过好几条小溪,穿过云杉、红松和白桦的小树林,爬上一个山包。顺着多吉指的方向,我的眼前突然温热地一亮,满眼都是绵延的群山、森林与沟壑,那一瞬间,我心里仿佛有些东西被放下了。
“你看,这是长白山!”他笑嘻嘻地说,“现在,这都是你的了!”
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星辰的光彩。
“阿朗,你也会喜欢上这里的,我保证。”
二
老实说,我觉得多吉的保证跟他之前所有的忽悠一个德行。
当天晚上,多吉就出去工作了,他说,他忙着去给母猪接生。他让我老实在家待着,如果嫌闷,就去他之前带我去的山麓,那里有他垦出来的几畦菜地。他是这样说的:“你也不用因为自己白吃白住啥也不干感到内疚,毕竟我们团队经费有限嘛,那些菜很大程度上可以降低我们的生活成本,让我们为更多的乡亲做贡献,所以没关系的,放松些!”
多吉狡黠地笑了,露出脸颊上胖出来的两个酒窝。我仔细反刍多吉下午的话,恍然大悟,原来是“现在,这(些活儿)都是你的”。
没办法,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出门了。
我循着昨天的道路经过小溪和树林,路上还碰到了一群嘎嘎乱叫的鹅,昂着头把水花拍得到处都是。有羊倌跟我问好,我也只是很拘谨地点点头。像是在逃离那些陌生的声音,我匆匆赶往山上,终于在群山之间,找到了那片静谧的田地。
那里种着乱蓬蓬的豆角、没有掰穗的玉米,还有一些长成了野草的香菜与小葱,一眼望去,跟陶渊明种在南山下的田似的,和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也有一拼,不过应该的确很久没人来打理过了。多吉说,初夏是他最忙的时节之一,辖区里有三十多家养殖户超过七百头母猪巴望着他,看来确实没有夸张。
我花了些力气,把丝瓜架子上的破篾席拆了下来,就着阳光最好的空地一铺,便躺了下来——别开玩笑了,谁会因为多吉的几句话内疚啊,我只想在阳光下面好好睡一觉。
不得不说,长白山的阳光有种别样的魔力,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就着泥土和森林的香气,我不一会儿就云里雾里地进入了梦乡。到了上午,竟然还有点燥热。我迷迷糊糊地蜷缩起了身子,把席子像睡袋一样裹在身上。我猜我那时的模样应该挺隐蔽,不然也不会把傻狍子招了过来。
就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隐约听到身边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谁在大家午休的时候偷偷摸摸吃饼干,在我们那儿是常有的事儿……等等!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现在不在大城市的写字楼里,我在长白山,身边有一只饥肠辘辘的东北虎这很合理吧?这么一想,我的睡意与燥热全无,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用尽浑身细胞来感知这不速之客的动静。兴许是闻到了一丝陌生的气味,它似乎也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来回踱步,把田里的杂草踩得叭叭响。我想象着它狐疑的目光,隔着这张破烂的席子同我博弈。我愈发感到惶恐,如果它嗅觉灵敏,那么发现我就是迟早的事了。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的胆子似乎大了些,甚至在我的头顶薅草来嚼。薅草?那一定不是什么猛兽了,我这样想着,但即使野猪也是很危险的。还是一鼓作气把它吓跑吧!我打定了主意,于是猛地把身上的席子一掀,张牙舞爪,发出“啊——”的一声怪叫。
果然奏效了!那只出现在我眼前的、身形小小的、有着板栗色毛皮的小家伙四腿一软,一个劈叉坐到地上,随后又像根弹簧一样蹦起来,飞也似的逃走了,像极了动画片里的滑稽场景,边跑还边发出怪叫。
我想过多久我都不会忘记那个神奇的场景。
它一边卷起飞扬的尘土,一边叫着:“汪!汪!”
三
“有一种小鹿,”我把正在家里补觉的多吉拍了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我比画,“这么大,这么高,会狗叫!”
多吉歪着头思考了片刻:“噢,傻狍子啊!”
原来那就是狍子,从小在课本里学过童谣“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今天算见着了。
“你看,‘狍’字和‘狗’字多像,所以咱们的老祖先多有智慧啊!”多吉解释说,他又打趣道,“不过野生动物是很少会到人类的地盘上活动的,看来你和长白山挺搭,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
谁要和傻狍子交朋友?肯定是多吉太久没打理菜地,荒芜到被野生动物占领了。
我虽然满口这样说着,心里还是莫名涌过一丝暖意。有个傻朋友不是坏事,我有过很多顶顶聪明的朋友,可是现在,肯陪着我的还是傻里傻气的多吉。
我隐隐有些期待再次遇到那只傻狍子,我甚至细心地拔掉野草,多种了几丛香菜。可惜事与愿违,一连好几天,那个板栗色的小东西都没有再出现。
“你的刻板印象太多了,狍子也没你想的那么神经大条,它们是很机敏的,不然也不能在大自然里存活下来。”多吉安慰我说,“没事的,咱长白山好朋友多的是,下次我给你带一只人参炖鸡!”
现在回想起来,多吉的话是有道理的。后来我多次上山,听到好多种动物的叫声,可除了自信能够逃走的松鸦,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其他动物。
在大自然里生活,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次见到它,时间过去了一周多。那天我正在田里加固丝瓜架子,透过歪斜的栅栏,我就看见了它。
傻狍子到底是傻狍子,它直直地站在离我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歪着头愣愣地看着我,那时我心咯噔一下,却佯装很镇定地继续绑着铁丝,我害怕又吓跑了它。
可事实上,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见我没有反应,它径直走到我跟前来,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任由它朝我上下打量。那是一只歪嘴的狍子,尖下巴黑鼻子,面相有点像袋鼠,它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它从上到下把我看了一遍,然后从我脚边熟练地薅起一把香菜,卷进嘴里。
我没有忍住,把手轻轻地放到它的头顶,不想这下像是摁到了它的“开关”,狍子反应过来,连眼神都变了色彩,它重复了一遍上次那个四仰八叉的动作,又没命似的逃走了。
望着它绝尘而去的背影,想着之前它一定是把我当成不会动的稻草人了,所以才大起胆子走过来的,傻狍子就是傻狍子。
“狍子的嘴都是歪的吗?”后来我问多吉。
多吉说:“那倒不会,不过狍子抢地盘是会打架的,而且特傻劲儿,落下什么伤都不稀奇。”
“你那个狍子,兴许是没打过人家才不得不到人的地盘上谋生,你得对人家好一点。”多吉说着,特贫地瞅了我一眼。
好吧,傻里傻气的朋友有时候也不见得好,特别是当你有两个的时候。
四
我也说不好那只傻狍子是什么时候变得信任我的,等我回过神来,它就已经赖在我的菜地,香菜和豆子叶也从此保不住了。
我给它取名叫小鸣,因为我发现它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发出狗叫,大部分时候,它的叫声都是“呦呦”的,呦呦鹿鸣。当我告诉多吉的时候,他露出一脸震惊。
于是我得意地说:“你的刻板印象也太多了吧!”
那时我到长白山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熟悉山林、熟悉田地、熟悉流水和嘎嘎叫的鹅。
夏天的东北是很舒适的,这里有微凉的风、甘甜的泉水,不像我在写字楼的时候,指着中央空调和外卖咖啡活着。短短两个月,大城市的生活已经像一个埋藏在远古的梦,变得无比遥远。
小鸣会在每天上午太阳最好的时候过来,它悄无声息地从附近的山上下来,装出很随性的样子,先是嚼着那些粗粝的野草。“哟,小鸣!”我跟它打招呼,它就抬起头来,朝我努努歪掉的嘴,好像在说:“哟,赶巧!”
它最喜欢豆子叶,其次是香菜,我给它掰下来的玉米穗和黄瓜,它也不挑,吃啥都香,鼓着腮帮子满嘴吧唧响,活脱脱一个四条腿版的多吉。
不过它不会从我手上吃东西,要我放在地上它才过来,我知道这是好事,它是野生动物,不应该与人太过亲近。
话虽如此,我却忍不住想再靠近些。我摸它不太光滑的毛皮,有点像起了球的毛毯,它在心情好时也会用不太灵光的脑门顶我的膝盖,像个大号的傻狗子。
我与小鸣的关系日渐亲密,有一天多吉炒菜的时候,发现茄子上有一个牙印。
“我说阿朗,要不你把你的狍子请家里来,我请他喝冰镇可乐?”多吉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他又在贫嘴,没有搭理他。
多吉嘟嘟囔囔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阿朗,我知道这原本是好事,但我得提醒你,和野生动物相处最好得有边界,这是对你好,因为它们……是很脆弱的。”
我的眼神不经意间暗淡了一下,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小鸣的领地范围,大概包括了我菜地的山麓,以及门前两座大山的前山。多吉说,长白山的狍子有很特殊的习性,它们既群居也散居,一大片山里也许是一个群落,繁殖季节聚在一起,其他时间各占山头。我问:“什么时候是繁殖季?”他说:“就是现在,所以你的傻狍子大概率和咱们一样,都是单身,什么时候叫上它来家里好好唠唠?”
我跟他说:“闭上嘴,好好工作,生你的小猪。”
秋天的长白山是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头顶是蓝天和白云,身边是黄的和红的树,地上有落叶和被松鼠搬空了松子的松塔。
我带着野餐篮子,跟着小鸣上了山,第一次真正走进它的“家”。
“小鸣,把你身上的毛借点给我呗?我用苹果和你换!”
小鸣开始换上越冬用的长毛,看起来要比夏天胖不少。它歪着头瞅了我一眼,继续啃着地上的草。那时,它依然不肯吃我手上的食物。我也依旧不能摸它头顶中间的“开关”,那样它还是会立马劈个叉,然后逃出几丈远。
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森林的深处时不时会传出汪汪声,小鸣会抬起头来回应,我知道那是它不愿露面的伙伴在警惕地呼唤它,山上来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我至今对狍子的这种粗犷的叫声耿耿于怀,仿佛一名少女拥有了腾格尔的嗓音般违和,不过多吉告诉我说,雄狍子的头上会有一对角,看上去要和这种叫声搭配那么一点点。
这么说,我的小鸣确实是一名“少女”。
我和小鸣漫步在山林里,阳光透过树叶斜缝展现笑容,灰尘与落叶飞舞,身边围着几只松鸦,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那场景,真的让我有点误入仙境的错觉。
松鸦是特别好奇的动物,它们围着我们打转,歪着头研究我的鸭舌帽,小鸣用嘴巴拱出来两个松塔,这大概是松鸦们藏起来的越冬食品,遭到它们哇哇地抗议。有个胆大的,竟然蹦蹦跳跳走过来,从小鸣的屁股上薅了一把毛。
“你干吗,你干吗?”说来不信,我居然对一只松鸦发了火,我那真跟心疼闺女似的。
松鸦昂起白色的喉咙,跃跃欲试地左右蹦跶,像个等待上场的拳击手,仿佛已做好准备同我“吵架”。
我挽起袖子,准备接下它的战书,就在这时,一道黄色的身影闪电一般扑来,那只松鸦甚至来不及惨叫,便已经丧生在利齿之下。
“啊!”我吓得大叫,周围其他的鸟儿也哇哇叫着逃命去了,森林里灌满了翅膀的扑腾与哀号。那道黄色的身影停下来,缓缓朝我回过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黄色的身体和黑色的脑袋,光是那种配色便让人警觉,它大概只有猫的大小,眼神却闪着凶狠的寒光,不输给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豺狼。它毫无惧色地与我对视,坦然又狡诈,竟让我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嗖——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叼着猎物不见了,我惊魂未定地回头,小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得无影无踪了。
五
“那是蜜狗子!”多吉说,他的神情难得显出几分严肃,“那是长白山的顶级杀手之一。”
“顶级杀手?”我有些难以置信,即便它捕猎的样子确实凌厉又凶狠,但毕竟只有猫的体型,说出来谁信?
“你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小瞧它们!”多吉加重了语气,“蜜狗子的战斗力是非常恐怖的,它们甚至能够捕猎野猪。”
“捕猎野猪!”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转圈、佯攻、锁喉,一气呵成!”多吉对着我的脖子瞎比画,要我相信蜜狗子的厉害。
我说,我看见蜜狗子一招就把松鸦给制住了。
多吉说,好吧,其实这也是当地猪场的老乡告诉他的,他们说刚开始成立猪场的时候,有段时间蜜狗子经常半夜下山来偷家畜,偶尔还会伤人,为此当地政府花了极大的精力,好不容易才让它们记住了人的气味,现在这一带的蜜狗子通常都离人远远的。
多吉顿了顿,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补充说:“但是狍子,是在它们捕猎范围里的。”
我一听就急了:“那政府不管管吗?狍子可是保护动物!”
多吉撇了撇嘴:“蜜狗子也是啊!狍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蜜狗子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爬上我的身体,见我这么失落,多吉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人类啊,只能管住我们自己,而大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初冬就这么来了。第一场雪落在十一月,落雪声很轻,像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我裹在被子里听了一夜簌簌的落雪声,在梦里写了一封不知道寄给谁的长长的信。第二天推开门时,长白山已经是真正的“长白山”了。
我想出门去山里,被多吉给拉住了:“大雪天瞎跑啥哩?给你家傻闺女点私狍空间不好?”
彼时我已经差不多有半个月没见到小鸣了,我给它留的豆子叶,都爬到了丝瓜的篱笆上。多吉说,不必担心,现在是长白山狍子最后的繁殖季,要是弄得好,来年我就能当姥爷了。
雪比想的要更大,大雪总在晚上来,飘了整整三宿,大雪直接封了山,我去前山转悠的时候,看见了好几棵被风雪压倒的桦树横躺在山坡,树根突兀地翘起,带着黑色的泥土,成为雪白世界里的唯一一点异色。
大雪落完的第二天,小鸣回来了。
它傻傻地站在我的菜地里,前腿内八,后腿外八,四条腿各管各的,它用鼻子在雪地里来回拱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发愣,似乎是在思考着这里丰盛的豆子叶、香菜、茄子、丝瓜和黄瓜都去哪里了;又过了一会儿,它的四条腿各自开动,往雪地里刨起来,我以为它是在刨大雪埋起来的豆子叶,虽然那十有八九已经冻坏不能吃了,没想到它刨了个大坑,顺势躺了进去。
我没忍住笑起来:“怎么,你也准备躺平了吗?”
我走到它的身边盘腿坐下,摸出身上的半张馕分给它,不等我掰下来,它就拼命把歪嘴伸到我面前狼吞虎咽起来,鼻子里的水汽喷了我一脸。这是小鸣第一次从我手里吃东西,大雪封山,山里的生活应该很不容易吧!
我怜爱地摸了摸它,换上冬装的毛皮手感比夏天好了不少,蓬松又暖和。一路打量下来,我忽然发现小鸣腰上的毛缺了一块儿,再仔细一瞧,眼眶上也有一片淤青。
“又和谁打架了吧?真是!”我点了点它的鼻尖,“要不,咱别去山上了,就住在菜地里?”
我小心翼翼地同它商量,宛若真的在同自己叛逆的女儿谈判。
“呦呦!”它把头甩到一边去。
小鸣没有住到菜地,但一整个冬天里,它会时不时过来,从我这里讨东西吃。我也不厌其烦地去赶集买来包菜和胡萝卜带给小鸣。
不用想,多吉那嘴又碎上了:“说种菜补贴家用,咋还整倒贴上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没有搭理他,默默地把白菜炖猪肉里的白菜又抠出来半棵。
六
转眼便过年了。
长白山下的小镇,不像城里到处挂着彩灯,但皑皑的白雪与树上冒出的芽苞似乎有一种别样的年味,那是告别严冬,迈向春天、迈向生机的气息,是在城市的霓虹灯里体会不到的。
多吉问我:“你不回家吗?”
我摇摇头,如今哪儿才算我的家呢?
我问多吉:“你呢?”
他理直气壮地瞅了我一眼:“回家?这会儿可是母猪怀崽儿的关键时候,我走了,谁给它们授孕呢?”
这话讲完我和他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多吉自己打破了沉默:“走吧!反正你也闲着,陪我去工作?”
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给母猪配种是这么麻烦的事儿。
我站在猪圈外边,抱着手提录音机,里面播放着据说是公猪的叫唤声,伴着多吉戴着厚乳胶手套的右手,缓缓伸进母猪的肚子里,“吼吼!”母猪一阵哆嗦,后蹄一抬,扬了多吉一身猪粪。
那场景,我是多么不想说给别人听。
等从猪圈出来,我俩身上已经满是野性的味道了,够我们相互嫌弃半宿的。
猪场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她对我们双手合十,连声说着感谢,又端来了牛奶和点心,虽然数九寒冬,虽然满身猪粪,但那时,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临走,她又叫喊着追上我们的小电驴,把怀里的一只狗崽塞给了我们。“这是猎狗的崽子,长大了会顶顶了不起的!”她嘴里不断说着,执意要我们收下,说啥也没用,“在长白山,哪有不养条猎狗照看院子的道理!”
这下,我们本就拮据的生活又多了一张嘴。
多吉一路叫嚷着,只能把我的那份肉分给狗子,他的不行。
我告诉他别贫了好好看路。
然后,我俩连同狗子就栽倒在路边的阳沟里。
“你干什么呀!”我抱怨着,从地上爬起来,还好咱们都穿得厚,没什么大碍。
我还想埋汰两句,却看见多吉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借着倒在地上的车灯,我看见结了冰的路面上,有一摊凝固的血迹。
“啊!”我喊出了声。
我们走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死去的蜜狗子,它蜷缩着身子,保持着绝望的姿势。多吉蹲了下来,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一阵颤抖之后,又缩了回来。
有几滴水珠落了下来,我看了看多吉,他的睫毛上结了层霜。
“走吧!”多吉站起来的姿势很沉默,像一个摇摇欲坠的不倒翁。
“等等!”我抓住多吉的胳膊,示意他别动。不一会儿,四周传来细微的声音,“吱吱”,像幼鼠的呼唤声,我们屏住呼吸四下寻找,终于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两只蜜狗子幼崽,看上去刚刚睁开眼睛不久,正惊恐地瞪着我们。
多吉顾不得它们的挣扎,解开防风衣,把它们塞进怀里。
“快上车!”
我们连夜骑行了八十公里,于深夜叩开了野生动物救助站的大门,望着在工作人员怀里喝着奶的小蜜狗崽子,一路无言的多吉终于露出了点点笑容。
“咱哥俩整两盅?”多吉难得地说。
两杯啤酒下肚,胸膛顿时暖了起来,我奔波了整晚快要僵掉的四肢终于又有了知觉。
我跟多吉打趣说:“看不出啊,你个糙汉子挺多愁善感!”
多吉笑了:“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当这个猪倌儿吗?”
他接着纠正道:“不对!是兽医志愿者!”
“现在这长白山下的养猪户,十有八九,从前都是猎户!后来政府封了山,他们才都改了行!”
我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是这样,多亏政策好,我才能够遇到小鸣!
“可是呢!叫猎户们放下枪容易,叫他们改行难啊!那些猎户,祖祖辈辈都靠打猎为生,你不为他们指条路,悉心引导,他们还是只能向大山索取……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眼里这个发了福的多吉,此刻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我揉了揉有些许醉意的眼睛,原来是多吉站起来了,他背对着我,挡住了半边灯光。
“你看,在长白山,人、动物、树还有山,所有的命运都是相连的,在长白山啊,生活很不容易呢!”
七
春节过后没多久,气温便开始回暖了,每天看着天气预报跟竹子拔节似的涨,没几日,我甚至听到了小河里叮咚响的水声。
我惊讶于在大东北,冰雪消融得比城市更早,正当我预备把冬衣收起来时,倒春寒来了,气温瞬间倒回零下几十度,比之前更冷。
多吉说,那不叫春寒,春寒是暖十多天冷个几天,这里是冷个把月暖个几天,能一样吗?
我听了多吉的话,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件衣裳。
长白山啊,还真是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