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周建新,满族,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风过五龙》,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二十余部。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及报告文学百余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
到牛庄看古镇,没有向导,准会蒙圈,因为它的古老很少摆在表面,而是藏在人间烟火中、普通的庄稼院里,即使能找到的,也不一定能品到。所以,在牛庄找个能帮你寻古的向导,真的不容易,起码阅历不能浅,对古镇要熟稔于心,还要有丰富的文史知识。若是不信,随便到镇上找个年轻人,大多一问三不知。
我虽然多次去过鞍山市的海城,但从未涉足城西20公里的牛庄镇,对古镇的了解,只限于历史教科书。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西方列强与清政府签订《天津条约》的11款中,逼迫开放9个通商口岸,第一个就是牛庄。
英国侵略者对牛庄如此痴迷,必有原因,一直以来,这也是我心里的谜团。我在电话里和鞍山市作协主席卜庆祥探究此事,他给我找来一本《牛庄镇志》。怕我对古镇迷茫,索性给我找个生于斯长于斯,又特别善于研究东北史的吴迪先生给我当向导。吴迪对牛庄的每条街巷都如数家珍,在他的娓娓道来中,牛庄古镇在我头脑中渐渐恢复到了百年前的样子。
牛庄原称牛家庄,是先有码头,后有城镇。明朝初年,常年有数千艘船从直隶(南京)太仓和山东启航,将辽东戍军的粮米、布花等军需物资从海上运抵牛庄码头。然后,上岸储存周转装入河船,从牛庄码头沿太子河运抵东北行政中心辽阳,也可通过浑河抵达沈阳、抚顺等地。
这就意味着牛庄是明朝在整个东北的军需物资中转站。如此重要的水中交通枢纽,却在洪武五年(1372年)被北元纳哈出部偷袭了,烧抢粮食十余万石,损失军马三千余匹。为防备北元,朱元璋在此修建了牛庄驿城,并一度设置了辽海卫,后迁至开原。
牛庄驿城为土筑,地势略高于四周,呈正方形,周长一公里多。后金天命八年(1623年)努尔哈赤占据了牛庄,这里成了防备明军复辽的海防前线,并重修了此城。重修的牛庄城高二丈二尺五,有垛口、腰台,设有三座城门。常用的东门称为得胜门。西门为外攘门,这块门额现收藏于沈阳故宫。北门叫福胜门,平时处于关闭状态,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南面没设城门,城下为海城河的支流,等同于护城河。民国初年,城墙已经坍塌,墙砖多为当地民众捡走砌墙盖房,现已荡然无存。
城内有东西一字大街,驻有八旗军,掌印章京为从四品官员。东北面为储藏军粮的粮仓,西北面为校军场,中间立有一个保境安民的石坊,石坊的后面是一座不大的狐仙庙,寓意驱赶老鼠、保护军粮。
吴迪给我介绍这一切时,他的手指仿佛是时光机器,把眼下的民居虚幻成尖顶的粮囤和兵营。只有一处是眼见为实,那就是倚在一户人家墙根儿处的一根石坊柱子。他不无遗憾地说,小时候他还看到过牌坊,后来就扒掉了,石头构件也不知去向。
不过,一字大街中间路南的一座建筑弥补了这一损失。那是座硬山式建筑,青砖青瓦,后檐方椽出头,大约有八间房,裸露出来的青砖均为磨砖对缝,虽经近四百年的风霜雨雪,依然规整如初。别看它现在只是普通民居,当初却辉煌一时,为章京衙门,俗称大老爷府。这是牛庄古镇中保存最完好的清初建筑。1975年海城发生7.3级强烈地震,牛庄到处是残垣断壁,而大老爷府、天主教神父住宅,除了墙体有些裂纹,还完好如初,可见其建筑的牢固程度。
衙门的两侧,自然是兵营,当然也有马厩。马厩在哪儿,吴迪说不清楚,不过他准确地指出了马神庙的原址,就在牛庄镇南关小学的北墙外。满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既然是兵营,少不了马神庙。
牛庄古镇是因码头而兴,码头位于城北四公里的小姐庙,东南至西北走向的海城河右岸,所以亦称为小姐庙码头。船坞虽在河中,却一直被称为海码头,因为这里离海较近,海城河、太子河、浑河相继交汇后,形成了大辽河,随即入海。海水涨潮时,海水逆着大辽河口的河水,一直推到浑河与太子河交汇处,也推高了汇入太子河的海城河水位。所以,一些吃水较深的船只,也能顺潮而来,停泊入小姐庙码头。
明朝初年,航运的船舶船头高高昂起,纷纷入港,极像了扬着牛角的群牛奔腾而至,民间传说,牛庄由此得名。码头在洪武、永乐盛极一时,明朝中叶时,随着辽西走廊的开通,作为军事用途的牛庄码头式微。
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创兴盛京海运,劝导商船泛海贸易,所有货物只征正税,牛庄因商贸重新繁荣。一时间,来自天津、福建的货船百舸争流,闽中商船,十余日可抵牛庄,一切海货,有更贱于江浙者。小姐庙至牛庄的八里间,运货的马车昼夜兼程,如同长蛇,牛庄无可置疑地成为当时的东北商贸中心。
写到这里,大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1858年的《天津条约》把牛庄列为第一个通商口岸。牛庄的大门敞开了,列强的商品进入东北市场便会畅行无阻,而东北则是中国最富饶的地区,大豆、矿产等资源也会被源源不断地掠夺走。《天津条约》生效后,牛庄成了国际商港,英国还在此设立了领事馆。牛庄货物源源,市场喧嚣,夏则轮声帆影万艘鳞集,冬则车尘马迹络绎于途。
码头如此繁荣,陆路交通就有些吃紧,修桥则是必须,太平桥便应运而生。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海城河上的太平桥落成,从此,人们从牛庄古镇到小姐庙码头,再也不需要摆渡了。太平桥为石拱桥,是牛庄保存最完好的古代建筑,也是牛庄标志性建筑。桥长50米,宽4.5米,有15孔。桥上有石柱围栏,柱顶交织着石猴、石狮、石桃、石莲的小型雕塑。正月十五摸石猴祈福,为牛庄的民俗。
太平桥以北,均为小姐庙码头,有数里长,可承纳商船千艘,右岸砌着青石的码头遗址至今仍在。然而,太平桥上不太平,1895年甲午陆战,牛庄之战相当惨烈,日军三面合围牛庄,湘军、淮军据守太平桥东的郅隆泉烧锅,依靠四个炮楼,拼死抵抗,阻止日军过桥。守军把烧酒当武器,上演了一场真实版的《红高粱》。付出两千余人伤亡的代价后,湘军、淮军抵抗失败,退出牛庄,随即日军在全城挨户搜查,杀人无数,城内血流成河。
牛庄古镇从此衰落。
尽管太平桥结实,战火毁不掉,地震震不裂,可真正的太平,只有到了太平盛世。太平桥最后一次不太平发生在20世纪末,马车已经成为过去时,重载车常轧在太平桥上,原本紧密的石板,石缝越轧越大,桥面便不太平了。当地政府用石墩封锁了桥面,太平便水到渠成了。如今太平桥南的水面上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朵朵荷花点缀其间,微风拂赤,煞是好看,一群幸福的老头悠闲地坐在桥头。
有码头,必然有码头文化,码头文化的特点就是包容、多元。一个小镇居然吸纳了多种宗教信仰,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能在小镇上找到落脚地,至今信众不绝。有码头的地方,就少不了天后宫,而牛庄却有自己的叫法,称小姐庙,也称肖姬庙、天妃庙,居然是乾隆皇帝御赐修建,还立起了一座透龙碑,此碑现立于牛庄观音禅寺中。比如天主教神父故居,被义和团焚毁后,清政府赔款修建而成,风格为前廊后厦,中法建筑融为一体。比如地藏寺,因海城河向西而流,就有了七月十五放河灯的习俗。后修复的关帝庙、药王庙、清真寺等,也都零散地分布在小镇内。
码头的居民,大多是移居而来,牛庄也成了多民族居住区,主要是汉满回三个民族。汉族大多从关内迁来,占据小镇的绝大多数。满族也有不小的比例,为当年八旗驻防尉的后裔。回族迁入牛庄的历史可追溯到明嘉靖年间,清真寺始建于顺治二年(1645年),可见当时牛庄的回族已经有了不小的比例。
各民族在牛庄交往融洽,相互协作,古道热肠,有许多感人的故事流传至今。1913年降大雨,太子河决口,海城河漫延成灾,民众度日艰难。李宝兴、李海兴兄弟二人在关帝庙前设粥棚,方圆百里的民众聚在牛庄,只为一天能喝上一顿粥。牛庄的第二座粥厂是吴家设立的,也就是我的向导吴迪的祖先。两家都受到了民国政府的嘉奖,李家还得到了黎元洪副总统手书的牌匾。民国初年,新兴教育,牛庄在海城第一个开设了女子学堂(南关小学前身),不许裹脚是第一课。
融合得最好的例子是牛庄馅饼,分店已经开到全国各地,仅沈阳市内就有十几家。牛庄的馅饼好吃,得益于前人将技艺传给了刘海春和高小山,海记、山记馅饼合在一起,成全牛庄馅饼,民间一直传颂着山海合流的美谈。
我很有口福,到牛庄的第一件事,就是卜主席带着海城的几位文友,请我吃牛庄馅饼。那是种薄如纸片、圆如月饼、找不到接口的馅饼,手艺如此之精,实在令人叫绝。香而不腻的馅儿,咬上一口,就能记住一辈子。
牛庄古镇就是如此,只要品透了,记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