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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7期|刘汀:野火烧不尽(节选)

2023-07-14 1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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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


第一章 火:乌拉盖

几年后,当我重获自由,将会第一时间来到乌拉盖草原。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初夏。我会站在逐渐茂盛的草场上,重新想象那场在回忆里始终未曾熄灭的大火。它把这片草原烧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火焰升腾时,有只鹰一直在高空盘旋,发出嘎嘎的鸣叫,它锐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见,火圈的中央有一个人影,那是萨日朗,我的母亲;火圈的边缘则是两个人,那是我和父亲拉西。

这片生息了亿万年的草原,其实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质学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从宇宙中飞来,穿过大气层,击中地球,整个大地都置身火海,许多生物包括恐龙都灭绝了。但是,燃烧之后的地球犹如涅槃的凤凰,获得了重生,再过六千多万年,人类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渐演化成型,文明史开始了。这是监狱里循环播放的电教片里说的,当我将来站在乌拉盖草原上回想往事时,这段话会和大火一起浮现于脑海。

这场火不同,这场火来自人,也终结于人。母亲萨日朗看见身边的庄稼终于燃烧起来,连成片,她骨头里冰冷的疼痛瞬间消失,整个身心感觉到畅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时刻了。随即而来的是温暖,温度一点一点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渐渐烧着了,却并没有感到灼伤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习惯了一切疼。她的骨头,她的内脏,都曾经整夜整夜冰块撞击一般地疼,那种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时候,她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打扰身边那个为了照顾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的人。但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又不是铜浇铁铸,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丝一丝从她的牙缝里钻出来,很快,满嘴的牙都被咬松动了,声音便越来越大。终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声,啊……那个人,拉西腾的一下从俯卧状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发现里面早已经没了药水。这是家里的最后一个止疼泵。喊出来之后,她觉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来袭时,最好的药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一开始,她都是大声嘶喊,甚至是咒骂的,用蒙古族话和汉话,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生病多年之后,她发明了一种和疼痛对抗的语言,把无意识的喊叫、咒骂和呻吟融为一体,像某个原始族群的祭歌,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但是她同时发现,她的喊叫是一把锯子,在稀释自己的疼痛的同时,也在锯着拉西的骨头。他的表情无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脑壳顶上砸一枚钉子,他却只能一声不吭。再后来,她就尽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风吹草尖一样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没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对身边这个人。

但是今天无须忍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喊、骂。真舒服啊,她的咒骂犹如蒙古长调,随着火焰不断爆裂和升腾。在飘忽的火舌中,她看见火圈外拉西死死拉着我,但眼睛却盯着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烧的她。她很欣慰,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当她下定决心时,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离开,但是她劝住了他。“达来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那个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这一刻,萨日朗觉得自己终于对他有了初恋般的爱,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亲近他、怜惜他、照顾他,跟他睡觉,给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爱,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开始所该有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原来爱是死亡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温热的灰。

天空和草原颠倒了个儿,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却一片无垠的绿色,一会儿一匹马嘚嘚嘚奔驰而去,一会儿一群羊咩咩叫着走过。一条上万米长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萨日朗看见,拉西和我变成了烟做的人,弯弯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飘起来,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这时,她看见了那个最初让她心动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铺上,他把药和水递给她。他们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她的心跳得像那达慕大会时的鼓点,又密又急又乱。

萨日朗知道自己进入幻觉了,那些燃烧之物散发的烟气进入她的口鼻,开始在全身作用。她转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感觉到疼,也是因为如此。她的意识似乎越来越清晰,那一刻正在来临。

毫无声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盖了草原,连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针茅、羊草、糙隐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着了……

——这是我此刻幻想中将来的回忆,这也是我曾亲眼所见的过去。

我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烬,火有终结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经发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着。我应该一直在流泪,但是炽热的空气随即把眼泪烘干,我的脸像是烤完的红薯皮,又紧又皱,随时会裂开许多缝隙。

我旁边跪着父亲拉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他爸爸了,我只称呼他的名字拉西。我们像两截木头戳在土里。一开始,是他拉着我不让我去救母亲;现在,他放开了我,可是我已经站不起来。我浑身瘫软,双腿麻木。他应该也是。一缕火苗烧了我的眉毛和头发,焦煳味转瞬就被那种特殊的香气淹没,我像是浮在一池刚挤出来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庄稼燃烧后散发出来的。然后,我在燃烧物最后的噼啪声里,听到了吟唱声。声音来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呼麦送别妻子,曲调和天空中的烟一样高、一样轻、一样缥缈。

过了一会儿,拉西唱完了,挣扎着站起来。他找到一把铁锹,把土扬向几处试图蔓延的小火苗。空中有鹰隼盘旋不去,在它的视角,会看到一大片绿色的中间有一小块灰黑的土地。它感到惊讶。它还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进来的兔子还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暇去看护这片庄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小动物们,掏洞、咬断栅栏钻进来,疯狂地啃食籽实、花叶。它们很难把这些全部消化,有些动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粪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着籽实。那些籽实,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大火三天前,陈皮特打电话来,告诉我邮路通了,他联系上了可靠的买家,让我赶紧收割庄稼。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我,从此我们彻底两清,无论从基因上还是从利益上。我一下从宿醉中醒来——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来实现的,喝酒,喝得断片,然后剧烈头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46度的马奶酒,只要喝到4两,就一定会失去意识,昏睡过去。在这个电话之前,陈皮特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开始的几天,联系不上他,我几乎疯狂,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给他发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国,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动过找他女儿沐沐的心思,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答应过陈皮特,绝不会主动和沐沐联系。我和她之间,有一条命的渊源。

白天的时候,我会绕着几亩庄稼走几圈,看着它们长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结籽成熟。庄稼周围的各种药材,也在成长,只是我现在顾不得它们。我心里只有庄稼。我的鼻腔里充满庄稼的味道,那是一种生麻味,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庄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两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断了,我怕它们太高引起注意。我绕着庄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没有乱七八糟的动物来糟蹋它们。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庄稼地里挖洞,把它们的根啃断。我一棵都不想糟践。它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险的希望。

“这的确是你最后的机会,达来。”陈皮特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说,“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帮你。我会帮你找到买家和邮路,但是我绝不参与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饭。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场就是战场,资本天生就是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大尾羊三个字令我恍惚,那曾经是我的骄傲和痛苦。因为它,我走上过人生的巅峰,高处不胜寒,然后一夜之间跌落谷底。没有人甘心平庸过一生,尤其是曾经风光过的人,所以我选择了铤而走险。我仍然笃信挺过最狂暴的风雪之后,就会迎来好天气。只是,我可能错看了风雪。

然后是两天前,拉西和母亲回到了乌拉盖。

母亲本来应该在镇上的疗养院里住着。她骨癌很多年,不断地放疗化疗之后,彻底放弃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续着生命。那些年,我的事业上升期,不缺钱,把她送到美国去治疗,但是她的病没法根治。我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痛苦还没有死去,因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时候,她也整日忧心忡忡,仿佛早就预见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从未阻止过我做任何事,从少年时毅然选择去住宿学校,到二十多岁突然去美国,再到后来在那里结婚,最后到回国创业,每一次都让她眉头紧皱,可是从来没有说一句:达来,你别再干了。没有。所有人都以为她皱眉头是因为骨头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我曾在一个深夜,听见她跪在床上跟天花板念经,祈祷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

那天中午,我还在宿醉中昏睡,梦见芝加哥的天空飘起了大雪。有时候,芝加哥和乌拉盖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风,下雪时也是一样刮白毛风。但是那里没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风里带着一丝腐植的味道。乌拉盖的风里则是干草味和牛羊粪味。所以我的梦是混杂的,既像是乌拉盖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闷热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和拉西站在门口。拉西搀着母亲,她化疗造成的光头被阳光照得如同一枚剥了壳的鸡蛋。假发握在右手里,像是她进屋前故意摘下来的。他们如同两个电影中的外星人。

额吉,妈妈。我嘴里嘟囔了一声,以为还在梦中,好大的风雪啊,好亮的阳光啊。

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母亲说。小时候,我生闷气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草原上乱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浅,有好几次都迷路了。母亲找到我时,总是这么说: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搂着抚摸我的脑袋,好像在安抚,又像在宽慰自己。你走得再远我也会找到你的。最后,她会这么补一句。

我再次撑开眼睛,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庄稼。

好吧,现在我不得不说说我的庄稼了。我的庄稼是一种不该被种下的植物,母亲手里握着的庄稼有一米长,枝叶灰绿,饱满的籽实垂着头,仿佛在替我感到羞耻。

再远一点儿,妈妈就找不到你了。母亲说着,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体。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没感到疼痛,我觉得一阵轻松。这一刻终于来临了。这感觉有点儿像玩极限运动,比如蹦极,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总是有一种退缩的心理,但脚步一旦凌空,你会立刻放松了:终于来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凉让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摊开了,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天下午,我和母亲、拉西三个人坐在那片庄稼地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天边乌云在堆积,仿佛要来一场暴雨,但是雨始终没有到来,只来了凉爽的风。我们并没有因为沉默而感到尴尬,反而是觉得特别和谐、特别舒服,仿佛是三个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赏怡人的美景。这是自我成年后,我们最像一家人的时刻。其间,母亲发出了一声呻吟,我知道她的骨头又开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间里,端来一碗水——那是一只铜碗,他一直随身携带,他说用铜碗喝水能减轻骨头疼——母亲掏出止疼药,先倒了两粒,停顿一下,又倒了两粒,就着水吞了下去。这药对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们继续坐着,风把庄稼掉落的一些籽实吹到身边,我捡起来,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带着一点麻麻的油味。后来,是母亲先说话的,然后是拉西,他们跟我说各自的过去。这些年来,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学之前。上学后,我就到镇子上的双语寄宿学校,上小学,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学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的过去,我对他们的记忆只是他们每天的忙碌和劳累,是牛羊的叫声和味道,是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风雪,是一只惨死的母羊。现在想来,他们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讲给我听的,是对我的交代,更是对自己的总结。

那个黄昏,夕阳落得非常慢,几乎是卡在了乌拉盖草原的边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着听他们的故事。

母亲开始了她的讲述……

达来,你这个傻孩子呀。钱是什么东西呀,最贱最贱的东西,你有过很多钱,又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怎么能为了它种这个东西?这是啥?咱们草原上,从来不缺这个的,而且乌拉盖的水啊土啊,最适合种它了,可是为啥牧民们从来不种?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们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但更知道它的坏处。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宁可骨头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没了骨髓。

跟你说说我们的事儿吧,你听听,就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苦,一辈人也有一辈人的甜。人啊,就像这草原上的草,年年长,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长。看着好像都一样,但今年的草,毕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妈妈说点儿秘密吧,其实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应该让他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废人,没所谓啦,随时随地就走了,再不说,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儿不像草,不会再长出来。我生病之后,这些事就老是在脑子里转悠,有时候清清楚楚,有时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实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头藏着一点儿蜜,这就够了。所以,我也不怕你俩听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对,不好受你们才会尝到那点儿蜜。

达来,妈妈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时候,乌拉盖草原上的狼成了灾,虽然我们蒙古族人把狼当图腾崇拜,可是狼多得到处都是,几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祸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队,队长是武装部的一个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爷是副队长。说是打狼队,可是十几个人的队伍只有四五支土枪,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个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还起了几场不大不小的火。不过因为草太稀了,刚好没起风,火势连不成片,很快就扑灭了。木伦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说牲口,连人吃饭的水都不够,我们只能赶着马车,到十几里地外的乌兰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浑得跟泥一样,但这好歹是水啊。用铁桶装回来,扔两块白矾进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烧开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湿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疯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长草,那靠它活着的所有生灵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时,蝗虫又来了,把仅有的那点草叶也给啃个干净。乌拉盖前面的乃林坝上,本来有几棵大杨树,以前,夏天的时候满树叶子,密密匝匝,十几里地外都能看见。那年,蝗虫把树叶啃光了,树皮也啃光了,那些树就这么露着过了冬,冻死了一多半。我骨头疼的时候,脑袋里就会想起那些树的样子,它们的骨头应该也是一样疼。

说远啦。还是说打狼队。草原上不是没吃的嘛,羊没吃的,兔子也没吃的,很多小动物都饿死了。狼自然也没吃的,它们就从林子里钻出来。以前它们不太往乌拉盖这边来的,自从有了生产队,牧民们的草场固定下来,狼只要有吃的,是不会下山的。但现在不行了,山里没有任何猎物,它们饿得狠,集体钻出林子,到草原上来了。其实这群狼早就听到了围栏里的羊叫声,这些羊也饿,越饿就越叫唤,叫声传到狼群里,它们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从出生起就没吃过羊肉,有的狼还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产队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难掏到羊。

反正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乌拉盖跑,大的小的,一个个瘦得像柴棒,龇着牙,眼睛凶得不能再凶。它们饿得胆子大,不但闯进了以前不怎么来的草库伦,甚至还借着一条水沟,从很远处挖了一个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开始,放羊人发现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门、围栏都好好的,也看不见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变戏法一样变没了。直到四天后,一个羊倌在羊圈的角落发现了几撮羊毛。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来的毛,毛根是白的。接着,他又看见那儿的土跟别处的颜色也不太一样。因为干旱,因为羊每天都吃不饱,羊粪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粪末子是软软的,发黄,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几下,发现下面竟然有个一尺宽的洞,洞里不仅散落着羊毛,还能看见血迹。羊倌赶紧招呼人,他们沿着这个洞一直摸过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长,洞口在水沟的斜坡下。

羊让狼掏走了,牧民们说,没想到这畜生这么精,竟然还学会了打洞。

生产队开会讨论这个事。有经验的牧民都清楚,这种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说明成灾了。而且很快,其他生产队和整个乌拉盖草原,都有了狼的踪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队。我爸爸也在打狼队里,他是草原的老猎手了,能在乱七八糟的印记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几里地之外嗅到狼粪的味道。

那时候,我刚和拉西订婚,他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两家的草场离得远,我们也不常见面。那个夏天,他被他们生产队派到锡林浩特去卖牲口,他回来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的婚姻是另一个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说吧。

打狼队的成果还挺显著的,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一共打死了七只狼,还活捉了两只。打死的好办,直接剥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办呢?没法养着,也养不起,可不养着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们。唉,牧民们就是这样啊,如果跟狼争斗起来,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却又不忍心杀。尤其是我爸爸,他是个有经验的草原猎人,枪法准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张直接杀了活捉的两只狼的。布和不在乎这个,按他的想法,这两条狼直接打死,皮子还能卖不少钱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长得漂亮,拔下来做挂坠,威风得很。可是父亲拦住他说:“猎手不杀俘虏的狼。”布和心里头不服,但碍于父亲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

秋越来越深,本该是打秋草的时节,可乌拉盖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黄又瘦,牧民们的割草的镰刀都甩不开。整个乌拉盖的人都愁容满面,担心牲口不等过冬就得饿死。老人们还说,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风雪。生产队的人开会合计了好几次,都没想出好办法来,那时候的牛羊大都是集体财产,也不能随便卖掉,卖也卖不上价啊,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两只狼。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捡些死羊死牛的骨头和烂肉来喂它们,有时候没有肉,就只给它们点儿水。那两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样瘦,但是它们的眼睛还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饥饿它们就越是凶狠。

这天,爸爸从生产队的大师傅那里,用半包烟叶换了一副死牛下水。那头牛因为没草吃,在山上吃了荆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时候,内脏都快腐烂了,拖回来,把皮剥掉,好一点儿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没人要。父亲拎着来给两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却发现拴它们的绳子断了,狼没了踪影。爸爸大吃一惊,心里想,这俩家伙连这么粗的牛皮绳都能咬断?这时候,他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动也不敢动。他猜得没错,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两只爪子从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头,它就会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猎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回头,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两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伤了。

但是他忘了还有一只狼。那只狼从前面跳出来,他被两只狼夹击了。爸爸摇动着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来喂它们的,但那两只狼不为所动。这时,爸爸发现它们的身上都流着血,好像受了伤。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两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觉得自己今天要死在这两只狼嘴下了。他没有特别害怕,作为一个草原猎手,这也算是死得其所。这两只狼被养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扑上来,父亲伸手撑住它的爪子,这时听到后面的狼低吼一声,准备发动进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飞过来,砍在前狼的腿杆上。挥刀的是布和。两只狼放弃父亲,开始围攻布和,后狼跳起来,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过去帮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难忍,手臂几乎举不起来。他开始大声呼喊。

两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脸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给抓伤了。很快打狼队的其他人赶了过来,几声枪响,两只狼倒在了地上。众人再去看布和,发现他浑身都是伤口,尤其是腰肋那儿,血肉模糊,骨头都能看见爪子印,好在没伤到内脏。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张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个人拽着牛皮的四个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着那两只死狼,心里充满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养着,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这时,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绳子。他捡起来,感觉到不太对,绳子断掉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咬断的,倒像是被刀割断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论如何,布和也是因为救父亲被咬伤的,我们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轮车,把他送到苏木的卫生院去治疗。卫生院的条件有限,只能把伤口清理,打点儿消炎药,创口面积太大,他们缝合不了。父亲要送布和去市里的医院,但布和坚持不去,或许是他因为把绳子切断而惭愧。确实,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绳子给砍断了,他想着,那两只狼会去羊圈里吃羊,到时候,他就名正言顺杀了它们。哪承想父亲刚好过去,两只狼不但没有去羊圈,还开始攻击人。

卫生院的医生只好勉强给他缝了伤口。他们从卫生院回到生产队,布和疼痛难忍,脾气暴躁。他躺在床上,大声咒骂,要么就声嘶力竭地喊疼。虽然打了消炎药,但是因为伤口缝合不整齐,还是有的地方发炎。老人们从草原上采了些草药,捣碎了糊在上面,炎症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没法减轻。老人说,除了神仙草,没有什么能帮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种的这些庄稼呀。

那时候,这种东西早就被清理了,没人敢种,就算看见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来,把籽实烧掉,防止它再长。乌拉盖人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爸爸从队里借了一匹最健壮的马,就往草原深处去了。夏天的时候,来往的人说过,在木伦河的源头木伦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长得好。人们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说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试试。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归,整个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有人说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给他弄点止痛药。队里打听,附近的苏木都没有止痛针,只能到东乌旗的乌里雅斯太镇,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卫生院。狼还是时不时地下山,父亲不能再出门,我便说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时候,止痛针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东乌旗待了半个多月,自己还染上了风寒,差点死在那里,最后也没能拿到药。

但是这次去东乌旗,我在乌里雅斯太碰到了一个人。遇见他的时候,我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东西的,我找的是药,而他找的是羊,乌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个汉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说他要改良羊种。几年之后,乌拉盖草原和附近的苏木嘎查的所有羊变成大尾羊。他是第一个引进这种羊的。真想不到,他一个种地的汉人,竟然要给草原上的羊改良换种。

我病了,他照顾了我几天。那时候,我汉话说得还不好,但是不知为什么,特别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说给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说给我了。临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话。唉,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我被他给吸引住了。可是我得回去。

等病好一点儿,我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因为没有住店的钱,我把一个银镯子押给旅店。几个月后,他赶着买来的大尾羊回村,路过乌拉盖,我们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认识的。这时我才知道,他汉族名叫北斗,就是那个星星的名字。他把镯子还给了我。他的儿子叫小满,这个你熟悉的。

布和还在受疼痛的折磨,这时候,拉西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带来了另一种止痛药,是大烟膏子,对,草原上不只是长神仙草,还长大烟,但是极少极少。而且国家也不让种植这种东西,谁家有大烟膏子,被告发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烟膏子是萨仁妈妈给的,这块黑到发亮的大烟膏子,已经传了二三十年了,萨仁妈妈的爸爸,是一个行脚的蒙古大夫,这是他自己熬了当药用的。老人家一直贴身带着。她带着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为了关键时刻吞下它自杀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样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运动,有人受迫害。萨仁妈妈的娘去世时,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她,老人咽气前塞到她手里说:哪天,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会把你带到好地方的。有许多次,萨仁妈妈都把它掏出来,放到了嘴边,但是转念一想,再挺挺吧,说不定就过去了。就像草原上不会年年大旱,也不会年年大风雪一样,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她就这样挺过了一关又一关,后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她也没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萨仁妈妈,问她要那块大烟膏子。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萨仁妈妈一开始不给他,他便说为了帮我,萨仁妈妈才点了头,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他。

我爸爸拿着这块大烟膏子,不敢告诉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块,给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开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开起了玩笑:嗨,萨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嫁给我?我不说话,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头。

他也不恼,只是央求我:再给我烧壶茶吧,快点儿啊,我浑身又开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坏了,这小子可能有点上瘾了。我们烧茶,但是不再放大烟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还是疼,又开始鬼哭狼嚎。他的伤其实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东西,便开始四处翻,想找到那块大烟膏子。他找不到,那个东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怀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睁开眼,看见了布和。他两眼红红的,又雾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声叫喊,但是父亲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想,他不会是把父亲打死了吧?原来这家伙在半夜钻进我们的蒙古包,把父亲捆在床上,用羊毛袜子塞了他的嘴,从他怀里找到了大烟膏子,掰了一大块,用蜡烛火烤着全吸了进去。他吸多了,已经疯癫了。

说到这里,母亲停下了,她深喘了几口气。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妈妈,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亲被布和侮辱的事,在这些年里,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过什么,却从来没有问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亲生儿子?除了那只从风雪中走来的羊,这也是我和他隔阂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祸害了。

母亲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口气里没有怨恨,甚至没有遗憾,话语比一阵微风还轻。说完,她还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伤疤,只是无关痛痒的回忆。夕阳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颗牙,咬住远处越来越黑的山影。

等他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扑通一声跪下,给我磕了两个头,说:萨日朗,我对不起你,我没想这样。他就这样走出了蒙古包,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有人跟我说,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窝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这两件事。我说,拉西,咱们的婚约得解除了,我啊,从心到身子都不纯了,像是牛奶里落进了羊粪球,怎么捡也捡不干净。我没法再遵守萨仁妈妈的约定嫁给你了。可是拉西不同意,他说,萨日朗,除非你现在要嫁给别人,那样我不拦着,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们草原上,还有比牛羊粪更干净的东西吗?它们可全都是青草变的啊。

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毕竟那不是我本意。可是北斗的事,我也不能瞒着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经给了他了,被他带到乃林坝前面那个长着麦子和谷子的地方了,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我现在只有半颗心了。

你爸爸听完,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走出蒙古包,捡了一些干牛粪回来,开始鼓捣那只用泥巴搭起来的炉子。那会儿刮西南风,炉子不好烧,每次生炉子都要点半天,满蒙古包的浓烟。我俩就这样在这浓烟里,流着泪咳嗽着。后来,炉子终于着了。他又开始找砖茶、盐巴和炒米,烧了一大壶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来,他倒了一碗茶递给我说:萨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脏了,我帮你洗干净;你的心不全了,我给你补上。你有半颗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许连半颗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点点头说,拉西,我和乌拉盖谢谢你。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瞬间,我就把对北斗的那一点幻想忘掉了,我就觉得我的身体也干净了,心也完整了。后来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拉西的心也是残缺的,我们两颗残缺的心拼到了一块儿,就是一颗完整的心,就是一颗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是个好伴儿。我们在冬天来临前,结了婚,开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说:歇会儿吧,我来说。

母亲又长长地喘口气,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气,点点头。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信任,我觉得母亲并非不爱拉西,只不过可能从一开始,这爱就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长的友谊,对一个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温柔,有限选择里的最优选项,这一切都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可这一切也许都是情,不一定是爱。爱和情,有时候是两回事。这时,我突然想起艾丽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满信任的,而且更欢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着血,她就这么看着我。我跟她说:艾丽,亲爱的。别害怕,一定要挺住。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可是我没有救活她,不但没有救活她,我还利用了她。艾丽,对不起,让你带着破碎的身体和心离开人世。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慢慢成了现在的我,后来的一切疯狂和悲剧,都在那一瞬间生根发芽。

太阳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层,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进被窝。风像是因为太阳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来,很小,但你能明确感觉到它环绕着周身。我闻到了庄稼的味道,我想母亲和父亲肯定也闻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儿,有点儿冲。母亲的骨头可能又开始疼,她的身体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着。拉西把她拉到怀里,让她靠着。

我想喊他们回去,但又张不开口。

这时,拉西开始说话,他要说他的故事。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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