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诗人、作家,职业编辑。著有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家谱》《深呼吸》《珀色的波兰》 (波兰文)《嘴唇开花》 (韩文)《长翅膀的耳朵》(英文) 《时间笔记》《忽冷忽热》《一蓑烟雨》等15部,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诗歌批评札记《阅读的姿势》等。作品译介到英国、美国、法国、德国、俄罗斯、波兰、阿根廷、保加利亚、日本、韩国等。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
湿地公园
那些说客家话的水鸟,
从来不着正装,想怎么鲜艳就怎么鲜艳。
芦苇、芭茅、水葱、姜花只能以朴素,
轻描大美。
阳光富贵得流油,香樟树枝桠的缝隙,
编织黄金丝带,披挂在洛水上,
洛带多了一个出处。
当年蜀太子遗落的玉带,
环绕成圈,一个小岛可以咫尺可以天涯,
银杏、樱花、海棠、合欢的招摇,
没有一丝迟暮。
落阳在一个枝头悬挂,月牙,
在另一个枝头高就,夜幕下的龙泉驿,
霓虹流淌成星星的河。
城市与乡村已经没有界限,
湿地里抬头望出的天,远方很近诗很近,
一颗流星划过,一片蛙鸣,
拔地而起。
向东的东大门,八车道高速拉的风,
与静水密谋,三万里波涛汹涌,
湿地的水文记录在案,
在一朵桃花里。
门前的黄桷兰
黄桷兰已经成年,
不知什么原因树脖子歪了,
颜值被严重低估,园艺师说移到别处吧,
门前有碍观瞻。
拯救它的是阿来。别动了,
这把年纪动了伤筋动骨。这句话,
我看见树枝摇动,欲言又止,
有雨,淅淅沥沥滴落。
其实歪脖子也挺拔也成冠,
高高在上。花开的时候只能仰望,
米黄色的花朵、花瓣,从枝头到飘零,
保持了足够的尊严。
白色的半墙横断闲言碎语,
歪脖子从半墙探身而出,与树的底座,
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成为高级的行为艺术。
唯有黄桷兰的香可以铺天盖地,
渗透泥土与空气,流水与流云有染,
香得独一无二,香得落落大方,
闻香知其姣好的模样。
树下站站也好,如果一阵风过,
一片花瓣停留在指尖,或者发梢上,
没有人问你的来路和去处,
那扇门已经悄然打开。
屋后的竹
风大得有点离谱,
一夜之间屋后的三笼秀竹,
改变了造型,被风吹断的清雅风姿,
横七竖八,不能直视。
风的收势还在爬行,草坪留下的漩涡,
盛满凌乱,离开竹枝的竹叶,
在漩涡里躺平或者撕裂,
顾影自怜。
春天还没结束,风来得蹊跷,
似乎听见祥林嫂唠叨阿毛的失踪,
只知道冬天有狼,不知道春天也有狼出没,
我用缄默收拾一片狼藉。
从雪域下来的格桑花欣欣向荣,
论腰身坚硬不及竹的万一,居然没有折损,
浩浩荡荡,几只蝴蝶翩翩起舞,
假装不在现场。
散乱的竹叶和倒下的竹成为祭奠,
这个春天竹枝词写不出婉约,
竹的泪风干以后,
泪痕还在。
挑选了几片历经劫难的竹叶,
把呼啸安放在尚未完成的书稿的夹页,
如果那些惊醒了的文字,起死回生,
我将选择与风握手言和。
立 夏
之前的春终结在节气的门槛,
春殇来不及整理,落花已经成泥,
飞燕尖嘴上星星点点,与草末筑巢梁上。
阿来家小卓玛对于未成谋面的不速之客,
秘密搭建新家在自己头顶,
想与燕子打个照面。
燕子应该就在不远处,看卓玛
清澈的大眼睛,三国演义嚼烂了的卓玛,
从战火中抽离出来,另一种心境。
门前湿地可以安居的地方太多,
燕子选择与卓玛为邻,这是不期而遇,
又是一个隐喻埋伏静水里。
万物在立夏之日蓬勃,落花的泥,
孵化的新生命形状不可描述,呼之即来,
燕尾一阙如梦令,有了飞翔的样子。
伤心凉粉
客家的伤心凉粉,在洛带,
一瓢湖广填四川遗留的泪,与豌豆磨成浆,
均匀搅拌、混凝,拉扯成愁肠。
寸断为宜,必须泥土烧制的土碗匹配。
足够的海椒、花椒,足够的麻辣,
所有铁石心肠模糊了泪眼,
唏嘘一片。
伤心是真的。咫尺或者天涯的遗憾,
或者愿景旁落或者现实走样,
鸡毛蒜皮如针刺,有痛感,
就有伤心的时候。
一碗凉粉褪下了天衣无缝的掩盖,
泪流满面的样子楚楚动人,
难怪伤心总是难免的。
从来没有伤心过的人,一定要来,
把自己打回原形。伤心凉粉伤过的心,
心柔软了,满腹桃花被引用。
供销社的油烫鹅
时代过去的样式,
能够记得的不多了,供销社,
在很多老人那里除了庄稼地留下的印记,
还有油盐酱醋的回味。
镇上的牌匾还在,功能早已不是从前,
一个机构的名号完好保存,
改作餐厅怀旧。
几十年风雨牵挂,
菜单不断更新,山珍海味过的嘴瘾,
不及念念不忘的民间传承,
垂涎三尺有三。
一只鹅向天的歌,戛然而止,
从外婆的外婆往下,一直到现在,
而鹅的辈分已经数不过来了。
鹅一定是仔鹅,腌作、烟熏、卤煮,
晾干以后小火油锅炸制,酥脆,
唯一的金黄色。
关于鹅生前的故事省略了,
不分男女老少,邂逅或者直奔主题,
那只鹅已经归顺,成为餐桌上的头牌。
后厨师傅闷声做大案,
各种拿捏都是秘籍。一只油烫鹅,
名气越来越大,后来真空以后,
有飞机、高铁来接,招摇天南和地北。
东安湖
水的触须在龙泉山四面埋伏,
水润的阳光比丝绸柔软,鸟的鸣叫
滴落的露,顺山而下。
所有江湖不是无中生有,
东安湖是有背景的湖,
龙泉山脉,是东安湖血缘认证的前世。
一滴露水的湖摇曳春夏秋冬,
比其它的湖有更多的秘密,
远古长调与咫尺涟漪,桃花遮面。
水面浮出奔跑的各种肤色和语种,
满世界青春正在集合。东安阁楼上的风,
按捺不住湖水的激动。
东安湖的水文线与五洲四海,
一次重合就是永远。客家土楼雅座散座,
湖水泡酽的茶,荡漾连绵的波澜。
洛带古镇
洛带是蜀太子遗落的玉带说说而已,
宋人祈雨,唐人感遇的神仙,
留下文字验明了身世。
洛带那个时候走出来的样子,
风轻日丽,烟火世相折叠一千多年,
依然年轻、温婉而明媚。
从湖广迁徙过来的客家人,
最早也有三百岁了,定居、繁衍,
燃灯寺烛火照耀,子嗣欣荣。
外来客成了这里土著,
家谱追溯的远与落地生的根,
在青石板路面,对接时光的穿越。
街头街尾一脉龙泉洗刷尘封,
土楼里的客家话穿街走巷,
食朝、食昼、食夜,乡音不觉生僻。
古镇古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长桌宴、九斗碗,桃花美酒只一壶,
远来客都是洛带的主,长袖左右。
岐山村读《山海经》
《山海经》一百九十七座山,
读山,读发源于山的河流,山上的动物、植物,
以及与山水有关神的种种,
灵魂出窍。
“又南水行八百里,曰岐山,其木多桃李”
此刻,以岐山村村民为荣,
门前桃红李白,负氧离子爆表,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岐山在中山十二经里,
定位在继续以东的奉节,掐指一算,
岐山村与奉节也相距八百,此山非彼山,
而气质气息不谋而合,烟火流岚。
山前居的石头开始说话,
小说、大说,山外的天,山前的水,
以文字浩荡。素园纯净的白墙上,
彩虹投影,有不押韵的光行走。
年迈的成洛公路刻意保留一截,
岐山村一粒芝麻开花,面朝大海,
有故事。如果后人再写一部山海经,
成都以东二十里,曰岐山村,山不在高。
慕庐先生传
姓名是父母给的,
王叔岷就是洛带下街那个晚清秀才,
为儿子翻检的名字,寓意不详。
那天无风无雨,据说桃花开得灿烂。
父亲才高八斗,随便侧漏了一些喂养少年,
左太冲、陶渊明、李太白、杜工部,
纸上相交成忘年。
军阀战火逼近,一架明代连珠式古琴,
重金抬举进王宅,七弦拨弄雅趣,
清音与诗文修剪了院落丛生的杂草,
一支小荷绿了洛水烟波。
凤梧书院、华阳、石室的孤鹤,
在川大梧桐树下,入朱光潜、刘大杰门生,
又北上未名湖师从傅斯年、汤用彤,
羽翼生风,朝着一个方向。
心之所向,自己给自己号慕庐,
庄子的庐,史记的庐,左传的庐,
古文献堆里游走,校勘了世界的偏正。
洛带和台湾只有一水之隔,
古音字的发声不能更改,庄子老子以后,
都是儿子孙子,慕庐的庐上听风,
平上去入字正腔圆。
叶落归根,洛带燃灯寺公墓有盏灯,
照耀海的这边和那边,桃李呼应星辰,
慕庐一生来回两岸,先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