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济宁金乡人,山东省文联副主席。著有《老大》《公敌》《芬芳录》《老实街》《大地之上》《花局》《地啸》《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1
七月底,我去了趟北京。正赶上酷热的天气。耀眼的烈日,能把石头裂。出门像掉进火炉。听得到大地呻吟。怕南归更热,索性住在了复兴门。
因为高铁,很少在北京过夜,通常当天早去,当天即归。
一进房间,就软塌塌躺倒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抖音。不知不觉,到了午夜。忽然,心里毫无征兆地咯噔一下。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在不?请帮个小忙。”
发来微信的好友,取名“一生”。头像,黝黑的坚甲武士。非常陌生,没有任何联系记录,想不起何时加上的。
按说我大可置之不理,但我仍问了一句:“请讲。”对方随即回道:“是这样的,我现代理金池(年份贡酒)这个品牌的白酒(浓香型52°),原价799元一箱(6瓶),现价298元一箱,还差10箱完成代理任务。酒我尝过啦,非常不错。纯粮酒,入口甘甜,绵柔香醇,给你留几箱吧!就算支持一下。”
若到此为止,未为不可。放下手机,总感到有事未了,就又打开微信,回复道:
“谢谢。不缺酒喝。”
没想到,“一生”就像在等着,马上发了过来:“还有最后三箱给你留下吧。”我皱起眉头,随后又收到一条:“还有最后两箱给你留下吧。”间隔不过两三秒。
这个京都之夜别想睡了。我的睡眠本来不好。为几条骚扰信息而失眠也不值当的。辗转反侧一个小时后,重又拿起手机,就看到了“一生”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还有最后一箱,给你留下吧。”这像是绝望的哀叹。
恻隐之心顿起,但要我做一个无原则的烂好人,也是不可能的。“谢谢。真的不用。”手指一动,回复发了出去,但自我感觉良好的修养、礼貌,随即碎落一地,只剩蠢态和悔意。那边从此不响,我也不打算再睡,略躺了一会儿就出门,趁天未亮去赶首班高铁。
不出所料,回到省城车站才下车,就感到气氛不对。那是一种酷热的气氛,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将逃无可逃。
作为一个单位人,至少二十年,单位是我常停留的地方。在朝阳由深红转为浅红之前,我及时赶到办公室,并打开空调。酷热将对我无计可施,而当我刚在前坐下,尚未松口气,不又袭上心头。
即便“一生”是个网络骗子,一箱酒钱,不至于赔不起。万一真的呢?万一是我疏于联络的哪位亲友,哪怕仅一面之交,话都说那份儿上了,实不该再忍心计较家里有没有。也便不再迟疑,转账了800元过去,但立刻发现被拉黑,心情不免黯淡了一下。
2
在这个世上,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就连我的姓氏,也并不可靠。活到这个年纪,家产倒积攒了些。有房,有车,不仅不缺酒,还不缺钱。
我缺什么,最让奶奶惦记。奶奶已风烛残年,她的意思,更多是从龙飙之口说出来。一年里,龙飙和我至少要有七回通话。我叫龙飙六叔,其实我们同龄。每回通话,龙飙都会首先向我报告奶奶的身体状况。
简言之,奶奶心心念念让我“再找一个”。以她孙子的条件,“再找一个”还能找好的,“再找一个”肯定能生。她执着地念叨了近二十年,也没起作用。以一个老人的智慧,她应该能看出来,父亲的命运已悄然降临在我头上。
有一点可肯定,我与父亲不同: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在老家金乡留下一块碑。立碑当然不是父亲的遗愿。立不立由不得他。老家人要立就立了。而我早有考虑,我和妻子的骨灰将被一同抛入大海。
想到我妻子美兰,就会想到莲花山殡仪馆骨灰堂。每年去那儿看望,清明之外,总有四五回。
去不去,我都不会孤独。美兰去世二十年,像仍在。人间有美兰在,我就不会死。活多久,都非天罚。死的都是小飞虫。人不会死。想起美兰,我心就觉欢愉。人要继续活,钱要继续挣。该精打细算,还要精打细算。奶奶的那些规劝,就当耳旁风。
坐在空调制造的季节里,如果忘掉烈日下的人们,我会倍感惬意。世界终有差别,有时可以说冰火两重天。只要不看窗外也就没什么酷热。岩石烤裂,难夺我身边清凉。大地呻吟,不抵我鼻息拂拂。然而,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至此,我已断定“一生”就是老家人。不是龙飙,也会是文全、文韬、文明、连强、四牛。连强的儿子海平,是下一辈的小能人,不靠爹娘,早早混到了城里。他脸又那么黑,像个热带人,正跟黝黑的坚甲武士对得上……
浑然不知,身上寒冷起来。在老家不求到多少美誉,但也不想留下恶名。说不到忘恩伪义,死抠的名声也不是好听的。
似有了强烈的预感,就伸手去拿手机。果不其然,手机响了,老家来电话了。也就是说,我即将听到龙飚的声音。
多少年来,那声音是让我盼望的、亲切的、温暖的,又是让我怀着莫名担忧的。我的心马上急剧跳动起来,竟脱口而出:
“奶奶还好吧!”
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心肌像被硬生生扯断,那么痛。奶奶已是百岁老人。早在十年前,每次请她跟我来趟省城,她都笑称自己是个有今无明的老厌物,活一刻赚一刻,哪里也不去了,就守着老屋和旧木床。我自知在这世上跟奶奶是见一次少一次,每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每次走出奶奶的家门,我都不敢回头,怕自己崩溃。实际上,特别是近年来,每次从乔大庄离开,心情都会沉郁好些日子。
奶奶没了,乔大庄还会不会是我的老家,难说。我既已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老天慈悲,不会再让我没有老家吧。
老天慈悲,又怎会夺去我的美兰,断我子嗣?连老家也没了,我就真在这世上孤单一个了,所以,奶奶不能死。
奶奶还好!
像往日一样,龙飙给我简要通报了奶奶健康依旧的佳讯。可吃一个葱油花卷、一颗鸡蛋再加一碗浓汤。油汪汪稀烂的肥肉片子,可吃两大片。饺子可吃二十几个。每日还能嚼上几颗花生米。亲戚上门送来的任何食物,她都要照例尝一尝,以让人看着高兴。腰不酸,腿不疼,觉也好。去县医院体检,都说不像逾百岁的人。总之,哪都好。
老家没什么事,但这是不对的。老家来电话,就是老家有事。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怕接到老家电话。我立马对龙飙说:
“六叔,我回去!”
想必龙飙愣了,在那边一声不响。我挂断电话。
3
我的老家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事。大小事都没有。正因如此,我跟老家金乡的联系仅限于乔大庄。我来乔大庄看望奶奶,跟乔大庄的乡亲聊家常。其实在老家,我还有一些小学和初、高中同学,但几乎没有交往。在我和同学之间,缺少奶奶这样一位桥梁人物。显然,因为奶奶,我才可能回到乔大庄。
昨天在北京的顾虑并非多余。不到九点半,世界就像着了火。隔着车窗,开足冷气,都能感到皮肤被灼伤的滋味。
就在这样烈日炎炎的天气里,我回了老家。不得不说,是“一生”的微信,促我须臾间做出了回老家的决定。离开单位,直奔超市。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后备厢放不下,就放在后排座上。我还特意给奶奶买了一款珍珠项链。
旅途顺利,只在平阴、东平路段遇见了两辆私家车自燃,而爆胎在路边的车则每过一段路就有。我虽归乡心切,但仍开得谨慎。正午时分,赶到乔大庄。
街上空空荡荡,连条狗的影子都看不着,四处白花花一片。不料奶奶家里就像聚集了全村的人。没等我叫声奶奶,龙飙就一个劲儿地责怪我:
“这大热的天儿,不叫你来,偏来。那么大单位,能走得开吗?”
在他口中,我工作的地方一直被叫作“大单位”。他劝我不要记挂奶奶,也拿“大单位”作理由。“大单位”的事是大事,其他事都是小事。做人,应以大事为重。他有句口头禅,“没有国,哪有家?”意思是,区区家事,小到不能再小,可以忽略不计。说起这样的话,神情就很不一般。
我跟亲人们解释这几天我休年假。这说得过去,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工作是极勤奋的。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王家人,忠诚对待国家工作,理所应当。况且,在那遥远的城市里我除了单位,也没什么了。一年忙到头,总该息几天。
“你不要出去。”龙飙说,“安心待在屋里就当避暑。”
奶奶屋里装了空调,说实话,制冷效果不怎么好,人又多,我看每人都顶着一头汗。这些人里,有文全、文韬、文明、四牛,但没有连强。奶奶一生育有九个子女。肚子歇了二十年,忽然就怀了龙飙。爷爷不想要,怕出人命。当时她已年过半百,坚持要生,说,自己五十岁还能怀上,算本事。生下龙飙的第二年,竟又怀上了。这最后一胎就是我的小姑翠巧。
算起来,光爷爷和奶奶繁衍下来的人口,就够组建半个庄子。这么多人,我基本上都能认全。不是因我记忆力好,是我用心。
我给龙飙说过,小一辈的婚嫁、生子,都要打电话通知我。事实上,谁结婚谁生子,常常是我回到乔大庄之后才知道的。埋怨过也没用。
这次带来的礼物,给谁的我心中有数。大爷已不在人世,但大娘还在。二大爷、四叔和五叔,都是儿孙满堂的老人了。加上龙飙六叔,这五家礼最重。往常只要有可能,我都会亲自送上门去。二姑死得早,剩下三个姑,都给她们留着。
文全、文韬、文明,是二大爷的三个儿子。龙飙做主,让他们分别把礼物给大娘、四叔、五叔家捎上。大娘、二大爷、四叔、五叔都在,在奶奶面前,他们不肯往家拿东西。龙飙对我说:“星儿,你就在奶奶跟前坐着,不出这个门!”
我是奶奶的一颗星。名字也是奶奶起的。小时候奶奶常对我说:“你是星星上下来的孩子。”多少个黑夜,我常一个人走向野地,坐在土坎上看星星。天上星星那么多,不知是哪颗。在这世上,仰望星空是我最爱做的事情。美兰陪我看星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奶奶家里人来人往,我却像走进了深夜。真是奇怪,身上的汗水也像消失了,心头一片清凉。别人还在一把一把地擦汗,也有打起蒲扇的。
我拉着奶奶的手,这时候我还没注意到,奶奶的手也是清凉的。
4
房门被推开了,是龙飙从邻村的饭店里订的饭菜被送了来。到了饭点时,屋里的来人除了龙飙都要告辞。我理解这么热的天,不适合聚餐。
龙飙果然对我说:“星儿,回家头一顿,理应多些人陪你。天热,就简便些。你,我,奶奶,就咱们三个。”我笑说:“我到了家,还用这么客气,显生分了。”
送饭菜的服务员也是热得满头大汗,将饭菜从食盒里取出来,站直了用手扇风。龙飙说:“你凉快一下再走。”他说:“还有下家呢。”
服务员刚走,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不用出门,我也知道谁来了。龙飙一脸惊异,说:“没通知她们呀。”
话音未落,一个人就随声而至:“星星呀,可想坏姑姑了!让我看看,变了没有?”
我这个翠巧小姑,最是快人快语,当年没少捉弄我。在我年少时,我并非没大胆想过娶她,虽然明知不可为。事实上,她也是我最喜欢在老家见到的人,跟我喜欢见到奶奶不同。她会让我开心,让我心跳。
一进门,小姑就扑向我,两手紧紧捧住我的脸,乱瞅。奶奶不禁说她:“这么着,还是小孩子吗!”她就说:“姑姑稀罕侄子,有什么错?他本事再大,官位再高,年纪再老,也是睡过一个被窝的人。”
我忙说:“别闹了,再闹又要出汗。”她一眼瞥见奶奶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就说:“娘呀,您这脖子哪世里修来的福!我得先替您念几声佛号。”奶奶脸上放光,一手拉着我,笑说:“我孙子可不就是星星上下来的佛爷?”还说,她从小就看我有佛相。说着,脸色黯淡下来,哀叹,“他娘咋就死那么早。”
众人见状,都忙劝道:“这大好的日子,就不提过去了。”
跟小姑一同来的还有大姑、三姑。给她们开车的是二姑的孙子成海。他进屋晚一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撑不住了,擦着胸脯的汗,说:“让人去哪里呀!”
龙飙见人多,又要打手机订饭,小姑就说:“这还不够吃?”她们原是有备而来,说话间就将带来的食物摆上了桌。我一看,有烧羊肉、熏鱼、熏鸡,荷叶包着的肯定是童子鸡,都是小时候想吃而吃不着的。
成海开车不喝酒,龙飙陪我喝。我喝了两杯就不想喝了,因为喝酒又把汗引了出来。小姑“啪”一声放下筷子,给自己倒满一杯,举到我面前,说:“不喝不行。我陪你喝。喝醉了就好好睡一觉。”我知道她又要捉弄我了,但我好像甘心承受,笑说:“喝就喝,怕喝不过你个女流之辈。”小姑瞪着眼,大大咧咧说:“快别把我当母的。在你跟前我就是个汉子!”仰脖就干了。还紧着脱了衬衫,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有小姑在场,我们家的聚会就总是欢乐的。在他们九兄妹中,她年纪最小,一直备受宠溺。我才长她一岁,当年我父亲就常让我背着她出去玩。她也最喜欢我背。她五哥龙飙怎么讨好也不成。我倒是愿意背,但背个比自己小不了许多的小孩,确实过于沉重,父亲就像根本不理解。
小姑没被大爷、叔叔和我父亲惯出坏毛病,我认为跟她快乐的天性有关。她总能让人快乐。只要背上她,我就不想把她放下,我会在村中、村外不停地走。还会不禁想到,小姑有一双世上最娇嫩光洁的脚丫。这样的脚丫,踩一下尘土,就是对生命的亵渎。这双脚丫,只适合踩到朵朵祥云,而这样的愿望只有做梦才能成真。我希望天天做梦,小姑脚丫上装饰着好看的花草,与我一同飞赴白云之上。每逢梦醒之后,我都会发现小姑正甜甜地睡在我身边。
十岁之前,小姑总爱钻我被窝,大人也不阻止。十岁之后,不记得具体哪一天,我忽觉难为情起来,怎么也不肯了。平时扬言钻我被窝,看我害臊、慌张、躲闪的窘态,就是最让她开心的事。但她往我怀里钻,我倒是躲不掉的。天上一个炸雷,你让一个柔弱娇贵的女孩子怎不惊惧?斜刺里冲来一条恶狗,先要保证人身安全也在情理之中。
小姑喝得爽快,我也喝得尽兴。她的酒量我清楚。她夫家是赫赫有名的明白庄,家家都会酿酒,不会喝酒的嫁过去,日熏月染,不出一两年,也都能喝上个半斤。
在欢乐中喝酒,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就躺在了床上。两眼迷蒙看到一个人影。猛地想起妈妈,泪水也立刻要流出来,但我止住了,因为我知道,那只能是小姑。
屋里好像再没有别人。显然,小姑把我喝趴了。她在解我的衣扣。我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再睁眼。她用毛巾给我擦拭胸脯、腋窝、肚皮,没有顾忌。擦着擦着,就听她轻轻叹口气,说道:“小傻瓜儿,我让你喝你就喝,这么实诚,怎么当领导?”我真想告诉她:“我乐意。”
喝酒的好处可不仅在于让自己放松。此刻,我的身体暴露在小姑眼前,而我就像轻轻飘浮在星光中了。我已走入清凉的深夜,与荼毒人间的酷暑绝缘。什么也听不到。奶奶在做什么?龙飙是否也喝醉了?我全不管。不睁眼,我也能望见璀璨的星空。
又一声轻叹好像自遥远的星星上传来。我不由侧耳细听。它跟上一次不同,没有对我的怜惜。是担忧。纯是担忧。跟怜惜两码事。我差不多就要睁眼看看了,却听小姑小声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没回应。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