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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诗性呈现

2022-09-03 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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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东在文坛上素以诗人著称,其实散文亦为其所好,作品数量相当可观,或许也可称之“左手的缪斯”。他在诗与散文之间游刃有余地自由转换,两种文体互为浸润滋养,尤其是在散文中,诗仿佛鱼儿在水里或沉潜或扑棱棱跃出,从而使他的散文具有属于自己的审美调性。新近出版的“诗人散文”《全是爱》,可以从中一窥其崖略。

霍俊明在“诗人散文”丛书的“总序”中申明,丛书旨在打造“一个特殊而充满了可能性的文体”。这个宣示,陡然令“诗人散文”不再是诗人写的散文那么简单,而变得意味深长。我在阅读了大量的作品之后,对“诗人散文”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一、作者是诗人;二、文本特征具有显著的诗性。必须廓清,诗人散文不等于诗人的散文,应将诗的艺术元素诸如节奏、韵律、跳跃、意象、隐喻、象征等带到散文中来,如普里什文所言“我带着自己的诗进入散文领域”,拥有诗性思维和诗性语言。按照余光中的说法,就是诗化的散文,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它不是诗人的跨文体写作,而是融文体写作,鲜明地有别于一般散文。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诗人散文丛书”第一季雷平阳的《宋朝的病》,可谓“诗人散文”的典型样本;三、文体本质是散文,非散文诗,须符合散文的审美属性,是诗人对世界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观照方式。总之,“诗人散文”应该是诗人高擎诗的旗帜在散文的疆域里自由驰骋,散文是体,诗是魂。巴乌斯托夫斯基形象地说:“真正的散文包含着诗意,犹如苹果饱含着汁液一样。”

若再稍作衍展,散文的诗性呈现不仅在形式方面,还在精神气质和心灵气韵方面,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就是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意的栖居”,是对生活庸常性的一种挑战;《庄子》的汪洋恣肆,《史记》的灵动鲜活,亦皆为“无韵”诗性的淋漓呈现。

刘向东的《全是爱》分四个小辑:《动物记》《山庄记》《布拉格记》《石头记》。这个书名明显带有抒情色彩,让我想起鲁迅说过的“创作总根于爱”,这是写作的原动力,无论是写动物、写人、写历史、写石头,都旨在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深情眷念。说其是一部爱的歌谣,大致不会令人错愕,作家笔端所流溢出的悲悯情怀和人性温暖,亦显而易见。四个小辑均冠之以“记”, 而“记”可谓古代最典型的散文文体,记人、写景、状物、抒情、议论等均可以笔记之。在这个“记”里,分明跳动着一颗诗心。《全是爱》的诗性呈现概而言之,是意境的诗意、文本的诗嵌和语言的诗性。

《动物记》显然受到法国作家法布尔《昆虫记》的影响。我读过《昆虫记》选本,刘向东说他读过多卷全本。《昆虫记》有科学的普及、有人性的体察、有感性的挥洒,被雨果誉为“昆虫的史诗”,可谓一曲生命的乐章。在《蝉鸣记》一文中,刘向东说他曾写过《蝉鸣》一诗,读了法布尔对蝉鸣的描述,纠正了他一个错误认知,“我原来还以为蝉是用嘴鸣叫的呢。幸亏是写诗,不然‘对心中的秘密守口如瓶’和‘我的嘴唇总是湿的’之类,会不会让雌蝉知道了也大声惊叫?”由此他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尤其是诗,美在不能说清,谁知偏偏另一种美,在于仔细观察、描述准确、说得清楚。孔子曾说《诗经》的作用之一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中有识,识中有诗。刘向东写动物,观察细致、视角新颖,融进了不少科普知识。如《养蚕记》说蚕从头到尾13节;《啄木鸟》说啄木鸟每啄一次的速度达到了每秒555米。还有用嘴咣咣凿,为什么不会脑震荡和感到头痛;《野兔子》说为什么兔子会直接撞树,因为眼神不好,两眼视野不能重叠,没有立体感,等等,读来都十分有趣。一般来讲,儿童都喜欢动物,刘向东写动物大多写的也是他童年的事,因此,文字里含有童心、童趣、童真。即使成年的诗人,也有童年的举动,“把活着的小鱼一条条捧到不远处的水坑里”(《渔猎》),“曾经拿罐头瓶抓了几只蝌蚪养着,试图亲眼看看蝌蚪怎样变成青蛙”(《蝌蚪》),对生活庸常磨损的抵抗,保持盎然的生命情趣,正是人生诗意所在。

《山庄记》和《布拉格记》大体属于“游记”。前者是作者对故乡承德的历史回望与自然人文景观的聚焦,含有对美的咏叹和史的沉思。《布拉格记》则是作者随作家代表团访问捷克的一次游历。作者以诗人的热切寻找卡夫卡、哈维尔、马哈、塞弗尔特等作家诗人的精神存在,试图在这个异域空间与之达成心灵的默契和时间的和解。

《石头记》是作者藏石、赏石的记录。一般来说,我们称文人玩的石头为雅石,刘向东却不以为然,他说,谁若以玩石为雅而自诩,真是小看了石头,也小看了自己。在他看来,石头就是石头,浑朴天然,有大美,有灵性甚至是神性。人与石同构,孙悟空是石头,贾宝玉也是石头。《红楼梦》原本就叫《石头记》。中国有愚公移山的故事,西方有西西弗斯推巨石的故事。石头里有文化,石头里有人性,石头里有诗性。《石头记》有几处描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说西方的雕塑是把被禁锢在石头里的人解救出来;二是父亲从山上捡来一块石头,上面有“活”字,父亲患了胃癌,这个活字成了神谕;还有一个是贾平凹讲的,他的石友把街上穿印花布大棉袄的女人看成了他家的石头。石头原本没有生命,刘向东却将其写得性灵漾动,原本沉重却写出了轻盈,原本沉默却写得趣味横生。石是实,实打实,却成了诗。千姿百态的石头,通过想象,以美审之,意境全出,意趣盎然,这诗意的生活岂不胜过纸上的吟哦?

读《全是爱》会发现,许多篇章都有诗行或诗句镶嵌其间,这不能不说是诗人本色的潜意识显现。我粗略统计了一下,书中大约引用了46首诗,有中国古代诗词,有当代诗人作品,有外国诗人佳构,还多次将自己的诗作为散文的一部分,成为一种注解或延伸。如《玉米苗》,引录了作者自己的一首《土炕上的老玉米》,诗的长度甚至超过了文章的长度。这种文本上的诗文同构、和谐交融,无疑使散文作品跳跃着诗的音符。

如果说刘向东的散文以诗入文多少还是诗性外溢,那么语言的诗性呈现则是其内在的关键所在。其一,长短句结合,以短句为主,形成朗朗上口的节奏和旋律,富有音乐感。二是善用修辞。记得诗人王久辛说过,文学就是修辞,大有道理。修辞是作品文学性的保证,诗歌被称作“文学中的文学”,其意也在这里。如“看大鸟在天空静静地飞,有时还静静地停住,像天空的补丁。……大鸟冲下来的时候,树也是要把腰猫下的,让它拍一下,树也昏倒。”(《大鸟》)寥寥数言,运用了比喻、夸张、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在满屋沙沙沙吃桑叶的声音里,村庄边缘的桑树哗哗发抖。”(《养蚕记》)“我发现这块石头的时候,它已经离开了河滩,在河边的沙地上等我,我看见了它,它也看见了我。”(《神来之笔》)这些语言鲜活、饱满,富有弹性,令人别有会心。

巴乌斯托夫斯基说:“散文好比是布,诗意就是织布的纬线。散文中所表现的生活如果没有一点诗意,只能是粗略的自然主义,既不会飞翔,也没有号召力。”(《散文的诗意》)我以为,此说对于散文写作者是一个提示,而对于“诗人散文”显得尤为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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