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1984年生于贵州,现居上海。出版有《月球》《我愿意学习发抖》《正午时踏进光焰》等作品。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新人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曾在本刊发表小说《月球》。
记者:在编校的阅读过程中,我常常惊异于小说中这座岛的细节之丰盈与真实,无论是空间感上的还是时间纬度上的,后来搜索了一番,发现这可能是以广东江门的上川岛为原型勾勒的。是这样吗?
郭爽:从2018 年开始我去了好些岛,不单单是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当时我以为我是对历史感兴趣,前期、后期做了很多案头的工作,在这个小说里面也可以看出这些案头工作的效果。但后来发现,其实我不是对历史感兴趣,我好像是想要知道跟我不一样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比如他们在一个岛上出生,就这样过一辈子,这样的人的独特的生活。回来后我一直没有写,就堆在电脑里面。去年上海封控结束之后,我想起了自己做过的这一系列调研,觉得也许可以写了。资料它存在那里不断发酵,就像酿酒一样,好像觉得到时间了,我就拿出来又看了一下,以上川岛为原型的这个我觉得可以第一个写。今天为了跟你对谈,我又将《新岛》拿出来重看了一遍,阅读的过程非常愉悦,我想起不光是在写这个小说的过程中,包括我当年去岛上的那些天,还有为了了解这座岛所阅读的那些材料、做的那些功课,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挺愉快的,就觉得这可能是一篇——用你的话说是“透气”——挺有流动性又自然的小说。
记者:是的,具有流动性又很自然,这也是我的阅读体验。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这篇小说的含氧量很高,哑巴和阿琼他们都处在一种相当舒展从容的生命状态中。他们活动在我们视野的前景,但你花了不多却准确的笔墨细致地呈现了这座岛的历史与风貌,也就是案头工作的那部分成果,它们作为远景始终稳定却不喧宾夺主地补充着画面,因而这篇小说始终具有某种恰如其分的景深。
郭爽:我刚才自己重读的时候想到特德·姜一篇小说的题目,叫《你一生的故事》。我自己以往写的或者读到的一些短篇小说,可能更多地都是写一个人的一瞬间,或是一个短暂的冲突,或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的这么一个取景。但这个小说真的就是“你一生的故事”,就真的是哑巴一生的故事了,虽然写到结尾哑巴还活着,但是你也可以想象他接下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因为在这篇小说里面不单交代了这个岛的历史,也包括了哑巴的历史,包括他所拥有的所有的记忆。文中的那个考古学家吴老师是为了考据,他想要一个证据。哑巴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其实也想要一个回答,关于他生命中很多埋藏已久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力去思考或者谈论的一些东西。但在这个小说的情境里面,他其实是获得了一个答案的,而且这个答案不是他强求来的,简单一点说是对自我的发现,或者是对自己整个生命记忆的接纳。
这种拼图的完成之后,他好像就获得了松弛,那个答案好像早已摆在他的眼前了,或者说,要不要去捡起这个答案来做一个确认都不是一件很迫切的事了,然后他可以活得如此自在。这也是让我自己觉得蛮惊喜的一点,在写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最后可以呈现出这种开阔。虽然哑巴是一个当代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中能够看到这种既阔大但又非常具体的生命状态。我挺感激,当年不知道怎么被促使了一下,去开始这一系列的探寻。
对我自己来说,这也是写作的扩展,不管是写的题材、内容,还是对于要怎么写,以及一个短篇小说到底能够给人带来什么这类问题的思考。如果我自己读下来,我觉得是愉快的,是松弛的,甚至觉得有那种恒定感的话,我想这多少也是能够传达出去的。
记者:没错,你刚刚讲到,哑巴最终获得的这个答案不是他强求来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获取。这也是令我相当意外的,个中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冲突,这个答案甚至是通过吴老师的不辞而别或者是以沉默取代了回答而获得的。我非常喜欢小说末尾这个仿佛天启般的释然过程,哑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走到户外,听到了自然中细微的天籁。一边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另一边则是他对自身、对脚下这片土地生出的某些确定,“他觉得自己是被深深祝福的”。你选择了这样一种处理方式,给小说留下了一些欲言又止的部分。
郭爽:如果真的对历史考据或者求证的话,这个故事可能有很多别的写法。小说结尾说“这个夜晚他知道了,这种故事,他可以不讲”,其实就是关于历史的一种讲法或者版本。我是觉得这跟我们主角的设定也有关系,他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然后他甚至觉得有些东西是他没有能力去想的,但这些历史的痕迹也好,时代的变迁、人来人往也好,这个岛上又住了这么多不同的人群,其实对他是有深入的影响的。当这么一个既普通又特殊的生命要去承受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故事的讲法需要不同,肯定不是以一种非常思辨的方式,而更多的是像故事开头说的,他虽然讲不出话来,但他通过视觉和直感认知世界,最后他对岛的感知,其实就是对自我的感知,这种释然我觉得是顺理成章的。此外,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阅读负担,比如试图从中读到历史诡谲这一类的内容,虽然这里面写到的历史也有挺惊心动魄的地方,但对他们来说,不管是哑巴还是哑巴的妻子阿琼,他们都是听了、听过,然后讲过、想象过,但是就像你在稿签中说的,这些历史都已经化成了“烟霭”。
记者:虽然你并没有花多少笔墨去直陈这个岛屿的历史,但在关于主人公叙事的罅隙间,我们依然可以辨认出这座岛屿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数个历史阶段的轮廓。从前现代(关于石柱的传说),到抗日战争时期,再到革命年代,最后来到改革开放后的当下,所以这个小说其实是具备了一种纵向上的厚度的。
郭爽:为这个小说做功课特别像数学家推演定理,你写了整个黑板的演算过程,最后把大部分擦掉了,只留下你觉得最关键的几个步骤。没有很费力,没有特别地用力推着读者说“这些很重要”。
记者:你在这篇小说中写了那么多迷人、生动的南方植物,它们的形态、气味以及触感,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替代语言交流赋予我们感受这个世界的能力。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动力呢?
郭爽:我觉得还是跟写作的状态有关。小说是我在上海封城期间写的,改定这个稿子已经到2022年下半年了。当时我感染了新冠,症状比较严重,非常难受,躺在床上全身疼,不断地发烧。当时我的潜意识里涌现了很多记忆,其中一个片段特别有趣,就是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从显微镜里面看细菌涂片的情景。我取了一滴水涂在涂片上,然后透过显微镜镜头看到那些微生物在上下左右迅速地游动,我后来知道,对微生物来说,人,也就是微生物的宿主其实是一座岛,从你的食指传到你的中指,这对它们来说就是一次长征。那会儿病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有一种我全身的细胞和微生物都在为我作战的感觉,于是有一种强烈的感官唤醒。我对孤独的体认有了变化。你觉得在这个小说里面哑巴是一个孤岛吗?
记者:当然不是。
郭爽:好像不是,对吧?我认为这就跟我虽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但自觉并不孤独的那种感觉有关系。你由此获得了一种不同的看待世界的视角,或者是说你对生死、对生命本身有了一种确定感、笃定感,就不会再感觉到巨大的孤单,反而是生命活泼的一种证据。
这种感受影响了我写这个小说的情绪,以及想传达出的那种感觉,包括里面大量的对植物,对他们的日用日常,吃什么、买什么、做什么活儿,以及很多这样的细节的书写,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非常扎实的日常的世界。一个更抽象或者更理念的世界是不是更“终极”?我觉得不是的,微观与恒定二者混杂的质地更切近真实。
记者:没错,之前我们的小说提要中也说过,这篇小说提供了非常迷人的日常生活的那些细部,比如小说刚开始三言两语就交代了哑巴两口子一天中生活劳作的日程,又比如有天晚上妻子不在家,哑巴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然后“把脑袋贴近妻子软而小的枕头”,这些都是非常动人且令人会心的细节。包括几处通过心理蒙太奇的手法提到了哑巴已经去世的的父亲、母亲跟弟弟的一些人生片段,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关于他们的记忆仍在对哑巴产生着作用,甚至影响他对眼下人生的某些应对方式,所以哑巴这个人物虽然不会说话,听力也有缺陷,但他与外部世界有着深层次的交流互动,并不孤独。
郭爽:是的,哑巴依恋着妻子,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思念她,但他不能说话,那可能他的一个动作,一个很细节的动作,就是叙事的重点。当作者只能这样去叙事的时候,是一种限制吗?还是说更多的是对作者提出要求?你如何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关系?包括后来吴老师到他们家里吃饭的那个场景。
记者:对,那顿饭也很好地体现了一种无需语言的默契。
郭爽:对,那是通过吴老师的视角。哑巴也没办法跟吴老师介绍啊,但吴老师就发现,诶,哑巴怎么就只吃那碗鱿鱼?然后才发现,噢,原来是因为哑巴妻子爱吃鱼。写到这里就结束了,“阿琼爱吃鱼”,就不用再继续讲,我觉得读者都能明白。就是你说的这种无声的细节,我觉得其实还挺质朴的。可能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的语言表达,或是能对他人转述的东西,我觉得可能没有那么切实,反而是这种微小的、微妙的,可能日复一日地在重复着的细节更动人。
记者:就是那个灵犀一点。
郭爽:对,就是那些可能每天都在重复的东西,怎么去捕捉到它,然后写出这个人来,写出这种年过花甲的人之间的爱和相处,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气氛。你刚才说到他们一早起来的日程,来自我在岛上时的观察,我观察到岛上不同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求生的,怎么度过他的一天,出海的人什么时候出去,那他什么时候补网,然后他船是什么样子的,拿回来的鱼卖多少钱……如果种地,这些人怎么种?这些都挺有意思,本身我自己就被这些引起兴趣,然后他们也教给我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就觉得写起来也特别的开心,哈哈。
记者:我们读起来也特别开心。南方风貌在你以往的创作中似乎并不常见,这篇极具南方脉动的小说却是你离开广州之后写的,这篇是个例外吗?抑或是迁居上海后的一种“距离产生美”?
郭爽:是跟距离有关系的。比如我在2019年底,也就是搬到上海之后写了《换日线》这篇小说,那篇小说就是以一对女孩为主角,围绕着珠三角写她们在过去三十年间的成长,那篇是我个人对珠三角过去二十年的一种回望,我觉得好像真的要离开了,感觉一个时代落幕了才能写。包括这篇小说,调研早就做好了,为什么现在才写?还是说现在才觉得这样的故事特别重要?能否从容地去讲一个普通又特殊的人的一生?在大家对种种不确定性感到有些恐惧的时候,是不是最好能拿出一些比较扎实的作品,作为背景也好,作为内容也好,作为细节也好,给出一个作者经过反复思考得出的完整的世界。我觉得这里面也存在着一些选择和取舍,这与自己在写作不同阶段所在意的东西、看重的东西有关。这里面你说有没有个人表达的东西,我当然觉得个人表达是很强烈的,只是它不需要采取一种试图说服你的姿态。
如果你能够进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成立,这个世界就是成立的。那种浑然天成感,就是它蕴含的那种丰富度,那种色卡般的渐变感,可能让每个人获得不同的感受,这让我觉得,嗯,这样去写小说挺有意思的,可能跟以前不太一样,但如果能写出来我就觉得还挺好的。
记者:所以这篇作品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哑巴也好,阿琼也好,还是吴老师也好,他们都获得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完成了对历史、对自己生命来处的某种指认。地球在转动,岛屿会漂移,但他们都找到了可以锚定自身的坐标。
郭爽:对,其中没有对错之分,我们只是会看到每个人做出的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都无可厚非,完全属于他自己,同时是可以成立的,哑巴只是做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选择而已,而其他人的选择我们也可以说是共存的,世界本身的多样性就是如此,你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而不是某些非黑即白、特别具有针对性的论调。
记者:所以这座岛屿虽小,但五脏俱全,它所呈现出的多元化,其实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将之视为世界的一种映射与微缩。感谢郭老师将这篇作品惠赐《钟山》,盼望着早日线下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