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11期｜张者：芳邻
张者，本名张波，男，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硕士学位。中国作协小说创委会委员，重庆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长篇小说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集《朝着鲜花去》《或者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作品主要发表在《收获》《十月》《当代》《人民文学》等刊物，被各种文学选刊转载，并多次登上文学年度排行榜。获各类文学大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芳邻（节选）
张者
天亮了，小区里的鸡叫了。
蓝家老太太起得早，她开始习惯了在鸡叫声中起床。相比来说她的女儿蓝清芳就不一样了。著名律师蓝清芳被鸡叫声吵醒，她愤怒地用被子蒙起了头，在迷蒙中恨恨地发誓，起床后就把鸡杀了。蓝老太太让保姆把鸡窝垒在一楼的窗外，鸡叫声顺墙爬上二楼，通过二楼卧室的窗户到床头，直击蓝清芳的耳膜。鸡叫声离蓝清芳太近了，简直就在耳边。蓝清芳有些抓狂，心里怨着老妈，谁让你养鸡的？这是别墅，又不是你的蓝家庄。
蓝老太太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老年人睡不着罢了。她手里拿把修枝剪，开始在院子里溜达。见了有什么不顺眼的，咔嚓一下，将疯长的枝叶剪去，十分地爽，立刻就找到了生杀大权的感觉。她家的那些树呀、花呀、草呀、菜呀，闻风而低头，怕得要死。它们感知到老太太来了，煞气阵阵，本来正昂起头准备沐浴早晨第一缕阳光的，本能地就把头缩缩，作低眉顺眼状。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南郊别墅区里显得宁静。从每一家门口停着的车来看，这个周末又回来了不少人。那些在城里上班的，奔忙了一周，累了、乏了，周末到郊区的第二居所享受一下清静。只是，这宁静被鸡鸣声打破，又被狗吠声捣乱。听到鸡叫声冰冰和豆豆这两条小泰迪再也按捺不住了，它们开始叫唤，闻声凑热闹。它们的妈妈刘姨，只有将其放出来，溜溜。蓝老太太见了刘姨，就喊：“冰豆妈，这么早遛狗呀？”冰冰和豆豆就汪汪叫，算是答复。
两只小狗的叫声并不大，却惹得整个小区的狗都开始叫起来，成了大合唱。蓝老太太对于鸡鸣狗吠已经习以为常了。离开蓝家庄随女儿进城后，就没有了鸡鸣狗吠的日子，自然就没有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日子。城里满耳的都是汽车喇叭声。那些汽车喇叭从早到晚没有停顿，没有节奏感，混沌无边，让人心慌。就像在声音的温水中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蓝老太太闹着要回老家蓝家庄，这时，蓝清芳的别墅刚好装修完毕，让老爸、老妈搬进了别墅住。蓝老太太住进别墅没有了汽车喇叭声，又觉得太寂静，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她到镇上赶集一下就买了十几只童子鸡，公母搭配。这些童子鸡本来是杀了吃的，蓝老太太却开始喂养，没多久公鸡就开始打鸣，母鸡就下蛋了。这下蓝老太太找到了感觉，那些乡村记忆伴随着鸡叫声像从一张旧唱片中播放了出来。蓝老太太心儿有了着落，心也不慌了，过起了自己习惯的日子。
蓝老太太在自己家门前的那棵月季树前徜徉，这是一棵树桩月季，叫安吉拉，开得水红盈盈，精灵乖巧。她又喊了一声：“冰豆妈，你看这花开得多好。”
刘姨不太喜欢蓝老太太叫她冰豆妈，只是笑笑算是答复。冰冰、豆豆毕竟是两条狗，冰冰是一条白色的，豆豆是一条咖啡色的。平常自称两条狗为乖儿子，心肝宝贝样，可人家真叫她冰豆妈，她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冰豆妈毕竟是某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刘总监在公司牛着呢，总经理都让她三分，称她刘姨。
别扭归别扭，但毕竟是对门邻居，况且蓝清芳又是自己的好友，新闺蜜，听习惯了也就罢了。冰豆妈就问，你家清芳起床没有？蓝老太太回答，从美国回来，要倒时差，不睡几天才怪。她买了这别墅，就没怎么回来住，全世界到处跑，这儿成了我的养老院。蓝老太太话中含嗔，音中却有了傲娇。冰豆妈说，还是你好，能天天在这儿住，我们还要上班，周末才能来。明年退休了就在这儿养老了，种种花、种种菜，多好。蓝老太太说，我们家清芳负责种花，我负责种菜。她会悄悄在我的菜地里种花。冰豆妈说，清芳说你会偷偷把她的花移了，种菜。你们娘儿俩谁抢谁的地盘说不清楚。蓝老太太就哈哈大笑，种那么多花干什么？只开花不结果，又不能吃……
冰豆妈正和蓝老太太说着闲话，突然发现冰冰、豆豆不见了，这吓了冰豆妈一跳，连忙喊着冰豆、冰豆，跑着找狗去了。
这时，隔壁老王也被鸡鸣狗吠声吵醒了。王文元是一个编剧，写抗日神剧的，睡眠不好。最近刚接了一个活，这次是抗日谍战片。既然是谍战，那就要搞阴谋诡计。不能用手榴弹打飞机，也不能手撕鬼子了。老王心里的那点阴招和损招都用完了也才完成一半，接下来怎么编，让老王挠头。老王想着到郊外的别墅住，放松一下，睡个好觉，找找灵感。老王是周五下午来的，从沸腾的闹市区突然来到郊外，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心儿猛然落地了，这对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来说无疑是好的。老王先在自己院子里浇花、浇菜、剪枝，在小区内遛了一圈。他先是被小区各家品种繁多的月季花激发了，然后又被那些散步的小媳妇触动了。特别是见到邻居蓝清芳，真的让他心中一颤。蓝清芳是标准的成熟知识女性，身高有一米七，白领丽人，打扮讲究入时，内敛、自信、独立，不卑不亢，比那些矫揉造作的二流女演员不知高级多少倍。那些女演员为了让老王在剧本里加戏都是直打直上的，害得老王妻离子散，家破人要活，成了没有钻石的王老五，嘿嘿。
老王见了邻居蓝清芳不由得上前打招呼，两个人立在门廊下聊了两句，话虽投机，却被蓝老太太打断了。蓝老太太大惊小怪地喊，蓝清芳呀，你怎么又把花种在我菜地了？蓝清芳去和老妈理论，王文元只得和蓝清芳告别。意犹未尽的老王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愣了一下神，居然就灵感大发，一口气干了一万多字，整整一集。老王在电视剧里加了个人物，一位代号“清风”的军统女特务打入到日本皇军的特高课，这当然就有戏了。那清风就是“清芳”的谐音，就是以蓝清芳为模特的。老王凌晨三点上床，想着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至少睡到中午十二点，没想到鸡叫声突然响起。那叫声开始仿佛很遥远，犹如梦中，有点像电视剧中鬼子进村前烘托的宁静。不久，鸡叫声越来越悠扬长久，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过分了，一下又一下地啄老王的太阳穴，老王不得不醒。
这是什么情况？谁家居然在别墅区养起鸡来，物业不管吗？
想起物业老王心中就有气，老王门前公共领域有一丛丁香，春天开得好，紫色花都挂在朱色的门楣之上了，香气宜人。只是花谢了，就成了繁茂的灌木，枝叶把门都封了。老王早就通知物业剪枝，可物业只答应却不见动静，上次来老王就自己动手了。那些枯枝败叶居然现在还堆在门口没人清理。还有后院的小溪，买别墅时老王就喜欢这种有水的户型，想着溪水清澈、鱼虾嬉戏、荷花绽放的情景，老王宁肯多掏十来万。没想到现在物业为了节约成本，放水越来越少，现在成了臭水沟，成了蚊虫的天堂。
老王在半睡半醒中恨着物业，又迷糊过去了。老王刚睡了一会儿，新的一轮鸡叫又开始了。这次鸡叫和上一轮不同，上一轮是公鸡打鸣的声音，高亢有力，一唱雄鸡天下白嘛。这次是母鸡叫，咯咯哒，咯咯哒……而且不是一只鸡，是多只鸡。叫声中有喊的成分，向蓝老太太邀功请赏，当然也有滥竽充数的。鸡叫声没完没了，其间还伴随着公鸡调戏母鸡的嬉笑声，小母鸡大惊小怪的撒娇声，叽哇乱喊，嘈杂混乱。
老王愤怒地看了一下表，才九点多，不得不起身去关窗户，没想到正和蓝清芳碰了一个照面。蓝清芳也迷迷瞪瞪起身关窗户。关窗户是两个人潜意识的事，目的都是想把鸡叫声关在窗外，再睡一会儿。关键是两个人都是从床上不情愿地起来，穿戴自然就不讲究了。老王裸着身子，这对男人来说太正常了，在风和日丽的五月，脱光了盖床薄被裸睡是人生之享受。关键是你男人要爽，人家女人也要舒服呀。平常只要出门蓝清芳穿戴都是一丝不苟的，怎么搭配，什么品牌都有讲究，可是睡觉时却和老王一样，也是裸睡。王文元家和蓝清芳家虽然隔着院子，中间还有围墙，可直线距离也就二十多米。两人临窗相望，一下都愣住了。蓝清芳那美丽的乳房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明亮、精致、灿烂。蓝清芳家院墙边种着“欧月”，那些叫“自由精神”的花朵开得轰轰烈烈，然后自由地翻越围墙在老王家的这边展示着美丽。老王被那些花朵刺激了，也被蓝清芳的乳房刺激了，总之眼睛一亮，被闪得眼前一片空白。
也就是一瞬间，两个人连忙关窗拉帘。老王猛地扑到床上，那美丽的画面定格在脑海里。花与乳房，在老王的脑海里染成了一派粉红。那些自由奔放的欧月开得大若乳房，那没有了束缚的乳房同样也自由奔放，灿若花朵。老王被鸡叫声弄坏了的心情，被花与乳房照亮了。
蓝清芳以同样的姿势扑到了床上，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走光了，并非逆光，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怪这些该死的鸡。
这个隔壁的老王，蓝清芳其实并不了解，虽然是邻居，由于是第二居所，你来我往，难得碰面。蓝清芳只是从老妈那里听到一些，说隔壁老王是一个编电视剧的，经常有漂亮女演员来。蓝清芳没看过隔壁老王的抗日神剧，也不想看。蓝清芳觉得自己的经历比任何一部电视剧都精彩。蓝清芳未婚，却有一个儿子，八岁了，在英国留学，是名副其实的小留学生。这事也是蓝老太太的心病，这不是私生子嘛，村里都叫野种的。蓝清芳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什么私生子，什么野种，这是一种人格歧视。法律规定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女儿一谈绕口的法律，蓝老太太就不言语了，她知道女儿是大律师，你说不过她，甚至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蓝老太太还是拎得清的，女儿的事和邻居闭口不谈。有人问到女儿婚姻，老太太就叹气，说追求清芳的优秀男人多了，人家一个都看不上，就是要单身。
蓝清芳和老王被这一折腾，弄得睡意全无。两人打开手机，发现在小区业主群里已经有上百条信息了，都是谈鸡论狗的。特别是关于对小区养鸡的议论都霸屏了。
小区有五百多户，由于入住率不高，业主群里也只有二百多人。一户中有的夫妻、子女都入群了，群里最多有一百多户主。这是一个独栋别墅项目，政府已经很难批别墅用地了，楼盘就成了稀缺产品。再加上四周是高尔夫球场和水系，风景优美，房子早就售罄。可是，这么个好地方入住率却不高，究其原因其中肯定有投资购房的，买了就放那儿了，等待升值；还有，就是买了为将来养老，等着退休；已经入住的应该属于会享受生活的那类人。冬季关门闭户，夏季来住，在院子里种花、种菜、栽果树。工作日老人守，周末了来度假。
二百多人的群算个小群，但群里却极为活跃。发言的人较多，说话充满了自信，都是直截了当的。能在这个小区买房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有大学教授，有企业高管，有著名律师，有媒体中人，还有政府官员……都算是成功人士了。不成功能买得起别墅嘛！当然，这个项目就是为中产阶层量身打造的，真正的富豪又看不上这里了。这样一群人暂时离开了原有的生活轨迹，没有了约束，一下就活泛起来。官员没有了上级领导，企业高管没有了公司员工，著名律师没有了当事人，大学教授没有了弟子爱徒，总之，没有什么好顾及的关系，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大部分业主都不曾碰面，更不了解各自的历史，只在业主群里认识。散步时碰面了也对不上号，在群里连网名都退居二线了，名字都成了房子的编号。这些人来到郊外好像一下就放开了，不再谨小慎微，无须藏着掖着，何必端着摆谱，解放了，展开了，性情中人了。大家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业主、是邻居。
这个周末出现了新情况，本来是来找安静的，却被鸡鸣狗吠声骚扰。1501业主把小区的鸡叫命名为“半夜鸡叫”。1501的业主说是半夜鸡叫当然是有道理的，有的业主凌晨三点才睡下，周末要睡到中午十二点的。五点钟鸡就叫了，这样算来可不就相当于半夜鸡叫嘛。1501的命名遭到了1508业主的反对，认为这样说法哗众取宠，半夜鸡叫是地主为了让长工起来干活，现在谁是长工、谁是地主？要说地主，大家都有院子，都算地主。1508和1501两家因狗生隙，曾有过节，无论谈什么问题，正确与否，在群里总是针锋相对的，见面就掐，没有什么客观性。
1616业主认为在小区养鸡是严重扰民行为，在市区谁家养鸡，肯定会被物业罚款。养鸡不但扰民，而且不卫生，臭气熏天的。如果染上了禽流感，直接威胁到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
1616业主说话直来直去，绝不留情面，在小区属于著名人物。说她著名是因为她家不养鸡、不养狗，却养鹦鹉。她家那只鹦鹉，和人没学好，见了来人的问候语就是：“傻逼，傻逼……”搞得邻居不好意思去她家串门。1616业主收拾了几次鹦鹉，没想到这鸟对着主人照样喊，傻逼，傻逼。鹦鹉可能不懂人话，却学了一句人话，只会说一句人话吧，却又不是人话。其实，在鹦鹉看来，“傻逼”和“你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人听了不舒服罢了。在鹦鹉不绝于耳的傻逼、傻逼中，邻居再谈到1616业主时就称呼她为“傻逼它妈”了。这称呼1616业主听到会不高兴，但称呼却好记也好玩，有笑点。傻逼它妈很快流传并演变成了绰号。不知道1616业主是否知道这个绰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疯，就她那火暴脾气，不找上门才怪呢。不过，这绰号只当代词，不作名词。见面可不敢这样叫，傻逼它妈姓王，陕西人，叫王西凤，业主都尊称她凤姐。只有谈到1616业主时，才会用傻逼它妈这绰号。
在一个新社区，用门牌号码代表每一户人家，这是业主群的基本要求。业主一入群，群主就发公告，其中一条就是“请备注房号”。其实，用房号代表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既没有特征，也没有生命气息，而且数字容易混淆。可是，不备注房号你就更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大家到了郊外，相互又叫不上来名字，按照郊外村里生活的习惯，往往会用孩子之名指代爹妈。可是，买别墅的60后比较多，孩子往往都大了，就像出窝的小鸟早飞了，60后又生不出二胎，年过半百又爱心泛滥，只能养宠物，邻居们就用宠物名指代户主。
这样，在群中用编号，在自己微信中就可以再备注，蓝清芳就是这样备注的。比方：1616（傻逼它妈）；对门邻居刘姨房号是2109，她就备注为：2109（冰豆妈）；1501（金莲妈），因为1501业主有一条狗叫潘金莲；1508（二流子爹），因为1508业主狗的名字叫二流子。
蓝清芳的房号是2112，蓝清芳又没有养宠物，却喜欢养花。王文元后来把蓝清芳备注为：2112（自由精神它妈），王文元觉得用“它妈”“他妈”“她妈”“他妈的”备注都不妥，后改为“自由精神”。这个备注让老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浮想联翩，这算是对那天早晨的纪念吗？蓝清芳把王文元备注为：2113（隔壁老王）。蓝清芳看到这个备注就想笑，“隔壁老王”这尊称属于网红名，含义深刻，耐人寻味，属于重点防御对象，哈。
王文元一看“傻逼它妈”业主的留言，觉得应该替“自由精神”说句话，省得其他业主也起哄，让蓝清芳下不了台。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要提前引导舆情，最后才能掌控舆情。当大部分业主都为傻逼它妈点赞时，你再跳出来反对，那时候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文元从内心中觉得应该帮蓝清芳，人家看都让你看了，你不能白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看了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让你看呀，而且那么好看。那些二流女演员可以和你上床却不让你看，因为身上假的东西太多。乳房是隆过的，屁股是垫高的……说不定一看就露馅，保不齐能发现刀口。王文元看了蓝清芳，或者说王文元和蓝清芳互相看了，这是两个人的秘密。有了共同秘密的男女同志，心自然也就拉近了。
王文元有了这种意识，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凡是反对蓝清芳的，就成了王文元的对手；凡是支持蓝清芳的，就成了他的朋友。具体到养鸡上，凡是反对养鸡的就站在了王文元的对立面，凡是赞成养鸡的就是他的朋友圈。王文元完全抛弃了原则和个人恩怨，放弃了自己，大搞“两个凡是”。一个被鸡叫骚扰的受害者，成了养鸡的支持者，这都是因为蓝清芳呀。
著名编剧王文元是一个文字工作者，靠卖文挣钱，属于专业写字的。文笔肯定是一般业主无法比拟的。他在群里发言往往声情并茂有煽动性，再加上幽默风趣，总是迎来点赞无数。王文元见傻逼它妈的留言上纲上线，已经不是扰民的问题了，养鸡直接威胁到了邻居的生命安全。这还得了，王文元就发文说养鸡没什么不好，也没觉得扰民。人在鸡叫声中会感到更安全，在鸡叫声中睡得更香，这就是一种意境。然后，王文元引用了王籍的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还嫌不够，他又引用了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文元告诉业主们，此处有声胜无声，鸡叫比鸟叫更有人气。睡梦中的鸡叫声直接把自己送回了故乡，这才是安静的郊区生活。鸡叫声比汽车喇叭声美妙多了，让人能回忆过去美好的童年。我们要感谢养鸡的业主，给我们带来了睡回笼觉的美妙时刻。王文元这样说，也不是完全胡扯。王文元虽然被墙外的鸡叫声骚扰，然而确实也听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鸡叫。那种鸡叫声当然就不是噪音了，真的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可见，小区内不止一家养鸡。
最后，王文元还确定了养鸡的合法性，认为业主养鸡是人家的自由，这就像合法的养宠物一样，这种自由不可侵犯和剥夺。
王文元的留言让人无法反驳。那些在业主群中比较活跃的人，多少都是些风雅之士。看了王文元的留言也觉得妙，把一个扰民的鸡叫声说成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真的会附庸风雅。
蓝清芳看了王文元的留言气不打一处来。既然鸡叫声那么好听，你在鸡叫声中能酣然入梦。你起来关窗户干什么？你不起来关窗户我怎么会走光？真是占便宜还卖乖。蓝清芳没能力和王文元谈意境，这不是她的强项。蓝清芳就谈法理。通常情况下谈法理比谈法律更难。谈法律只是对法条的解释，谈法理那就上升到法的哲学了。蓝清芳认为养鸡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自由已经影响了他人的自由。你行使了自己的权利，却侵害了他人的权利。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在行使合法权利时要达到一种平衡，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大家才能和谐相处，才能建立和谐社会。
隔壁老王见了蓝清芳的留言，有点犯迷糊。明明是你家蓝老太太养的鸡，骚扰我睡不成。我替你站台说话，你却怼我。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嘛。王文元想想又暗笑了，蓝清芳可能还因为走光而气急败坏呢。她或许觉得吃亏了。看来蓝清芳真被那鸡叫声吵烦了，鸡叫声让蓝清芳抓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都失去了理性的判断。
事实证明王文元的判断是对的，在蓝清芳留言没过多久，隔壁院子里再一次传来鸡叫声。这次鸡叫和上两次都不同，这次鸡叫是一种惊慌失措，是一种鸡飞蛋打，是一种疲于奔命，只有鸡遭遇到了危险才会有这种叫法。王文元对这种鸡叫很熟悉，晚上鸡这样叫肯定是黄鼠狼扒鸡窝，白天这样叫那就是有人要杀鸡待客。
王文元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有了走光的经历，王文元就没有那么孟浪了，连拉窗帘都小心谨慎了。这次隔壁老王又看到了蓝清芳的另外一面。蓝清芳穿了一身运动装，一手拿刀，一手举着捞水草的网兜，把鸡追得大惊失色，满院乱跑，有的已经飞墙上树。蓝清芳也把自己追得披头散发，像一个女疯子。王文元又是心中一动，暗暗喝彩，这个好，这个好看，有野性，极大地满足了他的窥探心理。蓝清芳的动作显得夸张，有些作秀的成分，仿佛做给隔壁老王看的。意思是说：我反对养鸡，就说到做到，绝不两面三刀。就从自己家的鸡杀起，杀鸡给猴看。王文元想到这个成语，连忙把窗帘放下了，咦，这不是在骂我嘛，我啥时成了猴了？
王文元刚放下窗帘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那就是蓝老太太的吆喝声：“蓝清芳呀，你不能杀我的鸡呀，都是下蛋鸡呀……”
王文元又看，发现蓝老太太手持竹竿在蓝清芳身后转悠。蓝清芳举刀撵鸡，要杀；蓝老太太举棍轰鸡，是救。蓝清芳追鸡，蓝老太太追蓝清芳，围绕着院内的花坛团团转。蓝老太太一边转圈，一边喊叫。
“蓝清芳你不能杀我的鸡，昨天晚上西红柿炒鸡蛋你没吃吗？你不是说比小时候的还香嘛，那蛋就是咱家的鸡下的呀！你个没良心的，吃了鸡蛋还要杀鸡，恩将仇报，就像你吃了我的奶，还要杀我一样。”
蓝清芳回嘴：“平常你把我种的花挖了种菜，我让着你，现在你养鸡我绝对不同意。这是别墅区，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养鸡还违法，天下哪有这样的法？”
“扰民不违法吗？”
“扰什么民？蓝家庄家家都养鸡，谁说扰民了。”
“蓝家庄是蓝家庄，这是别墅区。”
“别墅区怎么了？又不是我们一家养鸡，法不责众。”
蓝老太太说出这句话，王文元一下愣了，没想到老太太还能冒出这句话，不愧是著名律师的妈。蓝清芳也愣了，停了下来望望老妈问：“谁说的法不责众？”
“冰豆妈说的。小区养鸡的多了，物业没法管，法不责众。”
“你说的是小众不是大众。物业不管是他们失职，要从自己做起，人要有社会公德。”蓝清芳弯腰喘着，抬头望望老娘，说，“你是养鸡，还是养闺女？你要养鸡我就回城里住。”
“你不让我养鸡就是不想养老娘，我就回蓝家庄乡下住。”
两个人僵住了，有鸡从院墙上飞到了王文元院里，避难。王文元想着帮帮这娘儿俩，又不好亲自去劝，这种鸡毛事，你往往越劝越乱。唯一的办法是让物业出面，物业的人来了只要说小区不允许养鸡，蓝老太太就没话说了，蓝清芳也就下台阶了。
王文元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蓝清芳一边。这位群里公开支持养鸡的，又来了个大反转。凡是蓝清芳的主张就坚决支持。王文元拨通了物业的电话……
物业经理带着保安没多久就来了，电动摩托车多快呀。蓝老太太虽然对物业穿制服的保安有些惧，可还在争辩。说小区又不是我一家养鸡，为什么要我杀鸡？物业的保安告诉蓝老太太，不是他们要管闲事，是因为有业主举报。蓝老太太又道出了法不责众，物业保安却说民不举不究，现在有业主举报，作为物业我们不得不过问。蓝老太太一时语塞，求助地望望蓝清芳。没想到蓝清芳把手里的网兜递给了保安，说你帮我抓鸡，今天我就把鸡处理了。保安接过网兜，显然有些兴奋，他跃跃欲试准备扑向一只芦花鸡。蓝老太太大喝一声，向保安冲去。
“要杀鸡就先杀我！”
蓝老太太喊着，冲上去，去夺保安手中的网兜，手一软突然向花坛倒去。蓝清芳见状一声惊叫，扑向老妈。蓝老太太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倒了。
王文元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呀，因为鸡可别闹出人命。王文元连忙冲下楼去。
王文元冲进蓝清芳的院子，发现蓝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微笑着望着老伴和女儿在院子里争执。保姆站在身后，扶着轮椅一动不动的。王文元对保姆喊着，还不快去照顾老太太！蓝老爷子平静地道，不必，不必。王文元定住了脚步。蓝老爷子又说，我和她战斗了一辈子，败下阵来，就看女儿能不能斗得过她了。王文元说，蓝老，你看老太太都晕过去了。蓝老爷子说，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是装的，为了几只鸡够拼的。王文元听蓝老爷子这样说，无语了。
蓝老爷子是一个退役的老军人，参加过对印自卫反击战，在文工团说快书。部队前进的时候他打着快板鼓舞士气。退休后写了一本书叫《我的快书生涯》。蓝清芳自费给老爷子出版了。蓝清芳当然没告诉老爸是自费。蓝老爷子就觉自己是作家了，说话文绉绉的。
其实，不是鸡鸣扰民，而是狗吠吵人。鸡鸣引起狗吠。
“睡狗醒来是非多。”怪不得英国诗人乔叟这样说。
最早是小泰迪冰冰和豆豆，它们的叫声引起了另一组团的狗高声喊了一嗓子。它这嗓子不得了呀，犹如一首歌的起声，悠扬高远，细腻明亮。这是一条妩媚的狗，媚眼如丝，长着一脸狐媚相，外号“潘金莲”。它是1501的爱犬，品种为日本柴犬。金莲的这一喊惹得一条外号叫“二流子”的公狗高昂地唱和。二流子属于中华田园犬，它的声音嘹亮夸张，在广袤的中国村庄，时刻都能听到它坏脾气的叫声。它的脾气要看主人在村里的地位，要是富人或者村主任家的狗，那必然是村里的老大，叫声也会狗仗人势，直冲云霄，气贯长虹。要是穷人家的狗，它基本上就是一条见谁都会摇尾乞食的赖皮。实在没有吃的，无奈中只能吃屎。中国有句俗话叫“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就是它可怜而又悲惨的生存史。
中华田园犬在中国的大地上已经生存了几千年。据说秦始皇一统中原牵着的就是这种狗。秦朝丞相李斯临刑时哀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苏东坡词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这里的“黄”指的就是中华田园犬。
中华田园犬是一条真正崇尚自由的犬种，在中国的大地上自由地溜达。它们特别喜欢田园的生活，在一望无际初春的麦田里，经常会看到一群狗聚会，开party，村里人称之为“狗恋蛋”。它们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勇敢地当众交配，这意外地完成了村里半大小子的性启蒙教育。如今，中华田园犬也陆续从田园走进了城市。它们对城市生活很不习惯，出门时打死也不让主人牵，所谓遛狗对它来说是一种侮辱。每当1508业主出门散步打开院门时，这狗肯定先主人一步，冲出院门。别说用绳拴了，你连毛也挨不上。主人散步，它就在主人前面不远不近地走先。离远了就在林阴道旁撒一下尿，好像尿频似的，不多不少只有几滴。撒尿是象征性的，占地盘留下自己的气味才是真的。二流子痛苦地嗅到，小区里有各种洋狗留下的气味，这些气味在它的潜意识中都是不熟悉的，不是小花，也没有小白，尽是些异国母狗的骚情味。二流子在小区中独自遛着，为了表示自己温顺、服帖、不咬人，让迎面散步的业主放心，见了行人就躲到路边，作低眉顺眼状。如果见主人近了，它又向前奔跑一段，总之和主人保持距离，若即若离的。大家开始以为它是一条流浪狗，后来才发现1508业主跟在后面呢。它也是宠物狗，狗名：阿黄。就阿黄的状态，业主就给它起了个外号叫二流子，这样好记。好记是好记，1508业主的备注名就成了：1508（二流子爹）。
二流子一直是金莲的追求者，只可惜金莲妈不同意这门亲事。二流子的心里苦呀，它的叫声带有一种无奈，一种忧伤，一种怒火。金莲当然能听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如此，它就越发得意了，叫声中就有了一种自恋和夸张还伴随着矫揉造作，完全是日本母狗的状态。这样一来，金莲和二流子就组成了男女声二重唱，在小区唱响了中日友好的情歌。
小区里有多少狗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周末会随主人入住。别墅区对这些狗来说也是第二居所，狗随主人来来往往，没有机会分出高下。这样，小区里暂时就群狗无首，没有主事的，混乱无序。狗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观点各异，产生争议和分歧是肯定的。无序的狗叫声就显得混乱了，成了一种真正的噪音。
由于金莲和二流子忧伤的二重唱，引起了群狗共鸣，大家纷纷唱和，并倾诉自己的衷肠：
“人类呀，他们真的不是东西，不懂狗的情感，还包办婚姻。这都什么年代了，狗还没有自己的婚姻自由。狗命咋这么苦呀……”
二流子甚至蛊惑群狗挣脱锁链，在小区内游行示威，向人类抗议，争取狗权。二流子的蛊惑没用，因为它当不了带头大哥。群狗都有些看不起它。虽然1508业主是群主，可群主无法和村主任相提并论，没有什么威望，在业主群更没有任何特权，见面了有业主也尊称一声田群主。业主群也不是他建的，前群主移民出国了，临行时把群主顺手转给了隔壁邻居1508业主。1508业主也无心当这个群主，疏于管理，群中也是无政府状态。
小区里群狗无首，人群里也是群龙无首。群狗无首，狗叫声就嘈杂混乱；群龙无首，却恰恰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
现在是讲身价的年代，二流子曾经是流浪狗，是田群主捡来的，没花一分钱。金莲就不一样了，主人花了好几万买来的，这种日本柴犬最高市价都有十几万的。中华田园犬本来是有历史渊源的犬种，有贵族血统，皇家鹰犬，应该世袭罔替。在别墅区却很少见其身影，唯有田群主养着。阿黄我行我素的样子，自有其落拓不羁的潇洒。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外国母狗不会欣赏，认为它是流浪汉。本地狗又不见身影。阿黄就成了孤家寡人。到了春天，阿黄连找对象都成了问题，这让田群主十分发愁。一天，田群主看到1501业主在群里晒了金莲的私家照片和视频。其中一张居然是金莲的私处特写，红肿湿润艳若桃花。还配有文字，说金莲发情了，需要找情哥哥了。田群主把手机里的照片给二流子看，还放了一段视频，不承想二流子看后仰天坏笑，十分中意。于是，田群主起身拍着二流子的头说，日本娘儿们温柔贤良，日本母狗也不会有错，你有福了。
正是黄昏小区散步的时候，田群主决定带二流子出门，让二流子和金莲在小区里来一次美艳的邂逅。二流子懂的，一跃而起，冲出院门，走先。
二流子和金莲在小区花园里相遇。当时正是春暖花开，夕阳西下，金辉染枝头，一个谈情说爱的良辰美景。这景色不要说狗了，连人都会情窦顿开。
金莲见了二流子就抛了个媚眼，并且摇动着尾巴。二流子欢欣鼓舞，直接上身。金莲本来要从的，没想到金莲妈一拉狗链，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到二流子的鼻子上。二流子“嗷”的一声败下阵来。金莲本来是一个中型犬，二流子和金莲个头差不多。在中华田园犬中二流子算是小个子，再加上又不爱打理，显得瘪三相。金莲就不一样了，干干净净，还扎蝴蝶结，一根精致的狗链牵着，显得人模狗样的。两狗相比，二流子确实不成样子。不过，金莲在发情期，要的是真情欲，并不以貌取之，不在乎二流子的颜值。
二流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太性急了，自己的主人还没到，两家的亲事还没谈呢。两条狗八字也没合呢，是不是门当户对？是否要彩礼？是不是黄道吉日？办不办结婚仪式……这些人类的繁文缛节一项都没有进行，二流子就要急着进洞房，真是欲速则不达呀。
田群主见自己的爱犬被踢了一脚，也不恼。上前和金莲妈打招呼套近乎，说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大家都是邻居，就撮合两条狗好了吧，成全了它们，这是顺应天理的美事。第二层意思是，二流子和潘金莲在一起，生了小狗送一个就成。其他的金莲妈可以自行处理，绝不干涉。金莲妈很不屑地瞥了一眼田群主，断然拒绝。当然，金莲妈还是向二流子爹耐心说明了原因。金莲已经许配给了赵家，就是养殖基地的赵总。两家人包办婚姻给狗做主，定了终身，金莲妈还收了聘礼。说白了金莲妈已经和养殖基地赵总签了合同，收了订金。金莲发情后要送到养殖基地去，生了孩子属于养殖基地的。养殖基地支付金莲妈报酬。金莲妈说出的这些理由还是比较中肯的。关键是田群主还不死心，希望让阿黄先试试，快活一下。金莲这么漂亮的狗，不能便宜了外人，咱们是邻居，这是亲上加亲呀。
……
（全文请阅读《北京文学》2023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