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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陈宏伟:观涛

2024-12-21 12:4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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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总的长发散乱至额前,双眼红肿,将脖颈靠在老板椅上,双脚高高跷于桌案,如同一只孱弱的困兽。办公室满地的烟蒂,它们大多数只抽了半截就被丢弃。我怀疑阮总可能整夜未眠。作为饭店的老总,他的恶习之一就是抽烟不喜欢用烟灰缸。总经理办公室的专属服务员傻妞每天会来打扫卫生三次。她常跟我说房间里一片狼藉,唯独桌案上的水晶烟灰缸光洁如镜。阮总的眼神空洞,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清是我,然后伸手去够脚尖处的烟盒。我连忙抽出一支烟递给他,顺手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你写封信吧。阮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

我不明所以,写信?现在没人写信了,都发手机短信,或者电子邮件。

必须写信,这封信非常重要。阮总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窗前,指着院中央那栋外型模仿迪拜帆船酒店的十九层大楼的框架说,我们饭店是死是活就看你的这封信了,要下足功夫,好好措辞。阮总的话令我有种备受器重的感觉,可我却越听越糊涂。饭店新楼框架浇筑完成,该用砖块砌墙时,资金链断裂,已停工半年有余。乌青色的大楼框架四面透风,看上去像一艘布满破洞遭人废弃的破船。

给市领导写信吗?我问。淮河饭店作为隶属于X市政府的接待宾馆,新建大楼原本该由政府投资,但楼堂馆所之类的工程立项受限,阮总宁愿自筹项目资金,也执意要上马。他像个和尚四处化缘,每次搞点钱回来,工程队就忙活十天半月,钱一折腾完,工人立刻作鸟兽散。可惜大楼像个吞钱的无底洞,他搞到的钱总是杯水车薪。饭店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阮总,看他如何唱独角戏般地盖大楼,而政府领导决意要对饭店进行改制,内外交困,快把他逼疯了。

李×诚。阮总吐出三个字,像是说出他酝酿已久的B计划。你给他写信,只要他肯投三千万,帮我们把饭店新楼搞起来,可以给他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

香港的李×诚?我差点笑出声来。

对,就是A集团董事局主席。阮总说得慎重其事,脸上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我怀疑阮总是不是生病了,也许在发烧。他是何等成熟、睿智的人,而这种举动在我看来未免过于夸张,而且天真。

这恐怕有点不太现实。我说。

什么叫不太现实?阮总的嗓门猛地一高,瞬间发怒,像个炸药桶被我无意间给点爆了。给你安排一件事情,还没做就说不太现实,那你说说干什么事情能有必胜的把握?

我被呛得哑口无言。傻妞拿着拖把推门进来,看了看我们,眼珠一转,像是发现气氛有点异样,头一扭转身出去了。她被阮总起了个绰号叫“傻妞”,其实人很聪明机灵。

所有现实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能不能打动李×诚来投资,关键在于你写信的水平。阮总用手指嘭嘭地敲击桌面,要学会用别人的钱投资,用别人的钱盖楼,甚至用别人的钱吃饭。那些用自己的钱,自己承担风险的人,在我看来都是傻子。

我脑袋里嗡嗡响,感觉自己像被人绑架了,这很荒诞,也很滑稽。代表饭店老总写信,所述内容其实与我个人无关,但我心里仍然泛起一种被戏耍般的羞耻感。阮总的眼珠暴突着,嘴唇微微颤抖,我完全无力争辩。

从新楼奠基开始我就对阮总的工作路数不太认同,我认为建大楼好比饭店炖一锅鸡汤,应将所有的食材和原料准备齐全了,再开火慢炖。不能上来就清水烧锅,水沸腾后发现没鸡,将火熄灭去杀鸡,回来重新烧火,鸡肉快熟烂了,发现蘑菇还在山中待采摘。阮总对我的这套说辞极为反感,他认为干事情就是吃笋,吃一截剥一截。他曾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记住,不会有人准备好所有的食材等着你去炖鸡汤,世界上没这等好事,吃笋都得现吃现剥!他是饭店老总嘴巴大,我是办公室主任嘴巴小,反正怎么说他都赢。

过了一会儿,阮总抬腕看了看表,口气稍微缓和下来,说,你把上次写给市领导的汇报材料打印出来,我上午再去市里汇报一下。

2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当我正在为怎么给李×诚写信而苦思冥想时,忽然获知一个消息,饭店的班子成员被通知立刻赶到市政府办公室开会。其中一个副总接电话时承认自己未经请假去了邻县,无法立刻赶回来。市委办公室的人说没有关系,缺席一人不影响开会。我觉得事情有点非同寻常,不过还未引起我的足够警觉。整个下午我都在网上搜寻A集团的资料,头昏眼黑,满脑子糨糊。

下班的时候,饭店忽然来了几个人,手持封条往饭店财务室的铁门上贴。我以为是法院执行庭的人,饭店欠外面不少钱,正被几桩官司缠身。疑惑之间,领头的人走过来,说,陈主任,饭店的公章在你手里吧?把它给我。我揉揉眼,才认出他是市政府接待办公室的副主任靳江南。此前政府的公务接待都由他负责在饭店签字,饭店的人经常和他打交道。有两次在夜市吃烧烤时碰见他,我还抢着替他付过账。旁边站着好几个饭店中层以上的领导,客房部经理李艳秋嘻嘻哈哈地冲我说,这是饭店新来的靳总,没想到是老熟人,以后我们就抱着靳总的大腿混啦!餐饮部经理樊露说,你抱大腿,我们只好搂胳膊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公章,用张干净纸包着,递给靳总。他接过去,害怕搞错似的,认真验看了印文,才往公文包里一塞,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在河畔的“水浒寨”订了一桌地锅饭,等会儿和大家一块坐坐。李艳秋尖叫道,不能让靳总埋单啊!

事情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我在慌乱之间连连点头。他们离去以后,财务部经理阮小琴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用一种怨尤的口吻问,你今天见到阮总了吗?我说,上午见过。她又问,他说过什么吗?我说,没有,只要了份汇报材料,说去找市领导。阮小琴眉头一皱,难怪,别不是他自己辞职的吧,手机也打不通!我朝走廊左右看了看,轻声问,为什么封财务部的门?阮小琴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听说明天审计组要来对饭店的账目进行审计。我叹口气说,来者不善啊!阮小琴轻松地一笑,说,没见过这样干的,不过饭店的账不怕查,因为政府的公务接待欠我们一千多万,查个底朝天才好呢!

我抓起桌上的电话,拨打阮总的手机号,语音提示对方关机。也就是从那天起,阮总仿佛凭空消失了。

我打车赶往淮河之畔的“水浒寨”,昏暗的天空飘起了秋雨,我快步跑入包厢,身上还是淋了一些雨。这顿地锅饭准备得很周全,有切好的哈蜜瓜、柿子、青枣等水果,泡好的上等绿茶,桌上散着中华烟,还有两瓶剑南春酒。这是淮河饭店招待客人的标配,显然不是靳总个人准备的。饭店的中层人员都在,反而是两个副总没来。饭店的男士比较沉闷,女士则透着欢快和热烈,仿佛已与靳总打成一片。靳总刚在椅子上坐下,樊露立刻端去一杯茶,并介绍其他部门的人给他认识。李艳秋忽然拿出一面小镜子递过去,碰了下靳总额前的湿头发说,靳总,给你这撮毛捋一捋。靳总手一拨,将李艳秋的手挡开了,众人哈哈大笑。

樊露挤着眼睛说,靳总真会选地方,这里是水泊梁山,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山寨之主了!阮小琴打趣说,就是哈,看到没,天正在下雨,靳总就是我们的及时雨宋江哥哥。李艳秋摇着靳总的胳膊,嗲着嗓子说,靳总靳总,你说你到饭店来了,我们以后是不是有糖吃了,并且想吃红糖吃红糖,想吃白糖吃白糖?靳总大约没有这样被一群女人追捧过,脸色红涨得厉害,不知该接谁的话茬好,刚开始冷着的脸色慢慢活泛了。酒局开始,靳总说,特殊时期,我就不喝白酒了,不过你们可以喝一点。说着举起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就要跟人碰杯。李艳秋端着一杯白酒走过去,说,靳总,你这么大了还没断奶啊!说着伸手捏了下他的奶盒,一股奶液喷溅到靳总的衣领上,李艳秋惊呼道,哇,你的东西都飙出来了,快拿纸来,我给你擦擦!旁边有人窃笑。樊露递过去几张餐巾纸,李艳秋作势要擦,却冷不防搂着靳总的脖子将一杯白酒灌进了他嘴里。

一直默不作声的餐饮部副经理江思雅,身着绿裙,端着两杯酒,轻盈地移步至靳总跟前,脆声说,靳总,你到淮河饭店来,是带我们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靳总面色红润,像是趁着酒劲硬着脖子说,肯定是上天堂!江思雅说,那好,为了我们的天堂,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将杯中的白酒喝完,双手将另一杯恭恭敬敬举到靳总面前。那杯酒将近有二两,靳总龇牙咧嘴痛苦万分地喝了下去。李艳秋在旁边大喊道,我提议,谁再想跟靳总碰杯,得喝交杯酒,不然老娘我都不同意!

女人们吵闹得凶,但关键时候还是不靠谱。那晚走出“水浒寨”大门时,李艳秋和樊露一左一右抱着靳总的胳膊,黑咕隆咚,摇摇晃晃,忽然靳总的身子往后一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众人吓得快要灵魂出窍,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停了一会儿,靳总“哇”地一声,嘴里的秽物喷涌而出,大家才放了心。

3

靳总拒绝在阮总留下的总经理室办公,另外挑了一间窗明几净的房子,并特别声明他的办公室不要床。他似乎要走一条与阮总相反的路。我们都心如明镜,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想辙筹钱,把新楼建起来,使饭店步入良性经营轨道。要么进行改制,将酒店资产挂牌拍卖,把职工安置好。靳总好像并不急于决断,他抓的是饭店的工作纪律,早晨八点签到,八点零一分来算迟到,下午五点五十九分走算早退。他每天八点准时来办公室,在没签到的名字后面统统画上斜杠,让迟到的人没办法补签。众人都私下里笑,这其实都是小事情,用不着他亲力亲为。我在他画斜杠的时候问他,靳总,基于饭店面临的困境,你觉得签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用手拍着签到本,说,特殊时期,非常重要!我表示不解,总经理不是应该抓大放小吗?他眼睛一翻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看过日本企业的管理秘籍,签到具有重大意义,你执行好就对了。我也就没词了,但我心想所有人都在静观其变,而签到并不能改善饭店经营滑坡的窘境。

一天上午,樊露给我打电话,说,陈主任,快下来,我们和靳总一块去看个病号。依饭店的惯例,看病号从门口的商店拿点牛奶、火腿肠、食用油之类,一般凑够三样。我走到门口时,看到饭店的公车在门口停着,靳总正在往后备箱搬东西,有两罐雀巢奶粉、两盒“好想你”枣片、两瓶意大利进口橄榄油,竟然还有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樊露站在一旁打电话,像在确认病号的住院房间。

靳总亲自驾车,看这隆重的阵势,我以为是看望市政府接待办的某个领导。哪知上车以后,樊露瞟了我一眼说,你知道吧,江思雅住院了。我心里一动,暗想靳总搞工作真是深一脚浅一脚,江思雅只是饭店的部门副职,看望她派我和樊露就行了,他竟如此大张旗鼓,尤其是那束鲜花,肯定是专门从花店订来的,真是惹眼。我笑着说,真不知道,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樊露说,是啊,姑娘家莫名就肚子疼,她可是靳总的心上人啊,我们必须得去看看。靳总扶了扶眼镜,粗声道,什么心上人?啥事情到你嘴里就变词了,跟你说过,她是我在淮河饭店认识的第一人,那时她还是餐厅服务员嘛!樊露嘻嘻一笑,说,别解释,那时我还是领班呢,怎么没记住我?

我们赶到郊区的铁路医院,找到江思雅住的病房。可能是她喜欢安静,选的这样一家市内非主流医院,病人比较少,病房洁净雅致。她没躺倒在病床上,而是穿着衣裤和鞋子,将被子当靠枕,斜靠着坐在床上,拉丝的直发一丝不乱。她像是完全没有料到靳总会去看她,白皙的脸蛋微微发红,锁骨凸显,看上去竟然很性感。靳总捧着那束花,端正地摆在她的床头柜上。我提着其他礼品悄悄放在门角。樊露大叫道,江妮子,听说你病了,靳总急得都上火啦!靳总用手指了指樊露,你呀你!转身对江思雅说,特殊时期,你可要将身体养好啊!江思雅坐起身来说,都跟樊姐说了,我没事儿,还劳驾靳总跑这一趟。并冲我点头说,陈哥,你坐。我搬来椅子,让靳总坐下。樊露笑着摸了摸江思雅的额头,说,怎么样啦,肚子还疼吗?虽然疼在你身上,可疼在靳总心里啊!江思雅脸色绯红,她虽然住院,可仍然化了淡妆,两天不见,像是瘦了一些,但看上去也更加俏丽。

在病房里扯工作上的事情,好像并不合适,都是说一些闲话。靳总说,我认识小江,是因为一件事。樊露装作好奇的问,什么事啊?靳总想了想,像讲难言之隐似的说,那一年我在淮河饭店客房里筹备市里的一个会议,加班写材料,错过了饭点,小江让值班厨师给我炒了一道菜,还有一盒米饭,送到我房间,真感动啊,我觉得淮河饭店的人真好,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道菜,葱爆鳝片,那味道真香。江思雅脸又红了,轻声说,靳总,你说的我都记不得了,你写材料也辛苦嘛!樊露拍掌大笑,你俩还有这一出,靳总也真是有情有义,时过境迁还记得这样清楚。说着说着,江思雅又半躺在病床上,似乎这样舒服一点。樊露忽然问,江妮子,你咳嗽吗?肺部有没有炎症?江思雅蹙着眉头柔声说,有点咳嗽,是不是肺炎真不知道。樊露拉起靳总的手,指着江思雅的胸口,笑眯眯地说,靳总,你趴上去给听听吧?听肺部有没有杂音,我们都不会听。靳总一脸尴尬,看了看门外的我,站起身来说,你别闹了,我们走吧,让小江好好休息,祝早日康复!樊露小碎步追上来说,我敢打赌,你这一来呀,江妮子的病好了大半。

4

签到一个月,靳总突然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饭店入不敷出,月底竟然没钱发工资。阮小琴拉着我去见靳总,冲他竖起三根手指说,缺口三十万。靳总想了想,问,饭店不是有好几个账户吗?阮总走的时候,所有账户上都没留钱吗?

这可能是他接任饭店老总以来,第一次提起阮总。阮小琴说,饭店有两个账户,一个是基建专用账户,一个是经营账户,早都没钱了。靳总挠挠头问,以前阮总都是咋解决的?阮小琴低声说,凭他个人的脸面,向外人借的。靳总将桌子一拍,愤然道,就知道借、借,借钱算本事吗?借钱开支与饮鸩止渴有何异?难怪饭店的窟窿越盘越大!阮小琴说,工资如果不按时发,职工容易在下面翻泡。翻泡怕什么!饭店今天的局面怨我吗?靳总瞪着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有颈椎病,将脖子左右摇晃,时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忽然他大手一挥说,其实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饭店的包袱太重,现在是特殊时期,需要裁员。比如餐饮部,我看只留一个经理就行,给樊露提前办理内退,留个江思雅就可以嘛!说着看了看我,陈主任你统计一下签到情况,我感觉樊露迟到早退就很多,再说客房部,留个副经理罗兰就够了,李艳秋也可以回家,这两个人成天没有一点正形,只知道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像什么话嘛,都是阮总欣赏的风格吧!

阮小琴看了看我,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复杂。我觉得靳总的话信息量太大,这些话他应该在班子会上说的,在我和阮小琴面前发作,脱口而出,我们只能听听,说什么都不妥。在饭店混了这么久,我深知不能随便站队,也不能跟着领导的节奏跳舞。领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下属的却容易闪了腰。

从靳总办公室出来,我悄声对阮小琴说,刚才的话不可以说出去吧?阮小琴微笑着说,陈主任,我肯定会烂在肚子里,就看你了。我说,我已经忘记了。阮小琴戳了下我的胳膊,难怪阮总那么欣赏你。

第二天一早,靳总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一进去,他就反手将门掩上。他的腿竟然有点瘸,走路一跛一跛的。我说,你的腿咋啦?他摆摆手,叹气说,痛风,昨晚吃了点海鲜,没想到就犯了,你坐。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不抽烟,我也不好在他办公室掏烟来抽。他的办公桌收拾得非常整齐,报纸码得像刀切的一般,书籍、笔记本摆得如同展览品,计算器就在手边,仿佛会计师随时要算账。

我问你一件事?靳总沉吟道,你若知道就跟我通个气,不知道就算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很少见到靳总如此慎重的样子,我有种既紧张又受其信赖的感觉。什么事?我问。

咱们饭店在淮河路上有个家属院对吧?靳总问。

我说,是的,有三栋楼。

阮总是不是在那儿有房子?靳总又问。

有,他是黄金楼层的大套。

家属院的房产证办得咋样?靳总说着提起了笔。

正在办理,建楼的手续有些不全,我们办公室正在想办法推进。我说。

噢。靳总点点头,手中的笔顿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像是想着无限心事。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坐正身子,低声说,我问你一件事,特殊时期,你给我透透底。昨晚阮总给我打了个电话,拜托我给他办件私事,他想把自己在淮河路家属院的房子过户至江思雅名下,这是为什么?

我原以为是多么严肃的问题,没想到是这样一件事情。看着靳总一脸认真而又疑惑的神情,我差点哑然失笑。我心想,江思雅和阮总在外面同居数年,饭店里人尽皆知,人家两个人的事情,你应该去问阮总为什么啊!

我忽然意识到,靳总的疑惑可以理解,他到饭店不久,这些男女私事他如何知道?我琢磨片刻,说,那个房子大概是阮总送给江思雅的礼物吧!

礼物?靳总的眼神很冷。

对,应该是赠予的礼物。我说。

好,我知道了。靳总脸色灰青,无力地挥挥手,示意我离开。

5

新楼建设停工,职工工资停发,淮河饭店的经营状况不断恶化。靳总坚持好钢用在刀刃上,他说,特殊时期,有限的资金要用于缴纳职工的养老保险。那晚江思雅问他是带我们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成为饭店职工口口相传的一次经典提问,不断被职工反复追问,靳总现在一律拒绝回答。

但我已感觉到了,上天堂需要梯子,需要无数把梯子拴在一起,而靳总显然没有能力寻找梯子。而下地狱,破产改制,他又不愿面对现实。他适合当个优秀的生产车间主任,可惜来错了地儿!饭店的保安私下里如此评价他。

靳总,我们财务账上只剩两元八角钱,水电费都欠缴了。阮小琴说。

靳总,我们餐饮部连酱油和醋都赊不到了。樊露说。

靳总,我们客房部一次性洗漱用品久未结账,厂商不愿意供货了。李艳秋说。

靳总,我们保安部的灭火器过保质期半年了,一旦出事要负刑事责任……

靳总,我们工程部的锅炉需要进行大修……

靳总听着各部门的汇报,不动声色地埋头收拾桌面,签字笔、茶杯和文件都摆得整整齐齐,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对饭店的窘况尽在掌握,又像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汇报完毕,总经理室陷入沉默。良久,靳总一抬头,问,完了?

没人吭声。靳总点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好。

他轻轻拉开老板桌的抽屉,拿出薄薄的一页纸,清清嗓子说,特殊时期,我跟市领导汇报了,裁员势在必行,我拟了份名单,大家看看,如没有不同的意见,今天就通知当事人。说完,将那页纸递给了我。

名单几乎是饭店所有的临时工,正式工只有一人,竟然是餐饮部副经理江思雅。我感觉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头绪。事情如暗流涌动,风云变幻,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靳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说,大家要在下面做好心理疏导,告诉他们,裁员是被逼的无奈之举,等饭店效益好转,欢迎他们再回来。

我将名单往下传给阮小琴,她的眼神落在纸上,眉梢猛烈地跳动几下,然后急急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想从我脸上寻找答案。她那复杂的神情,仿佛明白一切,又像是无比糊涂。

李艳秋和樊露匆匆瞟了几眼,表情平静如水,似乎尽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轮船将沉没,飞机欲坠毁,都会扔下一些行李,通过减轻负重来避免悲剧。或者说我们像一辆卡车,只有痛痛快快地卸掉沙子,才能轻松奔驰。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总经理室里众声齐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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