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几年参与高校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的工作经历中,面对学生对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他们各自的实践,我时常陷入沉思,对一个初试写作的人来说,天赋以外的训练到底如何才能有效?尤其是在一切都以多元、不确定的面貌呈现的时代,写作具有可教性与可学性吗?不得不说,是学生在一步步给我答案。他们时常向我提出一些细节的问题,问我某某情节的编排到底是A方案好还是B方案好,但更多时候,他们将我逼入角落,追问我究竟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性。我时常只能以形而上的方式作答,也难免出一身冷汗。每一次问答都是一次自我审视,也是一次冲突、碰撞以及有效的推进。对于他们,对于我,我相信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石韫琦的《蓝衬衫》以家庭故事的外衣书写了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故事”。小说的结构铺陈透露出作者的稚嫩,时而有游离之感,遣词造句依然有不少凝练提升的空间。可贵的是,作者以她的代际经验向读者呈现最新也最真实的成长困境。小说采用了内聚焦的叙事视角,试图写作孩童眼中的“家族史”。从大姨姥到小姨,做“小三儿”成为一种“家族传统”,但在十岁左右的“我”眼中,大姨姥和小姨只是美丽、时尚的象征,而“我”选中那件特别的蓝衬衫某种意义上是对她们的形象、气质的继承与追逐。“我”享受班级同学对我衣着的艳羡,也羡慕着有机会在晚会上出风头的主持人同学,与其说做“小三儿”是“家族传统”,不如说,对爱、自由、个性与美的追求是一种在代际间传递的信仰。石韫琦大声疾呼,孩童总是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们有自己的人际关系、认知判断、爱恨喜恶,他们在进行着属于自己的“成长”与“反成长”,也以自身的反抗和妥协成为所有成人的镜子,这镜子照出了作为他者的成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中国当代文学中不乏以孩童视角进行的创作,但深入孩童内心、真正关切成长问题的书写乏善可陈,年轻的石韫琦或许可以在这一路径中做更多大胆的尝试。当然,她仍然需要厘清创作中的核心问题,需要更多训练以便熟练操持语言工具,把握叙事的主干线索。
相比于《蓝衬衫》,段子期的《远去的群星》的科幻题材似乎更为新鲜和时尚,然而,因为刘慈欣珠玉在前,他建构的科幻宇宙实在太过宏大和完备,后续所有关于星际的故事都多少显得局促和保守。《远去的群星》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以选择了相对窄小的切口。小说前半部分颇有50—70年代文学中家国英雄故事的影子,后半部分则借助科幻的力量完成了对父女情感的另类回归。小说在“科学”和“幻想”两个部分都没有突破性的创新,但以细腻的语言和精准的情感捕捉“讲好了一个故事”,也让逐渐耽溺于激进想象的科幻小说有了后撤的可能。不管文学进化到哪个阶段,不管文学将要讲述什么时间、空间的故事,作为基底与内核的恐怕始终是人际的关系与情感的政治,作者的温情炽热与科幻的飞扬跋扈相得益彰。作者当然没有“完美”地完成讲述,多少显现出对知识表达与文学叙事相结合的捉襟见肘,然而,作者依旧拓宽了另一重科幻想象的可能,也在此提示读者,在未来的文学图景中,那些固守的与消失的,可以/可能是什么。
两篇小说的行文风格与价值取向皆不同,两位作者擅长和不足处也南辕北辙,但两位作者似乎又都在告诉所有读者,那些留在他们身上的岁月的痕迹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得以呈现:偷窥成人生活的秘密的那些清晨,与独自仰望星空幻想未来的那些夜晚,都凝聚为一些笔端的流水。创作是否真的具有可教性与可学性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教与学之中,那些流水终于生成,它们得以见纸笔、见天日、见自己可以流淌的形状,由此逐渐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