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开的是肖恩的车,其实曼尼想开自己的车,而肖恩虽然不喜欢开车,但他也想开自己的车。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有两个车,肖恩的车,曼尼开,车上有肖恩、乔安和我。布瑞恩的车,玛丽开,车上只有玛丽和布瑞恩,还有布瑞恩的一个朋友。
七个人,两个车,一起去约书亚树公园。
出发的时候我们的车还在玛丽前面,下个路口玛丽就到了我们的前面,又下个路口我们又到了前面,就这样你追我赶。三个小时的车程。
曼尼开车,肖恩放音乐,毕竟这是肖恩的车。肖恩一直在放爵士,听得我们昏昏欲睡,但也多少减少了一点尴尬。我跟曼尼太不熟了,不熟到没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直到乔安提出来要换歌。
这里没有人喜欢爵士,乔安说,有点节奏好吗?
肖恩没理她。
放点别的,乔安又说。
肖恩继续放爵士。
换流行音乐,乔安直接说。
肖恩切换了一下系统,随机跳出了一首Save Your Tears,Save Your Tears唱完,又跳回了爵士。
这时曼尼提起了两首歌的名字,只是乔安听都没有听过。
曼尼和乔安都是属狗的,按照中国的生肖,但他们相差了二十四岁。二十四年,说起来还真的挺长的。曼尼和乔安其实也没有共同话题,但只要曼尼开始提起这座山的名字和那座山的名字,山顶之上的云层,所有的云层都只是工厂的化学物质……乔安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曼尼知道所有山的名字。乔安就是这么说的。
我听的这些歌跟你听的歌相当相似,可以说是你的歌的“老年版”,曼尼对乔安说。
乔安笑了一笑。
三个小时的车程,现在只过去了十分钟。
最早玛丽是想租个房车,把所有的人都装进去。
我对房车也很有期待,这就意味着只要一个人开车,大家轮流开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唯一的问题是,唯一会开房车的只有玛丽。
再加上临时起意,就没能订上营地。玛丽的经验是,预约那些营地必须是在好几个月前。
那也只能开自己的车了。我说,但肖恩没开过那么长时间的车,他最多也就开过两个小时的,而且开到一半他就会注意力崩塌,然后跟车里的每一个人吵架,边开边吵。
玛丽问,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问问曼尼呢?我突然想到曼尼。曼尼是玛丽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只知道他们是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玛丽问了曼尼以后告诉我,曼尼也一起来,她邀请了曼尼,曼尼可以开肖恩的车,他可以连续开三个小时,而且曼尼还可以做饭。
后来曼尼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乔安跟我说我们是在利用曼尼,这不好,对吧?
我只好说曼尼自己也愿意被利用。这能证明他有价值,而且重要。
每个人都得让自己有用。我又说,谁会跟一个没有用的人来往呢?
玛丽订的是约书亚树公园南门口的一个民宿,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与另外两间隔开,单独在院子里。我和乔安一间,玛丽一间,曼尼一间,再加院子里那间。男孩们全部在客厅,他们还有一个游戏室,也在院子里。
乔安望着游戏室的门,那个门原本是个车库门,很明显,房子被重新设计了,现在的车库门通往最大的客厅。
游戏室的前面,一个篝火堆,电动的。
没带棉花糖,乔安说,要不就可以做Smore(棉花糖夹心饼干)。
我怎么知道有这个,我说,房间又不是我订的。
可是曼尼带了。曼尼带了棉花糖还带了功克力块,还带了厚格兰姆饼干,一切做Smore的材料,这让Smore成为了一个必然。
我本来以为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做Smore了,乔安说,我也永远没有要糖的机会了。
你有的就是机会,我说,你的日子长着呢。
可是我没有在十六岁之前做这些,乔安说,我没有第二个十六岁。
我只好无言以对。
吃完晚饭,我想去睡觉,可是曼尼说我们去院子里烤 Smore吧。望着乔安的脸,我只好说好吧。
曼尼、我、乔安,还有玛丽,四个人围坐在篝火前。男孩们在游戏室。
如果我们在沙漠,我们是应该围着篝火。我说,如果我们已经到了沙漠,却只待在游戏室里打游戏,那太蠢了。
完全正常,乔安说,因为他们只是一群男孩。
棉花糖悬空,离开火焰十公分,慢慢地转动,当它被烤至轻微焦黄,从火上移开,将这颗看起来快要融化的棉花糖夹入饼干和巧克力,热乎乎的棉花糖也会带着硬巧克力一起融化,就在那个片刻,赶紧吃。
第一块Smore递给了我,我咬了一口。
好吃吗?乔安问。
我不爱吃甜的,我说。然而我还是把那块Smore吃掉了,甜到发齁。但我也突然意识到,乔安的缺憾并不是Smore,而是与Smore相关的一切,露营、篝火、星空……整个童年。
我的姐姐们会让整个棉花糖着火,让它完全烧焦,然后吃烧焦的那层,曼尼说。
曼尼把棉花糖伸到离火特别近的地方,直到它着火,然后吹灭。那颗棉花糖呈现出一种半烧焦半未烧焦的样子。曼尼把烧焦的那层剥下来递给玛丽。玛丽立刻把它放进嘴里。
棉花糖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雪白、大而圆。曼尼把棉花糖放回火边,着火,吹灭,然后把棉花糖给了乔安。
乔安怀疑地望着它,咬了一小口。
苦吧?我问乔安。
苦,乔安说。
苦中带甜,玛丽说。
《宋飞传》里有这么一句,“伊莲娜,吃黑白饼干的关键在于你想要每一口里都有黑和白。”曼尼说。
我没看过《宋飞传》,乔安说,就像《老友记》吗?
《老友记》的“老年版”,曼尼说。
对我来说只有苦,乔安说。
你想要一些吗?乔安举着那颗焦了的棉花糖问我。
不要,我坚决地说。
乔安把棉花糖全部塞进了嘴里。
苦得要命,乔安说。
这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嚎叫,而且是一群动物。
每个人都抬起头四处张望,除了院墙,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是山上的土狼在开派对,曼尼说。
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乔安说。
去看《宋飞传》吧,曼尼说。
玛丽说好。
曼尼和玛丽就去看《宋飞传》了。
我想回房间睡觉,我说。
我再坐一会儿,乔安说。
我也只好再坐一会儿。沙漠的夜晚,越来越冷。
我一直不觉得把你带离这里有什么过错,我说,你不要再抱怨了。
可是你把我们带去的那个地方实在太糟糕了,乔安说,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肖恩怎么待得住的?
他也待不下去,乔安说,你只是不关心而已。
很多时候你更关心你自己,乔安又说。
我气到快昏过去了。对于他们的待不下去,我肯定是关心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
我能怎么办呢?我说,我还能够怎么办呢?
是的,你不能够怎么办,乔安冷静地说。
没有一种未来是可以被预判的,我说,留在这里,或者离开这里,会更好,或者会更不好,没有人知道。
我同意你的说法,乔安说。
这时肖恩走了过来,坐到火堆旁。
不打游戏了?我问他。
打游戏太无聊了,肖恩说,我出来看星星。
你待得下去吗?之前。我问。
肖恩响亮地笑了一声。
我都忘了,肖恩说,没什么记忆了,我的大脑帮我自动清除了。
他也不带我,乔安说,上学放学不知道在哪里,吃饭时候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都在哪儿吃饭?乔安突然问。
就在一个角落,肖恩说,我一直坐在那个角落吃饭。
什么角落?乔安说,我就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同学带了包火锅干碟,拿那个东西拌饭吃,肖恩说,我不理解为什么啊,我就也问他拿了一包拌饭,真香啊。
不是订饭的吗?我说,什么葡式豆腐蜜汁鸡排和风洋葱牛肉……
全部一个味道,都吃崩溃了,肖恩说,也有人每餐都吃完,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不去看不去想就能做到。
我也是,乔安说,我就挑出白汁里面的玉米粒拌饭吃。
后来我也是拿干碟拌饭,肖恩说,终于下得去饭了,上课不挨饿。
我也没办法,我说,而且也不是只有你们俩这么过着。
是没什么好说的,肖恩说。
电动篝火发不出来噼哩啪啦的声音,电动篝火的火苗沉默地跳跃。
我走路上学,肖恩说,没人相信我真的走一个小时上学。
为什么?我说,你不搭校车怎么不说?每月都付校车钱。
路上美啊,花花草草,肖恩说,也会碰到马骝和野猪,野猪特别凶。
那为什么还要走路?
美啊,肖恩说,路上美。
所以乔安就从来没有跟你一块儿上过学,因为你一直是用走的?
放学也没见他,乔安说,那些年,肖恩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放学买吃的,肖恩说,烧卖鱼蛋鸡蛋仔碗仔翅,加很多很多酱,花生酱甜酱辣酱咖喱汁,奶茶珍珠奶绿香橙绿茶。一上学就盼放学,放了学就可以买吃的。
我简直目瞪口呆。
要给你做个Smore吗?乔安问。
不要,肖恩说,太甜。
那我回去睡觉了,乔安说,你继续看星星吧。
校车经常迟到,等二十分钟等不到,即使赶上校车,特别挤,有时候坐在旁边的是很讨厌的人,他也讨厌我,我们都没有办法。肖恩望着天,说,有时候一个座位都没有了,我坐到地上。
我尽力了,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肖恩说。
我在网上有一个朋友,又说。
男的女的?
男的,肖恩笑了一声说,夏天回去的时候见了一面。
怎么样?
戴眼镜,有点宅,肖恩说,学传媒的,在一个公司拍短视频,公司里除了他,其他人都是直播带货的。一起走了一段路,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还行吧,普普通通,一直在还债,年轻时被人骗了买债券,欠了很多钱,不过也快还完了,很快就自由了。走着走着,他说,好苦啊,其实很多人的生活都很苦,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啊,我们倒是希望爆发大战,也许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继续受苦了。
后来呢?
快要走到地铁站,肖恩说,他买了一杯手打柠檬茶请我喝,我们就在那里告别了。
每个人都是苦的,我只好这么说。
后面还见了一个网友,肖恩说,是个女的。
你回去一趟好忙,我说。
肖恩笑了一笑。
之前在网上聊得很好,很多分享,可是见到面就不同了。
那肯定,我说,网络与现实,当然不同。
是她说我们太不同了,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肖恩说,虽然对我来说真的没关系,但是她说,我们的原生家庭,说难听一点我们的社会地位都是不同的,这样的差距,当然做不了朋友。她就是这么说的。
社会地位?我说,十八九岁就社会地位?对于所有的年轻人来说,未来都是不限定的。
肖恩又笑了一笑。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肖恩说,我就跑了起来,我淋着雨狂跑,跑着跑着,我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能是想到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吧,肖恩平静地说,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好了,抬头,看星星。天空特别黑,就衬得星星特别亮。
第二天在约书亚树公园,每个人又饿又冷地爬那块最大岩石的时候,乔安说她胃疼,她要回去。我们只好都回去了。车还没停稳,乔安冲进了浴室。
我再开回公园去,肖恩说,我想好好拍一拍约书亚树。
晚餐前必须回来,我说,感恩节,我们要一起吃晚餐。
肖恩说好。
曼尼做晚餐的时候,乔安问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我说我怎么着都无聊。
如果不是我要回来,你还在约书亚树公园无聊,乔安说。
也不是这么理解的吧,我说。
我觉得我拯救了我们所有人,我拯救了我自己和你免于无聊,我拯救了曼尼免于寒冷,我拯救了玛丽免于饥饿,乔安说,所以这是一个真实生活中的黑白饼干理论,你想要一口咬下去,同时吃到奶油味和巧克力味。
但对肖恩来说不是,我说,他还得再开回去。
那是他的选择,乔安说。
这时玛丽走过来说她实在太饿了。
火鸡呢?她问曼尼。
曼尼说还要再烤十五分钟。
我打电话给肖恩,我说你“三个字”(粤语,意为十五分钟)内能到吗?
肖恩说他已经快到门口了。他拍了很多约书亚树,它们很“美”。
约书亚树是一种单独站立的树,每两棵树之间都隔得很远,有时候一个山头,就一棵约书亚树。除了能够活在沙漠里,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它也没有年轮,不像别的树那样。对于一棵一年只长十厘米的树来说,年轮确实也不是那么必要。而且要说美观的话,约书亚树肯定是一种很难用“美”来形容的树,最多我也只能讲它长得很有态度,与任何其他树都很不相同。
在曼尼摆火鸡和派的同时,玛丽摆了个中国火锅出来,还有豆腐。
布瑞恩和他的朋友也从游戏室里被叫了出来。
喝了一点饮料和酒之后,每个人都谈了谈未来。
布瑞恩说他就要跟现在这个女朋友在一起,要是玛丽不赞成,他就搬到女朋友那儿住。
布瑞恩的朋友说家里安排好了工作,怎么着都行,念不下去书就回家,反正有什么事都还有家里。
肖恩说他要转艺术学院。
乔安说她也决定了她的专业,文学。
玛丽说布瑞恩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用等到二十一岁,但你得自己养自己。至于玛丽自己,她可得把书念下去,她要把生布瑞恩之前没念完的书念完,拿到二十年前就应该拿到的那个经济学硕士。
曼尼说他要研究虚拟货币,未来社会就是电子社会。
然后他们一起望向我。我说我不赞成肖恩搞艺术,我也不赞成乔安搞文学,因为你们两个的原生家庭没什么钱,也许所谓社会地位有一点,但一点儿也不实惠,支持不到艺术,也支持不到文学。
突然,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这是曼尼说的。我什么都没闻到。
曼尼走进厨房,端出了一盘黑乎乎的东西。
要说那是土豆饼,别说乔安,我都不信,里面和外面完全是黑的,跟土豆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这是……乔安说,烤焦了?
我马上说不能吃不能吃,吃多了烤焦的东西会致癌。于是除了乔安和曼尼自己,没有人动那盘东西。
比烤焦了的棉花糖还要苦,乔安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明天回去我来开车,肖恩突然说。
三个小时,我说。
我可以,肖恩说,什么都要有第一次。
我觉得你最好想清楚,这关乎生命安全。
你总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梦想,肖恩说。
我真这么觉得,我说。
那是你觉得,肖恩说,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觉得”他们没有梦想。
梦想是一种奢侈品,我说,这个年代。
我就有梦想,肖恩说。
那就好,我说。
吃过了火锅、豆腐、火鸡和派,曼尼和玛丽继续《宋飞传》,布瑞恩和朋友回游戏室,我和乔安躺在院子里看了会儿星星,至于Smore,既然已经吃过了一回,好像也没有必要再吃一回。
星星一直都在,乔安突然说了一句,你只是需要一个叫你抬头看的人。
我自己会抬头,我说。
很多人不会,乔安说。
我只好说好吧。
肖恩说他要开车出去看星星,约书亚树公园的边缘。
在这儿看不行吗?我说,哪儿的星星都一样。
不一样,肖恩说,约书亚树公园的天空要更黑一点。
哪儿的天空都一样,我又说。
波特尔黑暗天空等级列表里,约书亚树公园的天空黑暗程度被评定为绿至蓝级,肖恩说,也就是说,约书亚树公园的天空是全加州最黑暗的天空。
我只好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