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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困顿的河流也有诗意——评朱辉小说《万川归》

2024-09-05 15: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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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天气阴沉,时常雨水绵密,间隙不断漏下已褪去燥热的光线,心绪明明暗暗,说不清的繁杂与慵懒。收到今年第一期《钟山》时,我正在返家的途中,随着耳边音乐响起,我翻阅着朱辉的新作《万川归》,清凉与从容之意渐生,惬意满满。这大概也是读小说的意义所在吧。

朱辉的写作,一直都在向内勘探,运笔所至,直抵本心,新作《万川归》亦是如此。小说的书名由三个主人公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中各取一字合成,呈现19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生命成长、奋斗与反省的精神图景;多线交织,动静互照,现实、理想与虚无构成的心灵涟漪,于无声处听惊雷,也寄予了作家朱辉自己积极介入时代、触及知识分子等特定群体心灵、牵引人类精神世界的强大野心。

现实主义与在场者

巴赫金曾说:“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万川归》的故事背景开始于走出了革命世纪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展现的是这段时期精英意识和身份意识淡化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的日常生活。万风和、丁恩川、归霞等这群人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他们的起伏进退,他们命运人生的跌宕,深刻地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更集中携带着一个时代的气息。

作为“第一主人公”,万风和可谓是改革开放时代下的在场者、见证者和推动者,也是那个特殊时代语境下的彷徨者和失语者。他从小镇来,被时代推着走,接触过不少的行业,都恰好迎来了时代红利的风口,“随波逐流”的他经过一次次的蜕变,终于脱胎换骨成为“万总”。借助万风和这一形象,作者得以将改革开放三十年浩浩荡荡的巨变以及彼时中国社会发展的转折与变化和盘托出。

小说里,出现许多关键的时间节点,如1970年代末的恢复高考、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大潮等所带来的影响,都通过万风和的成长经历而清晰地投映在读者面前。他作为小镇青年,赶上了时代的大潮读完了大学,先是留校任教,后下海经商,曾涉入出版业,最后投入正值红利期的房地产业,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和财富的聚合。可以说,他的人生轨迹也反映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国家政策的调控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变化与更新。在人生事业的履历上,万风和可谓是幸运而成功的,但现实生活中的他又常常彷徨无助,他的成功总是伴随着生活的失意,比如他万般宠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竟然不是自己的,前妻的出轨,身体的预警,与李璟然“初恋复辟”两人结合,最终她却又抽身离去……他不愿轻示于人的心病,他的人生遭遇,正应了作者所说的“疼着,也就是活着。活着就会疼。”作者通过对这一人物的塑造,完成了当代性在小说写作中的呈现。

小说中的关键人物归霞,是三名主人公中的唯一女性,也来自乡村小镇,和万风和有着相似的出身和知识背景,但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轨道。她一直小心翼翼、按部就班,投身于城市机关单位。在事业上遵循实利和稳定原则,在生活上也是一味地寻求安稳平静,在伴侣选择上也趋向稳重。但在步入中年之后,她似乎对当下平静的人生产生了倦怠,不断回忆青春过往继而开始失眠、焦虑。精神上的困顿与倦怠,使得她筑起了碉堡自我囚禁,最终自我瓦解。她深陷疼痛的囹圄,加之遭遇绑架以及丈夫的冷落,她陷入了身体与精神的泥淖无法自救,最终不可避免地死亡并且选择了江葬。她是一个副处级干部,所以简称“归处”,其一语双关“人生的归处”也颇值得人玩味。她的遭遇,也难免让人深感惋惜和痛心。

而与万风和、归霞人生境遇与追求完全不同的丁恩川,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分子,始终坚守个人的独立意志、专业与理想。在社会动荡的大环境中,能够抵御汹涌的大潮。他并未放弃人生的追求,而是在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实现个人的精神成长。他的身上凝结着人性之美和价值理想。

《论语·泰伯》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南怀瑾也在《人物志》中说:“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弘者,大也;毅者,坚毅也。小说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李弘毅,他出身平凡,却葆有实利主义社会所少有的纯真与善良,热爱科学与发明创造,始终保持着内心的高洁,收束了小说中的众多人物,更是与他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当过兵、做过群演、做过保安、发过广告、还在长江大桥上挽救了很多想自杀的生命。他在生前立下了遗嘱,捐献身体的各个器官。最后他遭遇车祸去世,将器官捐献给了至少三个人。他宽慰了自己活着的人生,也宽慰着这个社会;他被现实主义否定,但他的行为却非常有现实意义,虽然“无所事事”、行为“怪异”且生活穷困,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异常的丰富、快乐,绝不是一个通常的幻想主义者。

蛇、疾病:小说中的象征

在《万川归》中,朱辉借助某些意象,使小说深具隐喻性和延伸性,引发读者广泛的情感体验并提供了宽泛的解读空间,增加了内涵的广度和深度。

美国评论家C.S.刘易斯曾说:“象征主义是一种思想方式,而隐喻则是一种表达方式。”象征主义暗示作品的蕴涵和主题,隐喻强调意象和本体之间的可比性和同一性。作为强化作品意味的有效手法,隐喻和象征在《万川归》中被十分成功地运用。其中,“蛇”的意象,在中西方文学中都象征着邪恶、冰冷、恐惧、逃避等含义,《圣经》里有蛇,中国的《山海经》里也有蛇。从古至今,人们对蛇的畏惧只增不减。它盘踞吐信子的情状令人惊惧,分泌的毒药可以致命,转瞬游走的速度又让人避之不及,它与人类潜意识当中的神秘恐惧相关。小说中出现的“蛇”意象,或许也暗示了小说人物的生存环境,迷茫惶恐、渴望逃避却又时常被惊恐支配的无奈。

在归霞家的保姆齐红艳准备辞职的某天晚上,床前突然有条蛇直着身子吐信子。归霞当即也被吓坏了,丈夫周雨田见势不妙将蛇拨出家门,但家里还有蛇的涎迹需要清理。此时一心想要离开的齐红艳趁此时机便一走了之,从归霞的生活里消失了。但齐红艳却也是后来的绑架案的暗中主使人,她在汶川地震的废墟中爬出,看见过很多蛇,本来应该不怕蛇,但她却忘记了过去那一幕,也不敢再去想。从“蛇”这一文学符号,可提取出齐红艳复杂的情感变化与矛盾的情感倾向,与后面她谋划绑架归霞的情节相映衬,而上述描写也同时为齐红艳与归霞的关系的终极走向埋下了伏笔。

归霞在被绑架时也看见了蛇。她被拘禁在废弃的鸭棚中,棚里没有鸭,但她却看见了蛇慢慢朝她游过来,她惊惧至极,靠到了柱子上,回过头却发现柱子上还盘着一条蛇。这一段经历,直接导致了归霞此后的失眠和惊恐。在这里,蛇的出现让归霞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与压迫,这条蛇似乎就是为夺走她的生命而来。人在面对残酷现实时无法摆脱自身命运的无力与恍惚,在此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还有一次,万杜松带来的玩具蛇把璟然吓到了,璟然借着“出差”的理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万杜松与璟然两人存在的矛盾,也因“蛇”的出现而有所交代。在应付完学校对于转户口和变更监护权的检查后,万杜松就被他的母亲杜衡接走了,但是他却把玩具蛇落在了万风和的家里,璟然回来后随即看到并皱起了眉头。这里,“蛇”的出现也为后面两人的分开做了铺垫,也许在此时,璟然已经萌发了离开和摆脱万风和的意识。

在小说里,“蛇”的象征意义没有固定在某一确定的点上,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感的变化而不断在生死、分离等矛盾中游移变化,展现出了小说的文本意义不断深化发展的过程,也赋予了作品释义的深度。

此外,小说对“病”的描写也极为巧妙。“疾病是生命的阴面”,疾病向来是一个令人恐惧却又使人痴迷的文学元素,是当代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书写对象与隐喻载体。人们对疾病的认识和疾病隐喻在文学作品中,与历史推演、社会变迁、人的异化息息相关。通过疾病、通过病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窥见人在特殊时代和社会环境下受到的压抑、所遭受的创伤和其间存在的荒谬。《万川归》中,万风和移植的是心脏,归霞移植的是肾,老孔移植的是角膜,而另一位主人公李弘毅则是器官的捐献者。接受器官移植的前提是身体功能出现问题,而一部作品中刻画了这么多身体出现疾患的人物形象,不可能是巧合,只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小说中的几个主人公几乎都患有一定程度的疾病,每一次身体出现问题都隐射出他们的人生也显现病灶,精神也陷入了困顿。

表面上看,疾病侵蚀的是他们的身体,身体上的病灶可以摘除,但家庭的、精神上的病灶却没有办法根除。在时代的大洪流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也难以避免地会被“疾病”感染。但如何修正、及时止损却是时代的命题和叩问;如何摆脱疾病、摆脱时代附加的枷锁是朱辉带给我们、留给时代的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万川归》在整个时间线上,时刻紧扣着时代的浪潮。正是这一股浪潮,照见现实与历史、辉煌与沧桑,也照见了生命困境与精神归航。正如《庄子·秋水篇》所言:“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根源,汇集古今文化的支流,将源源的希望与生机,漫延至每块丰硕的应许之地。但河流的走向,却又不尽相同。人生也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有它自己的速度与方向。迂回曲折,绵延不绝,最后百川归海。小说中,归霞经历绑架后,“家庭里的言语本就像小河溪水,现在水中央钉了一根粗桩,流水改变了形状,水流也不畅了。”人与人的情感也如河流一样弯弯绕绕,扑朔迷离,最终流向何处也无法预知。

此外,河流这一意象所携带的鲜明的流动之美,无形中强化了小说的诗意与叙事功能。面对经济的突然变革,人们陈旧的价值观无以应对,往往会被时代的河流裹挟着向前。围绕着河流的“流向”,小说里的几个主人公分别来自不同河水流域,出身背景有所差异,他们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侧面,如河流一般,纠结缠绕着,也苦难着,特别令人瞩目的是,他们当中也有一个丁恩川,他是一个神圣而充满理想的诗意栖居者。顺河而上,我们可以看见理想,看见圣洁的灵魂;顺河而下,我们也能看见卑微的肉体,看见死亡。

诗性语言与多线交织结构

朱辉向来被公认为说故事的高手,作为一名睿智的叙事者,他带着“人间洞察者”的细腻与深刻,目击每一个生命个体生存的真实影像,将故事说得委婉动人。

比起一些宏大的历史叙事,朱辉更倾向于探索人物的人性裂隙和情绪,于细微中捕捉社会和生命的复杂样貌。《万川归》中的万风和、归霞、李弘毅等,都是游走在世界上的鲜活人物。伴随着改革开放大潮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作品中都面临着不同原因造成的精神困境,传递着“理想囿于现实,精神受困于物质”的孱弱呼吸,熟悉到犹如我们身边的人。万风和作为一个在城乡之间徘徊的人,他面临着中年后该往何处去的迷茫与困惑;作为典型知识女性的归霞,困顿于选择闲适生活后对自己虚度光阴的悔恨和纠结心境中,看似闹剧,却是悲剧。朱辉从一隅看社会,刻画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与生活状况,清晰地梳理出导致现代城市人集体失语、缺乏表达与沟通的主要原因,再现了那个时期社会的矛盾与冲突、调适与变迁。

这是朱辉式的深刻。

他以人物群像叙写大历史,却又聚焦于现实社会与生活,使人物的生活经验与精神体验在记忆中交织,这也正是多数人正在重复进行的历程。

好的故事应该有好的语言,并采取适合的叙述形式。巧妙的故事有了适合的语言和形式,读者才能被打动,被陶冶。《万川归》细腻深情的笔触和睿智深刻的语言,分明表达着“内心意愿与现实生活的错位”。

他对日常生活的琐碎描写常常使读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然而事实上时间确实是流逝了,人物的命运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他写李弘毅,语言平静、温和却又直抵人心,“月亮很大,很圆,那是我的眼睛。我一下也不眨,飘过的云翳是我的眼帘。这个城市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的眼睛,遍布全城的点点灯火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有灯就够了。他们忽略了月亮。我从今天下午就看着他们,直到黄昏,直至现在。我看见他们在玄武湖泛舟,看到他们的车来到我家的那条街。看到他们停车,问路,上楼。”写万风和:“万风和累了。他垂着头,呆呆地坐着。这印章将会刻上别人的名字。万风和仿佛看到了那块地。他像鸟儿飞翔在天空。一只哭泣的鸟。从空中看去,大地上盖满了印,都是父亲的名字。”朱辉缓缓道出人物的过往、遭遇、命运和心境,犹如静静流淌的河流,悄无声息地“美丽”着,横嵌在我们的心上。不仅是《万川归》,在朱辉的众多小说中,他几乎都能用富有个性却又静水流深的表达方式,为读者铺设一条深邃的河流,让作品魅力天然,让文字鲜活舒雅,让阅读通畅愉悦、简单却又深刻。

没有什么比简单更深刻的了。

朱辉擅长于将平凡的人物、寻常的日子、普通的场景写给你看,看得你惊奇拍案。这是一种深刻。他擅长于多线交织,在《万川归》中又通过器官捐赠这一关键情节的设置安排了几个人物的会面,从而使得整个故事完整、自洽。他以强大的忍耐力,把情节打乱、把思绪复杂、把心思深埋、把情理交融,把整个故事变化得山环水绕。读完小说,听熙熙攘攘芸芸众生的唏嘘,突然有一种从云端坠落泥壤之感,穿越回来了。你我凡夫俗子,不也是过着凡俗的生活。书中描述的碎片化场景仍在,历史片刻仍在,你我都是书中人。这是朱辉的深意。改革开放下的中国,集中了闯荡者、开垦者、知识分子和理想主义者,人生中最极端的两个元素,理想与现实,每时每分都在碰撞而酿成悲喜剧,所有的极致戏剧性,只有放在那样的生态环境中,才事出有因,显得动人和震撼。

在虚实之间,朱辉将一个时代对人的影响呈现得淋漓尽致。其实,我们每天也都在循环往复地穿越。无论是在焦灼的现实中无畏穿行,从一个火炉奔赴又一个热锅,还是面对现实的色彩斑斓、日子的紧张忙碌,我们都在欣赏着历史的片层、片段,也在创造新的历史故事。

即便生活困顿,步伐踉踉跄跄,但这条路仍值得一再探索。河流不会枯竭,诗意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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