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现为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江苏省电力作协主席。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榜单、收获文学榜、城市文学排行榜,获得首届中国电力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短篇小说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小说集《苏州烟雨》《隐秘花园》《虎嗅》《通古斯记忆》等。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
无功
王啸峰
丁亚珍被电话铃声惊醒。她吃了思诺思,药性发作后像被鲨鱼咬住往海里拖,深海不平静,闹着各式各样伤感剧。有时她头痛欲裂,有时她脑子真空死寂。醒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大把安眠药把睡眠变成死亡。她不愿意这样死去。或许,她早就应该选择更好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半夜,江南很冷。丁亚珍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拎床头柜上的手机,台灯光下手臂皮肉松弛,还有几块触目惊心的老年斑。
只听了一两句电话,丁亚珍就拉件羽绒衫,冲出家门。火光将不远处的夜空撕开一个红口子,噼里啪啦的声音令人恐慌。她忍不住叫喊,可声音被消防车警报和路人叫喊声盖住了。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喊一声走几步,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给父亲送葬时的样子。哭、喊、叫,都有,没有这次乱。是的,她乱了。心里唯一希望火偏了。
偏偏服装厂位置火焰最高。棉布、化纤在火中嘶叫着化成黑灰。她在慌乱人群中瘫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条胳膊抄住她腋窝,把她往上拽。她僵硬身体直往下坠,堪堪别转头,是高瘦个儿的高云英。丁亚珍眼泪滚出来。高云英握拳在自己胸口反复转动。
丁亚珍双手比心也放在胸口。她这把年纪,经历得多。高云英那些人敏感又脆弱,再出事不得了。高云英搀她坐在人行道台阶上,两人四手紧紧握着。黑水碰到她们鞋子,丁亚珍感到寒意往上逼,身子阵阵发抖。高云英举起长手,挥了一会儿,有两个男人跑过来,其中一个脱下大衣披在丁亚珍羽绒衫上。丁亚珍推辞不过,伸拇指弯曲两下。三个人全都摆手,看得丁亚珍眼花。赶过来的工人越来越多。有望着余烬发呆的;有来回奔走的;有打滚大哭的。
远远地,天空开始发亮。丁亚珍吸着焦臭味,拉起在地上打滚哭闹的三元,突然膝盖老伤发作,钻心疼痛下,差点连带三元一起倒下。高云英扶住她,一群人在黑暗与光明交接时的街巷里走着。她不知道带他们去哪里,只想快点离开。
转过几个街口,遇见一家刚开张的早餐店。她喊着、打着手势招呼这群人进去坐。高云英给她端来油条和豆浆。她刚喝了一口豆浆就被呛了。她咳嗽着,声音由低转高,渐渐地成为气管颤抖的哮喘。如拉风箱般的呼哧呼哧声,在青石板路面上滑出很远。大家都放下碗筷勺,静静等待呼啸声过去。高云英不停地轻拍老板后背。丁亚珍想起了女儿。女儿在哪里呢?生活就是一把刀子,砍掉了荆棘毒刺,使她一路前行。也让她失去了很多。这些失去都发生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一旦发生,那些日子就被她牢牢记住。比如:女儿出走是三月十七日;魏明远离开她在六月二十五日。
魏明远在城东小镇办了二婚宴席,前三天后三天。有好事者问他,二婚办得比头婚热闹,是不是头有点昏。魏明远给大家撒喜糖喜烟。“我无所谓,可乔丽是头婚,黄花闺女总是特别注重形式。”话传到丁亚珍耳中,她眼前出现乔丽第一次来厂里的样子,绝不是魏明远说的纯真女孩样。她一时想不起乔丽学哪个港台明星发型,觉得鬈发卷得太细太密,刺毛里散发的香气盖住了某种异味。
魏明远对这个应聘来做服装销售兼模特的姑娘赞不绝口:“衣服往她身上一套,档次提到港台水平!”
丁亚珍觉得乔丽不错,魏明远的腔调让她设法挑刺:“人黑了点,头发像刺猬。”
“天哪!这是‘米雪头’。”
丁亚珍突然想起浓郁香水是为了掩盖香烟味!“你负责销售,觉得合适招来就是。”
“让她跟魏晶晶搭档,效果应该很好。”魏明远似乎深入思考过了。
当时,丁亚珍心里咯噔一下。女儿的缺点在乔丽面前会暴露得更突出。魏晶晶不像名字。她并不好看。丁亚珍把担心的重心移到女儿身上,一连串非常事情发生。
丁亚珍缓过劲来,把油条泡在豆浆里,一连吃了两根。高云英坐在边上看手机,面前的大饼、油条没动。丁亚珍碰了碰高云英的胳膊,对她做往嘴里送食物动作。高云英摇摇头,低下头,双手护住手机。丁亚珍摊开手掌。
网上讨论刚被扑灭的大火起因的人很多。丁亚珍看到了一个川字眉、三角眼、络腮胡的男主播义正词严地播报,字幕大字随他说话显示:亚新服装厂要对此次火灾负责,这个厂的员工值夜班时抽烟,烟蒂落在麻袋上,这就是火灾起因!
丁亚珍愣在那里。视频还在继续。主播放了一段录像。
监控摄像头对准大楼进口。画面左下角显示时间03:27:36。一个人影出现在大楼前。这个甩着双臂、摇头晃脑的男人歪斜地走进大楼。录像快进。03:42:12三楼中间出现一小点光,几分钟时间,光点散开,接着明火蔓延。主播截了一张人像屏,发出质问:“知道这是服装厂哪个工人的,赶快报警。此人有重大纵火嫌疑!”
丁亚珍拖着僵硬双腿,走到门口。把高云英手机戳到三元面前。三元正坐在门槛上喝大青花碗里的杂粮粥。他快速瞄一下手机屏幕,抬头望望丁亚珍,又低头大口喝粥,发出“呼噜噜”声音。
“这是你!”丁亚珍对三元他们都直来直去。
“我、你、嗯,我、嗯。”三元晃起头,眼神飘忽。
“半夜三更去厂里做什么?又不是你值夜班。”丁亚珍已经断定进去的肯定是三元,“摇摇晃晃的又喝了多少?”
三元伸出两根手指。“三斤,哈,酒。”
“烟,抽了?打火机还是火柴?”丁亚珍对工人们最严厉要求,是禁烟。每天要叮嘱好几遍。
“没有!没、没!”三元扔下碗站起来,使劲地摇头。
“那你去干什么?”
“不、不敢回、回家,睡、睡觉。喝、喝、了酒。”三元嚷起来,嘴里含了一个枣核似的。
丁亚珍松了一口气,三元没有说过谎。缩减或夸张,只是因为他把握不准事情真实性。话又说回来,真实难道就是最好?自己生活千疮百孔,她宁可像三元一样活在半真半虚中。
她摸摸三元头顶,沾了一手汗。三元三十多了,还像孩子,再过若干年,也还是孩子。她招手让高云英来,把手机还给她。做了一套动作。高云英点点头,回身向几个咬着大饼油条的工人做了更快速复杂的手势。他们站起身扶着三元离开早餐店。三元挣扎着。丁亚珍默默注视他。他垂下头跟他们走了。
一阵电话铃响。丁亚珍看是外地陌生号码不想接,连续打进来三次,她接了。
“喂!我。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丁亚珍等了三年,终于等到的此刻,似乎不是完美时刻。丁亚珍心快从喉咙里跃出来了。
“我没事,你……”
没等丁亚珍讲完话,魏晶晶以严厉口气逼问:“这就是你不听我劝的结果。现在网上都传开了,这场大火的肇事者是亚新服装厂的残障工人。你不是最看重他们吗?这下好了,面子和里子全完了。生意没了,警察还要找上门。你怎么弄成这样?”
刚飘来的一丝暖意,被声波击碎。丁亚珍心里最想说的就是加重语气重复魏晶晶最后一句话。不过,她深呼吸,把声音降到自认为最柔和的程度:“你就回来吧。这里少不了你啊。”
对方沉默着。冒出一句话:“你赶紧找人处理网上的负面信息。”电话挂了。
丁亚珍不知道怎么按照女儿要求来做。她在手机上写一段话问高云英。高云英转身迅速发了几条信息。没多久,她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给丁亚珍看。“说出真实情况,流言自然消散。”
“不要说我们不掌握真实情况,就算知道了,有多少人信呢?”丁亚珍也打字在手机上。
“我问了几个客户,有政府的,有学校的,有国企的。他们都说只有主动说,才抢得回话语权。”高云英手停了停,瞧瞧丁亚珍,迟疑地写出:“乔丽现在是网红,我可以请她帮忙。”
丁亚珍简直不相信这是高云英建议,惊恐地摆手加摇头。
高云英用手比画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乔丽有这么多粉丝!丁亚珍咋舌。
又有电话来了。是招商大楼物业管理公司电话。物业公司通知她八点半去被烧毁大楼对面的快捷酒店一楼开会。离开会还有一个半小时。想到时间,她的效率感自然被激发。
现场被封控,进不去,只能根据原材料进货单、产品订单估计损失。厂里固定资产早已建卡,从系统里调出来就能报上去。客户、供货商要一一通知到位,并道歉。眼前这些工人要劝回家。
丁亚珍大声说着,减慢速度说着。高云英在她身边配合打手语。她说话时才注意到,残疾工人几乎全来了。苦难、委屈、感动等情绪都涌出来。他们在厂里做的都是辅助工,有时还会把手里任务搞砸。魏晶晶责骂他们时,她都站在他们一边。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玻璃心”,正常人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有可能伤害到他们。此时,丁亚珍只顾及不伤害他们,话没了逻辑。“没事的”“有保险公司”“回家听通知”等话里夹杂着“啊、哈、嗯”等语气词,重复说重复讲。
“三元要保护好!”丁亚珍看着陆续离开的工人,写给高云英这句话。
高云英点点头,也写了一句:“我跟你去。”
丁亚珍看到高云英镜片后一眨不眨的大眼睛,知道拗不过她。连固执的学校总务处长都搞不赢她。
“丁总啊!你能不能换个售后服务人员啊?”
“她怎么啦?”
“她不转弯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商量余地。”
丁亚珍让高云英态度好点,只是随便说了句。她抵挡不了的、不想出面的、得罪人的,高云英替了她。结婚典礼上,高云英把她拉上台,站在女方家长空荡荡的一侧。高云英当着百多位来宾,食指放嘴唇后,随即双手比心。她又指挥全场,高举大长手做一遍新手势时,全场齐声喊:“丁妈妈,我爱你!”丁亚珍没有准备,不知道怎么放置双手。四目交接的一瞬间,她自然而然张开双手,高云英像一只白蝴蝶扑进她胸怀。曾经这个她最得力的助手因为与乔丽关系好,一度遭她冷落。婚礼上一句话,让独自坐在黑屋里的她,平静不下来。女儿、高云英、乔丽三个人影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爱恨交织的结果,让她更加清醒地面对现实。她甚至产生了一丝邪念,看魏明远如何被乔丽压榨成干瘪老头。只有对冲才能缓解她躁郁症状。
丁亚珍带着高云英离开早餐店,石板路明晃晃的,不时有鸟叫声传来。昨晚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那年三月十七日早晨,一切也很正常。她起床,做了魏晶晶喜欢吃的培根煎蛋,烤好面包,磨了咖啡豆。叫女儿起床。每天,魏晶晶都是被丁亚珍喊起来,甚至拖起床的。而那天魏晶晶不用喊,早已消失在露水沾湿的石板街头。
跟魏明远离婚后,她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修补与魏晶晶的裂痕上。魏晶晶的出走,恰恰印证了一句话:任何事情,越是着力,效果越差。裂痕起初是一件小事。高云英与乔丽的亲密关系超过了与魏晶晶的。丁亚珍以为不评价、不干涉,是一种公正态度。后来明白不管她摆出任何姿态,三个人都会不满。最大意见来自魏晶晶。魏晶晶觉得袒护子女是母亲职责。乔丽与魏明远勾搭的事情,厂里除了丁亚珍,谁都知道。魏晶晶与乔丽彻底闹翻。输长相,输朋友,还要输父亲,魏晶晶快疯了。不过,这不是出走根本原因。
“缴纳五险一金后,残疾人给工厂带来的优惠全都抵销,还不够!”
“退休拿养老金和吃低保完全不是一回事。”丁亚珍知道女儿听了社会上一些人的话。
“办企业为什么?不为挣钱,路就偏了。”
丁亚珍以沉默来对付女儿。
“钱已经给乔丽他们卷走一大半,你还走老路,这样下去只有关门。”魏晶晶早就不提魏明远名字了。
丁亚珍瞄了一眼身边的高云英。如果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样,她就该写遗嘱,把毕生奋斗积累的遗产大部分留给高云英。剩下部分,她会潇洒地在捐赠书上签字。是的,她总是觉得有人在盯她。不是躲在暗处的那种,而是明明白白地在头顶。不是人形,更像飘浮着的意念。意念无数次提醒她,接替她做下去的,只有高云英,没有其他人。
该死的血缘!她总是摆脱不了这两个字的困扰。高云英、魏晶晶调换一下,就是她想过的完美生活了。三年多来,她努力让自己前进道路变成一条直线,抛弃看沿途风景的念头,直线的尽头是养老院。可恶的是,刚才那个电话,又让她心气浮动。如果,仅仅是如果,两人合体,那她立刻离世也无遗憾了。
轻轻拍拍挽住她胳膊的高云英的手。高云英除了听说之外的功能都强。作为回应,高云英把手挽得更紧。丁亚珍清楚地记得,高云英在进入面试的十个应届毕业生中,并不显眼。特殊教育学校老师打手语告诉她们,服装厂老板来招一名会计时,好几个女生做手势要求展示技能。高云英没有,她站在一边,像围观群众,看到积极女生出错,还捂嘴笑。原本丁亚珍不想招人,退休几个工人中,有两个残疾人。如果不增补,残疾人比例达不到全员的百分之二十五,各项优惠政策会被取消。轮到高云英时,丁亚珍心目中早就定好一个人选。她觉得让最后一个学生展示完,只是出于礼貌。可是高云英没动。丁亚珍奇怪了。高云英告诉老师,她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被录取的可能。丁亚珍大为惊讶。高云英回答疑问,她已从丁亚珍眼神里看出来。丁亚珍放下手中圆珠笔,坚持让高云英展示技能。高云英开始打字,她打的是丁亚珍随意打开的网页上的一篇散文。丁亚珍看到五指如飞的景象。几分钟高云英打完字。核对一遍,几乎没有错字。老师笑着告诉丁亚珍,高云英最希望做的职业是文员。丁亚珍告诉老师,高云英被录取了,岗位是文员兼售后服务。老师有点为难地提要求,要解决高云英食宿。她是孤儿。
丁亚珍又看了高云英一眼。老师说得含蓄,其实高云英是弃儿。外表上高云英看不出一点聋哑人样子。即便在公众场合,她那露出两个浅浅酒窝的笑,使人感觉这是因害羞不愿意多说话的女孩子。与此相反的是高云英的工作。乔丽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差点被高云英轰出去。时间、规矩、秩序,高云英看得很重。似乎没了这些,残疾人也没了保障。乔丽当着共享一组工位的魏晶晶、高云英,涂粉、抹口红、修指甲,不停地在车间、办公室走动,聊天、打电话、戴耳机听音乐。魏晶晶想想自己那张扁平、四方脸,一声不吭地生父母的气。高云英站起身,拿起乔丽的外套、拎包、化妆包,走到窗口,全都扔下三楼。乔丽抓狂地跑过来吵闹。高云英猛地扯下乔丽的项链,把手伸到窗外。乔丽不敢动了,捂脸哭。魏晶晶没有起身,她胸中郁结之气正在消散。
走一段上坡路的时候,羽绒衫被高云英抓出声音来。丁亚珍叹息,生命活力正在一点点消散。魏晶晶刚出走时,丁亚珍习惯性地给她号码每半天打个电话。虽然每次都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当一个阶段后,丁亚珍拨打电话的频率变成两三天一次后,有一天传来的提示音变了:“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嘟嘟嘟……”一只麻雀跳在电线上,蹦跳两下,转转头,飞向天空,转眼消失。“再也找不到了!”这是丁亚珍每天起床后第一句独白。
很多年前,裁缝店里三人各自忙碌。师傅画样、裁布、开片,丁亚珍飞也似的踩看缝纫机,魏明远熨烫服装。魏明远嘴甜话多,师傅让他接生意,处理质量问题。一次,魏明远跑出去上厕所,师傅对她说:“虽然你们快结婚了,可你终究跟他不一样。”她不解地看着师傅。师傅微笑着举起一小块画线粉饼说:“我们是吃技术饭的。”她一直记着师傅的话。
丁亚珍服装设计在小城有名气时,魏晶晶刚会走路。她腰里扎一根红带子,另一头束住童车。腾出双手不停地画啊、裁啊。魏明远端着茶壶,跟邻店老板们抽烟,聊荤段子。师傅去世后,他自然成了裁缝店老板,改店名为“亚新时装店”。他进了一批港台服装。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丁亚珍把这些衣服样式画下来,重新定尺寸,用本地纺织厂布料做了两套,刚挂到模持身上,就被客人扒下来买走。魏明远继续游荡闲聊。一天,他神秘地告诉妻子,街道办服装厂开不下去了,盘下来最大的好处是税收等方面减免,那是一个残疾人就业工厂。说了很多好处后,他提到现有残疾人无法分流,不能辞退,要跟着服装厂。
站在丁亚珍、魏明远面前有二十多人。他们目光里带着渴望。丁亚珍不敢直视这些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停抖动头和双臂的年轻人身上。丁亚珍悄悄地问街道办主任。主任告诉她三元就是这样,碰到新情况、紧急事件、陌生人等,就会这样。她猜,二十多个人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三元还不是这些人中最刺眼的。还有目光呆滞的、眼睛朝天的、衰老得一碰就倒的等等。街道办主任让丁亚珍夫妻考虑几天,如果没人接手,残疾人只能回家。魏明远想开口,被丁亚珍抢在前面,盘下这个厂。她不敢想象他们被遣散回家的样子。同时她相信他们都懂这个历史时刻。虽然各自表现不同。三元双手停了下来,笔直地贴着裤子外侧。她对三元竖起了大拇指。
走上石拱桥,火灾现场就能看得到。丁亚珍拉着高云英坐在桥栏上看烧焦的招商大楼五层楼房。把高云英招进来的时候,工厂服装订单多、款式要求多、销售渠道多,连魏明远都没时间坐在办公桌前抽烟喝茶。丁亚珍租了招商大楼三、四、五层。后来一、二层被一家火锅店租了去,十几年换了好几个饭店。丁亚珍把三层作为办公楼层,四楼是车间生产层,五楼是仓库。高云英暂住五楼。仓库守门兼电梯运行人三元,晚上斜躺在布料上睡觉。半夜里,高云英出小屋上厕所,吓得尖叫。隔天丁亚珍找三元。
“下班为什么不回家?”
“看门!看好、好大门。”
“以前为什么不见你晚上看大门?”
“有、有、有人住。”
“你要保护高云英?”
“保护、保护!”三元把头点得认真。
丁亚珍表扬三元责任心强。三元立正,给她敬了个礼。
丁亚珍与楼下饭店老板商量好,高云英与女服务员一起住宿舍,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住四个女生。三个女服务员合伙把高云英赶出卧室,睡在客厅沙发上。高云英就像一只猫,无声无息。整套房子似乎只属于三个人。还有一个仅是清洁工。她们关紧房门在网上联手杀价购物,忘了煤气炉上还坐着水壶。高云英开门进来闻到刺鼻气味,她默默关了煤气阀,开窗通风。躺在沙发上与魏晶晶微信聊天,讨论春季新款时装复古风潮要不要跟?丁亚珍知道这件事时,已过了半个月。三个女服务员早就把高云英请回里屋,还在她床头装了一盏信号灯。红灯闪烁,伙伴们正在呼唤她。她们把声音转换成高云英能感知的语言。
一阵疼痛从心里发出,袭击丁亚珍。焦黑变形的建筑带给她毁灭性打击。“四十多年付出得到的,竟是一无所有的结局!”她一把抓住高云英的手,同样冰冷颤抖。高云英举起手机,一条信息让她差点滑下石拱桥:“三元跑了,我们没追上。”
那条视频播出后,网上一片追查火灾责任人的声音。
丁亚珍相信三元不是纵火者,此刻有了松动。“他为什么要跑?”
高云英在手机上打了一排字:“三元认准一条路,会一股劲儿走到底。”
三元出过事。一个大雪天,三元在家喝了几两烧酒,突然往外冲,老父老母根本拉不住。丁亚珍接到派出所电话赶过去,在雪地里摔倒三次,交了三千块赔偿金带三元回家。问他为什么砸小店柜台。他开始不说话。“不说以后就别来上班!”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归结起来就两句:“小店老板欺负高云英,我要教训他。”丁亚珍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还不如高云英,有人在暗中守护。“从今天起,不许喝酒!发现一次扣一个月工资!”三元猛地点头,然后笑了,嘴角咧到耳根。丁亚珍把这事告诉高云英,她脸一红。过了半年,高云英嫁给了一个聋哑点心师。婚后两年间,她生下一儿一女。丁亚珍最开心的是,两个孩子跟着音乐又唱又跳,终于跳出父母魔障。三元一直单身。工资卡由他姐姐保管,零用钱看他在家里自留地劳动情况,多劳多给。多给十块钱,他就满足得很。三元摇头晃脑傻样背后,爱恨简单明了。丁亚珍心里漾出暖意,更不愿在冰冷寂静的家里待的时间长。
“我最担心他出事。”丁亚珍用劲儿摸胸口。
“眼前最要紧的是服装厂怎么办?”生完两个娃后,高云英就不戴隐形眼镜了。此刻锐利的一道光在镜片后闪动。
接收这些工人时,小城有六家残疾人就业工厂,现在只剩亚新服装厂。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和火灾余烬边,有那么一小会儿,丁亚珍竟然有了解脱感,她觉得奇怪害怕、不可思议。一粒火星突然在余烬里爆裂,气势很大地直往上冲,风助力火星旋转、翻腾。在大家惊呼声中,它慢了下来,萎靡飘荡,颜色变暗,最终微微亮一亮,随即归于黑暗。丁亚珍心里说:那就是我呀!
快捷酒店不宽敞的大堂里站满人。两个工作人员在登记到会人员。丁亚珍报出“亚新服装厂”时,工作人员抬头看她,并对里面喊:“亚新老板来了。”闹哄哄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人群自觉分开一条窄道。尽头是一扇磨砂玻璃门,贴了一张A4纸,纸上有几个看不清的小字。好像“亚新老板”就应该奔这几个小字而去。丁亚珍最终没有看清小字。门开了。一个披大衣的男人朝她招招手。
“这人是你们厂的?”大衣男人边上还有个穿着黑夹克的年轻人问。
丁亚珍点点头。她瞥见高云英紧闭嘴唇。
“说说他情况。”黑夹克年轻人点点电脑,录像反复放着网上曝光的监控。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是智障,可他绝不会纵火。”
“你这么绝对?”两个男人对望一眼,“退一步讲,不是故意,而是无意引发呢?”
丁亚珍顿一顿,正在迟疑中,觉得腰上被一根手指顶了顶。她立刻挺胸说:“也不会!”
“消防上正在调查取证。区里派我们做好沟通疏解工作。”大衣男人说。
“那就等调查结果吧。”丁亚珍还想多一句“我、工人们、残疾人都是受害者”,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你怎么这个态度,我们就是为了缓解冲突。网上都传成这样了。”黑夹克年轻人嗓门高起来。磨砂玻璃门上影影绰绰。
“网上?网上小视频可信吗?”丁亚珍拉了一把高云英,两人一起坐下来,“你们真的不了解,其实他们内心比我们清楚、敞亮。”
高云英把手机递给她。一个主播站在警戒线外直播,“不许拍”“现场不能录像”“走开、走开”的训斥声几乎盖住她说话声。
“亲们!这幢楼,大家看到的烧焦的招商大楼,本来有五层,我曾在三楼的服装厂做过几年销售。我可以自豪地说,当年这个城市最新时装,都是我第一个试穿的。”
丁亚珍眼睛直盯着黑焦楼房,听着画外音,直到听到试穿等字眼,才仔细看主播。是乔丽!她转头看了看高云英。高云英对她点点头。
乔丽被保安赶来赶去,镜头显示她转进一条弄堂,继续直播着。“亲们!一把火烧了厂,日子最难过的是那些工人,那些和我共事的兄弟姐妹。还有一个重点,这是一个残疾人就业工厂。当我想到他们吃辛吃苦劳动,最终将失去收入时,一张张愁眉苦脸的熟悉面孔就在我眼前晃动。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大火吞噬。不管怎样,我不能忘记他们!亲们,火灾发生时,如何安全撤离,我推荐一款质优价廉的消防过滤自救呼吸器。链接就在画面左下方,两小时销售大优惠,原价666元,现价166元。亲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紧囤起来吧。快点链接,时间不等人啊!”
弹幕快速移动,抢货气氛热烈。
直播画面乱起来。小巷里挤满人,乔丽被人流裹挟着退回火灾现场。镜头一下子便捕捉到残缺楼房里,闯入一个人,一队安保在那人后面追着。乔丽嚷了起来:“啊!那人,是……”直播断了。
丁亚珍和高云英跟着区里的两人跑出快捷酒店。大堂里空荡荡。门口挤满了人。丁亚珍用力分开人群。一眼看到正往上攀爬的穿米色工装的三元。“危险!赶快下来!”丁亚珍喊出来的,跟安保人员用大喇叭喊的一样。
三元跑得快,一般人骑自行车都赶不上他。也许是他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双腿上。一段焦黑木头从楼顶坠落,砸在三元脚边,他看都没看继续往前走。到三楼后,他速度慢下来。他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安保人员此时追到三楼,可他们不再逼迫三元,与他保持距离,观察着。突然,三元指着一个角落大叫起来,丁亚珍所在位置都听得很清楚。
“砰、砰、砰!噼哩噼哩、噼哩噼哩!”
站在丁亚珍前面的大衣男人接了一个电话,转身扶丁亚珍往前走。“他听老板的话,你喊话让他下来。”顿了顿,他告诉丁亚珍,“刚才领导在电话里说了,火灾原因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引发。”
原来三元在指给大家看火灾初起的地方。
拿起电喇叭,丁亚珍对三元喊话:“三元,三元,危险!我让你赶紧下来。听工作人员的话啊!”
三元听见老板声音,对她更夸张地比画,哇啦哇啦的声音更大了。安保们见机把他控制住,在腰上拴上保险绳,扶他走下来。
高云英走上去,快拳雨点般轻敲在三元胳膊上。三元羞怯挠头。过了一分钟,他突然撩起袖管,一段皮肤黑紫的,像被皮鞭抽过那样。
“像被电的!”有围观人说。
丁亚珍看着那块乌紫皮肤,心中那些被抽打后留下的伤口也开始发黑发紫。“他这是想救火啊!”她颤抖着说。
大家不响。
她左手拉高云英,右手牵三元,走回快捷宾馆。
会议在自助餐厅开。丁亚珍看见黑夹克年轻人肩上跳跃着一块光斑,她顺光的方向看,贴磨砂纸的玻璃上被抠掉一小块纸,光透进来,微妙地变幻着姿态。这是一天中充满希望的光,也夹杂着些许不安。
大衣男人说火灾原因还在调查,没再提监控视频的事,让保险公司调查好各家受损情况。他反复强调的是稳定,企业稳定、店铺稳定、人员稳定、舆情稳定。“人的稳定,是这次区领导让我重点给各位业主、老板强调的。大家守土有责,管好员工,更要管好自己。”人们交头接耳声音响起来。丁亚珍觉得膝盖钻心痛,身体冷得要命,头和脸却滚烫,高烧吞没她的意识。她身体渐渐歪向高云英。
丁亚珍醒来,眼睛睁开,看不真切,只能感觉黑幕中多个人影晃动。她认不得人。她向前伸手,尽量大动作,好让高云英看到。但是,她听到了一声呼喊,遥远而熟悉。她心里一紧,不敢相信是真的。一只手握住她,柔软温暖。她忙用手擦眼睛,越擦眼前越模糊。手湿湿的,汗水止不住眼里滚出的泪水。那只手正在往上,犹豫着、探索着。手指攀爬到她额头、太阳穴,揉搓着,化解、蒸发泪水。她眼皮凉凉的,很舒服。忽然,她不想睁眼了,只是用手轻摸那只手,那几根似乎粗糙不少的手指。她摸着摸着,手突然停了。人与人绝不能长久不联系,除了血亲。
“经过当地消防部门与公安部门联合调查,前晚招商大楼火灾原因查明,系电气线路老化起火而起,无人员伤亡。”丁亚珍耳边反复响起小视频声音。
通向医院停车场的路上,飘起冻雨。轮椅轮子打滑。丁亚珍坐在轮椅上,她想掀掉她俩硬盖在她膝盖上的毯子,她真不觉得冷。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她俩各腾出的一只手,不想放,再不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