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费多:下潜一百二十七米

《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费多:下潜一百二十七米

2024-10-21 14:57:52
浏览量:

潜水表发出蓝幽幽的反光,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引导绳微微晃动,红色的三角标如箭头缓缓坠落。

水下,女儿的面孔像一片叶子在那些光亮中漂浮。

这是任戎戎第一次独自深潜。下水前,那个叫“老狗”的潜水教练问她,真的一个人?那时,他已经放好引导绳。

任戎戎转过头,看着他。

“老狗”摸了摸身边那条拉布拉多。那条狗也严肃地看着她,还摇了摇头。起风了。

“老狗”说,只有回来,才有下一次。

任戎戎想,下一次?女儿呢?

这个洞穴叫“水母天窗”,顶上,蓝天从树木和长草中泄出一个带有锯齿的椭圆形,水从嶙峋的钟乳石上落下。水面蓝中带绿,仿佛一只巨大的眼。

任戎戎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身后,“老狗”在那里喊:记住,为自己。

为我自己?潜水面镜有点紧,任戎戎抬手调整了一下,为了自己我会来这里?

下潜一百二十七米。那是女儿遇难的地方。

那个电话响起的时候,任戎戎正在高尔夫球场。一组四人,她约了当地一个银行行长,还有一个合作伙伴。任戎戎正计划拿市中心的一块地。行长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白色的紧身裤。一路上,任戎戎都在找和行长单独谈话的机会,但是行长一直在那里讲笑话,逗得那个女人直笑。

最后一洞,第十八洞。当时,他们的球都已经上了果岭。行长和那个年轻女人走在球道前面,风中传来零零落落的说笑声。任戎戎的合作伙伴是个胖子,呼哧呼哧喘着。他用肘推了一下任戎戎,小声说,行长今晚要打“第十九洞”了。说完,他吃吃地笑了。这是一句下流话。好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任戎戎。

任戎戎皱了下眉头。她掏出手机,发现有十七个未接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此前手机关了静音键。她回了过去,那边传来一个西南口音,带着责备和怒气,说道,我是九顿派出所的警察,任戎戎吗?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叫任晓风?还没等任戎戎说话,那边又说,你女儿出事了。

任戎戎听见空气中一个尖利的、扁扁的声音:我女儿怎么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嘶哑,说,洞潜,溺亡。

任戎戎心怦怦直跳,九顿?这是什么地方?远处的大桥上,一辆卡车正在慢慢驶过。不知道为什么,隔了那么远,任戎戎觉得自己都能听见那种沉闷的震颤。

那三个人已经到了果岭上,正在那里试推杆。任戎戎把球车开得飞快,经过时,她看见他们脸上惊奇而模糊的表情。后来,任戎戎记得自己当时还喊了一句:小费我已经结了。

丈夫失踪的那年,女儿十三岁。那些年,丈夫好像对经营公司失去了兴趣,什么拿地,什么海外债券,去他的。那些日子,只要女儿有假期,他就带着她满世界转,去什么峡湾、雪山还有沙漠。

任戎戎很是不满,开发那么紧,只有她在那里忙来忙去。丈夫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任戎戎一时有些语塞,但是她仍然说,不是这样的。丈夫说,那是哪样的?女儿当时站在客厅里,拉着那个有泰迪熊图案的箱子。黄昏的阳光从落地大窗中照射进来,她的脚下,一片反光的水洼。丈夫说,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任戎戎抱着双臂,扭过头,几乎没听见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那些日子,女儿还愿意给她展示一些途中的照片。照片中,女儿沿着长草起伏的山脊往上爬,背后,天空如一颗硕大的蓝色之泪。丈夫也会偶尔出现,搂着女儿的肩,在落日的山巅下,用手比画出一个愚蠢的V字。

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这些照片,任戎戎在文件上签字的时候,经常戳出好几个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丈夫不告而别。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干过,有时因为公司,有时因为女人。这一次,好多天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

女儿一开始还问爸爸去哪里了。后来,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任戎戎先是敲门,后是踢门,门突然打开,女儿冲了出来,流着泪,鼻孔翕张,像一只小狼一样喊着,都是因为你,任戎戎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女儿愣住了,任戎戎也愣住了。客厅里,丈夫的拖鞋还在那里,灯没有开,那双拖鞋正偷偷地往外走。

那个下雪天,任戎戎从派出所报案出来,看见汽车的尾光下,雪地里裂开了一片橘红色的光芒。

自从父亲消失后,女儿的话越来越少,任戎戎也顾不上,公司的事够她忙的了。实控人消失,可不是一件小事。但是这些,任戎戎都挺过来了。她不是没去找过丈夫,甚至还去过不丹,那些雪山、悬崖上的寺庙。有段时间丈夫总是提起那里,说要出家。对于丈夫那些话,任戎戎表面微笑,内心却不以为然。那些寻找毫无结果,就连丈夫的面容,任戎戎有时都拼凑不起来。转眼几年过去,女儿好像也没有什么异样,谈起学校里的事有说有笑,对于那些同学,还一脸不屑,说他们只想着往上爬。这几乎刺痛了任戎戎,仿佛女儿责备的是她。

丈夫失踪后,任戎戎把女儿的姓改成了自己的。女儿后来去了美国一个州立大学,她总说那个城市有一种雨中皮革的味道。毕业后,她迷上了各种极限运动:徒手攀岩、翼装飞行,又去太平洋追鲸鱼。女儿纹了身,戴了个鼻环,有那么几次,任戎戎把女儿的信用卡给停了,并没有什么效果,她几乎能听见女儿轻蔑的口气,就这?

一开始,社交网络上还有女儿的一些动态,后来,就连这些零星消息也消失了。任戎戎不知道女儿是把她屏蔽了,还是不再更新,“三天可见”的设置下,什么也没有。

然后,就是这件事。

一分钟就可以下潜二十米,而在深水中,每多待一分钟就需要几十倍的减压时长,一次深潜有时会需要十几个小时。

这一次,我需要多少时间?任戎戎想。

头顶上,光线在幽幽地浮动。水中,各种石头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如同冷却的星云,在那里慢慢地旋转。

这次的计划是从南洞入,穿过一百二十七米位于那个Y形洞的交接处,然后从北洞出。关于这些“天窗”,当地有很多传说,说那是白犀牛住的地方,那些暗灰色的泡沫就来自白犀牛的呼吸。

九顿“天窗”是一个法国的潜水运动员发现的,最深的洞穴就是“水母天窗”,深度估计有三百多米。这只是猜测,毕竟当前的世界纪录也才二百八十六米。随着纪录不断刷新,加上各种直播,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当地还举办了潜水节。女儿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她可不像一个凑热闹的人。

对于这个“水母天窗”,一开始认为是H形的,后来“老狗”发现,这是一个Y形的洞穴,因为他下潜得更深。在这里,他还创造过洞潜的亚洲纪录。有段时间,由于洞潜死亡的人数不少,几个潜水队相约着即使创造了深潜纪录也不公布,但那次“老狗”一破纪录,消息就发出来了。据说“老狗”为此还和他的合伙人吵过一架。

“老狗”曾对她说,这是水下的喜马拉雅。那一刻,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一座雪山倒插在水下,那些水流变成一级级阶梯,那些虚空中的台阶,每踩上一步,就会发出声响。

而现在,她正沿着这些台阶一级级而下。

女儿,我来了。

那一次到九顿,先是飞机,后是火车,又租了车,任戎戎这才赶到。她先去了派出所,出来一个年轻警察,好像认识她一样,说,是我给你打的电话。这一次,他没有像电话中那样怒气冲冲,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忙完必要的文书工作,他拿出了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东西。潜水手表、墨镜、还有一个黑色的丝绒袋。

就这些吗?任戎戎问。

那个警察说,就这些。

任戎戎拿起那个黑色的丝绒袋,捏了一下,是个尖锐的东西。她拿出来,一个乳白色的狼牙灯。

那是有一年丈夫带女儿去挪威时买的。一枚狼牙,做成一个小小的灯,轻轻按一下就能发光。当时,女儿还在她面前炫耀过。看着这枚狼牙灯,任戎戎感到胃部一阵灼热,脸却在发冷。她想把它扔掉,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尖尖的狼牙,剜着手心生疼。

派出所安排了一个人陪她去医院的太平间。打开裹尸袋时,拉链发出尖利的叫声。女儿留着短发,脸惨白,有一些痘印,上面两三道狭长的口子,她的腰间、大腿处还有别的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你女儿吧?工作人员问。

任戎戎没吭声。女儿的鼻子笔直高挺,鼻孔却有点向外翻,好像在闻空气中的什么味道。

那个人又问,是吗?任戎戎这才点点头。太平间的冷气嘶嘶地响着,如同一群蛇在那里翻滚。出来时,经过一条幽深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的药水味,外面下了雨,任戎戎看了一眼,走入雨中,听见后面有人喊她。

接着是葬礼、火化、安葬,因为忙碌,任戎戎没觉得自己有多痛苦,每一件事都很具体,等着她做决定。她觉得自己在赶一趟火车,闸门咔哒一响,火车呼啸而过。车窗里,很多张脸挤在那里,女儿的脸也在其中,那表情好像是在惊讶她怎么来了。

死了,有去无回,账目一笔勾销,站台上空无一人,但是因为那张脸,任戎戎又觉得女儿并没有死去:她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没有信号,不方便联系,她还会转车从黑暗中回来,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敲门。

刻碑时,在是否写丈夫名字的时候,任戎戎犹豫了好久。她想得出来会是怎样,黑暗中,他戳着手指,神情抽搐,在那里责问: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女儿的?任戎戎几乎听见自己在反问:你呢,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才是那个留下来的人。石匠等得不耐烦了,问她,还刻不刻?任戎戎说,刻吧。风簌簌地从陵园的那些树上吹过,天空依旧发蓝,暗红的月亮却已经升起。失火的月亮,那些扭曲,那些漩涡。

忙完了这一切,任戎戎才感到那种尖锐的疼痛不断地袭来。那些日子,她会突然在夜里惊醒,然后开始哭,先是小声,好像担心有人听见,哭完又笑。她把那面巨大的镜子从楼上挪到楼下,又从楼下挪到地下室,看见镜子里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她也朝镜子阴阴地笑了一下。衣服摊得到处都是,外套和内衣绞在一起,好像马上要举行一场演出,却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空荡荡的房间坐满观众,每一张面孔都看不清楚。

经朋友介绍,任戎戎参加了一个心理辅导班。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脑部肿瘤过世。她记得儿子很多事,比赛、奖杯、才艺表演,那些充满画面感的细节经常赢来一阵阵掌声,直到辅导老师像个指挥家一样挥手示意停下。辅导老师头发花白,脸狭长如一匹老马。他说,想象一下,有一个更高的自己在看着这些,你就不会那么痛苦。这让任戎戎想起,在前去九顿的那个晚上,只有她那辆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行,像一只闪亮的甲壳虫,一场漫天的雨正在落下。

逆光中,女儿摇摇晃晃走来,那么小,像一个玩具,扑到她的怀里。日光温暖,散发着奶香气。后来呢?女儿消失在一片黑暗的幕布上,那些划痕都在,但是所有的事情却连不起来。有一天,任戎戎突然站起,穿过环坐在地板上的人群,再也没有回去。

她开始到酒店开房间,叫男人,都是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陌生的面孔,反复的撞击,耻骨上的疼痛。有一次,当一切结束,看着付完账的手机屏幕,任戎戎觉得一切都不真实,那些呻吟,那些叫喊,一阵阵退去。那个男人盯着那个数字,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嘴咧了一下,转身离去。那扇厚厚的门慢慢地自动合上,任戎戎听见他在走廊里吹了声口哨。一股自怜涌上心头,她进入浴室,仰起头,闭上眼。水不断落下,每一滴水都在吮吸着她,啃啮着她,让她又疼又痒。她唱起歌,那些记不起歌词的歌。过了好久,她径直从浴室走出,滴着水,赤裸地站在落地大窗前。远处,整个城市像一个梦从夜色中浮现,纵横交叉的高架桥上,车流像走火的电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九顿。九顿天窗群。水母天窗。

潜水表显示:已经到达水下七十七米。

刚下水时,还能看见外面的光柱,但到了这个深度,只有借助头顶上的两个射灯,才能看见四周的环境。

那些暗红色如割开的石壁,那些灰黑色如鱼鳞的岩石,那些灰白色如鱼骨的石刺,依次闪过。

影子一会儿簇拥,一会儿分离。水流、光线和黑暗。水流有那么多种,直流、弯流、乱流。光线在不同潜水点位的变化。那些丁达尔效应产生的光线,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老狗”教过这些。

没问题的,我没问题的,任戎戎想。

洞穴中那些尖利的岩石,像古生物黑色的牙齿。更深一些的地方,淤泥搅动,水底下泛起一阵混浊的雾。任戎戎小心地避开。耳朵里,各种回声。鱼的声音,水草的声音,还有人声,是女儿在说话吗?

“老狗”对她说过,到了水下,一定要保持专注,心流不能断。心流,任戎戎那时琢磨着这个词,感觉心脏中真有一股电流穿过,一阵震颤。

下潜前,“老狗”说会等她。

任戎戎说,你先回去。

谁知道呢?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蹲下来,摸了摸那条拉布拉多。那条狗凸着眼,带着怀疑的神情,朝她汪汪叫了两声。

那次返回九顿后,任戎戎找到了“老狗”,说要学洞潜。出乎意料的是,“老狗”拒绝了她。他之所以叫“老狗”,是因为他养了不少狗。“老狗”头发卷曲,肤色发黑,眼神明亮。一见他,任戎戎闪过一个念头:这样的男人一晚上要多少钱?她不由得挥了挥手,好像是要把这个念头从眼前赶走。

“老狗”问她,以前潜过水吗?

任戎戎回过头说,潜过。马尔代夫,还有斐济。她想起那些珊瑚礁,五颜六色的鱼群,除了教练,还有人摄影录像,好让人发朋友圈。

“老狗”说,洞潜可不是为了发朋友圈。洞潜是最危险的极限运动,比徒手攀岩还危险。

任戎戎说,那你们还直播呢。

“老狗”愣了一下,说,那是为了俱乐部。

任戎戎说,为了带货吧。有一次直播活动中,“老狗”在推荐一款潜水手表。女儿留下的那款,好像不是的。任戎戎觉得“老狗”实在是不适合带货,说起话就像在泄露什么秘密。这款潜水手表特别适合……

“老狗”说,你这种情况不适合潜水。

为什么?

为你女儿吗?

不然呢?我想知道女儿看到了什么。

你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我就想用这种方式。

你没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她是在那里死的。刚说完这句话,任戎戎心里就想,原来“死”这个字,说出来也并没有那么难。

为了让“老狗”做她的教练,任戎戎去“老狗”的直播间打赏。那个时候,有很多传言,说有个“榜一大姐”看上“老狗”了。这让“老狗”十分生气,跑到她面前叫着,他的那些狗也跟着叫。而任戎戎则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对面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冲动的是男人,逃走的也是男人。那是正午,一道长长的光线从头顶射来,经过她高挺的鼻子,把她厚厚的嘴唇裂成两半。

“老狗”的合伙人对她说,一定要“老狗”吗?我们这儿别的教练也不错。任戎戎说,就他了。她又说,听说“老狗”破纪录的消息是你要发的?那个合伙人有些尴尬,说,俱乐部要养,还有那些狗。他搓着手,对她说,任总,你帮了大忙。任戎戎说,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任戎戎在村口一家理发店剪短了自己的头发,看着那些头发纷纷飘落,夹杂着灰白色的发茬。我这是在演一个悲情老母亲吗?有一天,她站在潜水俱乐部的门口抽烟,默默地看着街上的摩托车突突地经过。“老狗”出来了,板着脸问她,你真想清楚了吗?任戎戎说,为我自己,可以吗?

她摸着脖子上的那个狼牙灯。这些天,她一直戴着,睡觉时,也不摘掉。就剩下这点东西了。

“老狗”叹了口气,说,进来吧。

任戎戎并不觉得“老狗”真的相信了她的回答。不过,真教起来,“老狗”倒是非常认真。第一次穿潜水设备的时候,任戎戎摇晃了一下。“老狗”说,穿多了就习惯了。

“老狗”的潜水俱乐部就在附近,他们把废弃的小学进行了改造,下面的地方用来培训,上面的教室被改成一间间宿舍。任戎戎就住在那里,一张窄窄的床放在墙边。她买了电热水壶,水快烧开时,热水壶一阵震动。黑板还在,有时候任戎戎半夜睡不着,就爬起来,用一根粉笔在上面写着,粉笔嘎吱嘎吱地发出叫声。从前……她写道。

课程一步步展开:充气,泄气。平衡空腔。调节器寻回,呼吸管和调节器交换。在水底脱下和穿回配重。紧急情况处理:漏气、丢弃配,引导线“跳线”,空气管理误差,复杂环境应对。身体状况管理:平衡、抽筋、受伤时的处理。还有一点,就是练“酒量”。那是潜水的黑话,意思是除了氧气,有时还会加氮气,而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反应,甚至迷醉、痉挛。“老狗”有段时间就总是在那里调制各种气体,弄得像调制年份酒一样。

任戎戎开始着迷这些动作。脚尖踮起,移动,抬高。脚蹼摆动,身体呈现各种姿态,恍如水下的芭蕾。那些光线,那些呼吸,那些心跳,任戎戎感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慢慢在恢复感知力。那是指尖,那是锁骨,那是小腿上的一块纠结的肌肉。

在那一刻,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几乎对女儿产生了感激之情。

除了潜水,任戎戎还从网上买了一堆绳索,像水手一样练习打各种结。勒箍结。轮结。系泊结。相思结。相思结是这样的:在过去,水手会给他的意中人送一个绳结,如果绳结被原样送回,说明两人关系没有变化。如果绳结被拉紧,表示思念得到回应。如果绳结被弄乱,则暗示恋人已经离开。任戎戎认为这些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却停不下来。

有时候,任戎戎心念一起,就一个人背着包去爬山,不用向导,更不在乎吃什么,睡在哪里。山里面有一些石头屋,风声在石头的空隙间进进出出,恍如一场巫术的仪式。夜里,那些山脉好像在碰撞、挤压,等她睁开眼,每座山峦又一动不动,星星像一个个磨得发亮的钉子,戳在暗蓝的天空中。山间的溪水一会儿无声无息,一会儿又轰隆直响,好像也在喘着气爬山。

“老狗”担心她的安全,劝了好几次,说好歹请个向导,他可以帮着介绍。她笑笑,眼神却是拒绝。“老狗”也不再劝,知道这个女人正在折磨自己,他已经听到村里的很多人说起这个怪女人的行径了。“老狗”把那条拉布拉多让她带着,这一次,任戎戎没有拒绝。

任戎戎从一个洞到另外一个洞,从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山顶上,她和那条狗并排坐着,看着远处的山峦一层层地涌来。累了,她就躺在长草中,明亮的浓云中,一个声音传来。日头像狐狸一样溜过,点燃山脊上的那些松树、苦楝子树和杉树。有些地方没有路,枯河道里,卵石哗哗作响。灌木丛长着尖刺,沼泽地里,开着各种破碎颜色的小花。一朵花在原来的地方熄灭,又在原来的地方亮起,看起来还是同一朵花。

有一次经过一片高山草甸,她不小心陷进一个泥潭,幸亏那条拉布拉多,把她拉了出来。任戎戎抱着那条狗,哭了。狗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哭得更厉害了。回来时,她经过一个彝族村庄,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头上戴着一个巨大鸟尾状的黑色帽子,身上穿着复杂花纹的长裙。老奶奶说自己眼睛不好,这让任戎戎好奇,她是怎样穿上这套衣服的,坐在那里又是在等待什么。

没有课程的时候,任戎戎就在村里闲逛。村里的人仍旧匆匆地骑着三轮摩托车来来回回,车斗里,装着气船、桨板、氧气瓶。孩子们跑来跑去,狗在那里叫着,那里有很多桃树,桃花开的时候,狗跑得更快。“老狗”要她提防疯狗,狂犬病。他说话还是那样,一字一顿。

任戎戎那段时间不停地向村民打听女儿的事情,还曾经在路口拦住一个拖氧气瓶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嘴里有一股马一样的味道,骂她是神经病。从村民的口中,任戎戎知道那时有两个女孩结伴而来,一个是长头发,长得漂亮,另外一个是短头发,长得像男孩一样。那个秃顶的小卖部老板说,她们经常来买啤酒。小卖部门口,有棵古老的榕树,风一吹,发出近乎雄壮的声音,让她感到惊奇。

到了来年夏天,任戎戎已经考过了潜水证。有一次,“老狗”带着俱乐部的学员在野外徒步。晚上在露营地,点起了篝火,火焰发出轻微的炸响。也就是那次,“老狗”同意她独自一人去深潜。

任戎戎问,我能做到吗?

“老狗”说,一百二十七米吗?

她说,一百二十七米。

“老狗”说,对于新手,不容易,但也应该可以,一百五十米才是超高风险的潜水。

任戎戎说,那我女儿怎么会出事?

“老狗”说,这只是一般情况。致人死命的,有时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

任戎戎摸着脖子上的那个狼牙灯。

“老狗”低着头,用一根黑色的木棍拨弄着火堆,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影子交错,牙齿发红。他说,其实吧,破纪录名单就是死亡名单,戈麦斯、埃克斯利、汉普菲尔。他的嘴里冒出一堆名字,都是各种纪录的保持者,而且没有一个人活着。

任戎戎说,那你还潜水?

“老狗”沉默了一会儿,说,水下有我的庙。

他的表情如此严肃,任戎戎一下子笑了。

“老狗”说,你笑什么?

任戎戎说,你这么厉害。

“老狗”说,我想过有回不来的那天。只是那些狗。

任戎戎说,可以交给我。

那天晚上,任戎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牵着那条拉布拉多上山,下起了雨,风很大,丛林黑压压的。她大声喊着,却没有回声,荒野中没有路,她拉着那条狗,越拉越紧,那条狗发出尖利的呜咽声,这时她才发现,套在狗脖子上的,根本不是活结,而是一个勒箍结。

任戎戎一下子惊醒了,地板上,那些绳结盘在那里,像一堆蛇正往外滑动。黑暗中,狗吠声远远地传来。

顺着头顶上的射灯,任戎戎看见了上次训练出事故的那个地方,那块尖牙状的石头露出阴森的样子。

那是水下一百零三米。

任戎戎感到心脏怦怦直跳,我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了。那次是面镜出现了问题,耳朵进了一只小螃蟹,耳压加大,发出嗡嗡的声音。她变得紧张,小腿肚子抽筋,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乱晃。“老狗”用水下通话器说,不要动,不要动。那一次,是“老狗”把她背出来的。一出水面,任戎戎一下没站稳,打开潜水面镜,就呕吐起来。她听见“老狗”在那里叫道:你这是想死吗?下次再这样,我可救不了你。

穿过了那个石锥,就可以前往北洞。任戎戎放慢了速度,一点点穿过。我就要做到了,她想。

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的水流突然变得剧烈,一股股像水中的箭矢一样射过来,撞击着潜水面罩,发出一声声闷响,任戎戎眼前一暗,头盔上的主潜水灯熄了,水流变成灰绿色,没过一会儿,另外一个潜水灯也熄了。

任戎戎拍打着头盔上的潜水灯,却毫无反应。

黑幽幽的水中,只有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在划过。一点污浊的水渗进了面罩,无数不明生物逼过来。我会像女儿一样死在这个地方吗?那个针尖般的光亮,正从震动的窍孔中慢慢脱离。一只白犀牛从草原上跑过,一只绿色的长尾鸟从树林扑簌簌飞走。

妈妈,妈妈。是谁在喊?我自己,还是女儿?

关于女儿的死因,法医报告上写:意外死亡。意外?不是自杀?那一刻,任戎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这个判决更容易接受。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但那种羞耻的感觉却像水草一样缠绕着,长久不能消失。

女儿的尸体是“老狗”打捞起来的。任戎戎问了他很多问题,为什么是在那个深度,为什么又在别处发现,为什么要对尸体进行穿刺?她对细节的冷酷胃口几乎惹恼了“老狗”,他力图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当时水下机器人找到遇难者的遗体后,为了顺利升水,他不得不在水下完成穿刺,将遇难者遗体带上岸。

任戎戎觉得自己要叫出声来。也许,叫出来会好一点。但喉咙里却是哑哑的。

“老狗”给她讲过另外一个例子。此前,有一个潜水者在下潜三十二米处失踪,过了四个月,才在二百多米的深度被发现。对于这个技术细节,任戎戎并不明白,只有那个场景反复出现:水底下,“老狗”托起女儿的身体,像举着一件献祭之物,幽幽的光线照着这一切,一连串气泡,轻微地爆炸。

那次和女儿一起洞潜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活了下来,还写了一份事故报告发在网上。是“老狗”注意到那份分析报告。在报告中,一个叫张远的女孩写道:潜水的前一天,有村民在办丧事,放了一晚上哀乐,结果两个人都没有休息好。她提议改天再潜,但是任晓风不同意。下潜中,在一百二十七米那个Y形连接口的时候,发现引导绳“跳线”了,那时任晓风慌张了,说氧气瓶出了问题,她们决定上升到七十五米的地方进行检查,但是上升不到十米,她发现任晓风正在失去控制向上快速漂去。她还在报告中说:我由于快速地上升、下潜,遭遇了氧气中毒和减压病,上升到二十米的时候,来不及排出的氮气和氦气气泡在体内迅速膨胀,幸亏接应的同伴将她带向别处才得以生还。

对于那份报告,任戎戎的第一反应是愤怒,里面的指责意味是如此浓烈。后来,任戎戎想起在派出所的时候,自己曾经见过那个叫张远的女孩,那时她正在做一份补充笔录。在走廊时,她们擦肩而过,那个女孩的头发编成一束一束的,像女妖的长发。她到底和女儿是什么关系?

任戎戎问“老狗”,这是真的吗?

“老狗”说,有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活着的人能讲。在水下,一点点恐慌都会犯很大的错误,下潜越深,影响越大。如果从这份报告来看,那么任晓风应该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因为还有备用氧气瓶。

低级错误?任戎戎气得想笑,手直抖。

“老狗”说,不过,也可能相反,也许是她慌了,而你女儿却在救她。我证实不了,也排除不了。

任戎戎宁愿相信这种可能。

“老狗”说,你女儿是短发,那个女孩是长发,我注意过,她的长发靠右耳那一侧截掉一截,应该是用小刀割掉的,那么就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头发卡在绳索里,而你女儿在救她,结果发生了意外。

任戎戎想象着那个场景。勇敢的女儿。

“老狗”问,你女儿平常是什么样的?

任戎戎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她应该是勇敢的。

“老狗”点点头。

任戎戎问“老狗”愿不愿意将他的判断说给警察,“老狗”说,我可以,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确实没有改变什么,还是那个警察,他有些同情地看着任戎戎说,这不是证据。我们当初也反复问了,包括你说的头发的细节,那个张远说是以前剪头发时造成的,和潜水无关。

任戎戎辗转找到那个张远,让她把帖子撤下,但是张远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她女儿,也是为了后来的潜水者。她只是答应把女儿的名字去掉。

张远把名字隐去之后,发给了任戎戎,说,就这样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晓风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