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河边小坐
午后河边小坐
有微风吹面,有水波无声
有肥胖蜜蜂专注于棣棠
有柳条低垂,晾晒光的舍利
但更多的是没有。
午后河边
没有玉兰及一切已逝之花
没有重复的喜悦和孤独。
有流水,但没有
流经至此的原因
有端坐,但没有
端坐于此的理由。
乃至没有一个端坐的人
——的确,他来过
坐过。但最终归入了没有。
想起他,你就会想起蜜蜂
想起玉兰,乃至世间一切
盛放之物——
你以为身在一个应有尽有的世界
但更多的是没有。
无人知晓的一天
撒了一个谎
称:仍在病中
由此得到了不会被历史
记录的一天
独自来到傍晚的河边
迎着日落散步
一遍又一遍听巴赫
不会结束的音乐
与一个赤膊的青年
错身而过
与一个穿睡衣的女人
一对母女,两对情侣
三个蓬勃的老人
错身而过。看他们
靠近我、发现我、远离我
跑步进入人类的夜晚
现在,谁在尝试吹灭
夕阳的烛火?
哦,是风。风是
已经暗下来的世界的语言
回家。离开夏日
潮腥的河流
回到卧室,与床上那个
众所周知的病人汇合
结束无比实在但又
无人知晓的一天
哦,夜晚
夜晚是巴赫不会结束的音乐
夜晚是已经暗下来的我的语言
身体与灵魂
你的身体时刻充满变化
从低处爬到高处,再从高到低。
你的灵魂却喜欢静止
闭门不出。长达数年
保持一种形象。
你那进取的身体要求灵魂
跟上这种变化。
修剪胡须,增长肌肉
去世界上更新自己的形象
你的灵魂只是感到聒噪。
当你的身体不再活跃,沉入
绝对的静止,灵魂发现
自己再也无法从那敌对的安静里
得到快感。那时,他想起
一句古诗:鸟鸣山更幽。
你那骄矜的灵魂想念鸟鸣。
河水中的农民
游泳的人在水中
激起翠绿的波浪。
瘦子的波浪小
荡到岸边就匆匆消散
胖子的波浪大
在两岸之间回荡
改变着河水的思想。
我们以肉身的劳动
耕种水的梯田
我们是水中的农民。
但很快,河水恢复如初
荒芜,原始,无量。
不增不减的河水
不知何故,赐予我们丰收
不增不减的河水
不知何故,又赐予我们荒凉
原来是海棠
从一株开花的树下经过
没注意到树,也没注意到花。
三个中学生占据着我
轻盈的身体,一个追逐另一个
轻而易举的快乐。
忽然,我想:
这世上比我年轻的人正越来越多
我和他们
已不是同一种音乐?
这里,我所站立的地方
就是成年人的位置?
恍惚占据着我。
而他们继续追逐、打闹
看不见我。就像当年
我追逐我的玩伴
看不见站在一旁
因我而恍惚的那个人。
他是谁?现在在哪儿?
过得怎么样?
我抬头。掠过中学生
掠过雾霭中我的生活
——原来是海棠
大片的海棠。洁白的海棠。
海棠占据了我。
群山黑下去
群山亮起来
是山杨、白桦、侧柏
是山杏、糖梨、红果
是草木鸟兽被光芒命名
是万千具体的嗓子唱万千支歌
群山黑下去
是山杨及一切树木的消失
是山杏及一切果实的隐没
是黑暗隆起,大地显形
是一张滔滔之口忽然沉默
你在人间亮起来
你是男人、瘦子
语言和农民的儿子
是北温带落在地里的麦粒
是齐人归来的魂魄
是山杨、白桦、生长的侧柏
是山杏、糖梨、熟透的红果
语言西沉。
当你黑下去,你是什么?
小布莱希特先生的凝视
伏在父亲的肩头
微微高于这世界的婴儿呀
小小的,还没有力气握住命运的
你的手掌。
无瑕的,还不能透露来意的
你的嘴巴。以及一颗
正在向烛火学习跳动的心
从微微高于我们的地方——
小小的布莱希特先生醒来了……
睁开困惑的双眼,从人类的午后
从 2023 年。
穿越候车大厅的苦和生命
穿越活着的原因和
活着的结果——
凝视着我的布莱希特先生
除去一个瘦男人和捧在
怀中的诗歌,我还剩下什么?
在我身上,有没有发生过
人类的复活?
行走,写作。爱,然后沉默。
小小的布莱希特先生
我们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比您流逝得更快。①
所以您凝视:
困惑于我们会保卫,还是摧毁
您所想象的生活。
注:①布莱希特《致后代》:“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黄昏的堂吉诃德
他扔下书包,溜进仓房
选中一把砌墙的木尺作为武器。
天空的边缘生长着玫瑰
强壮的父亲还没有回来
这是他一生中献给冒险的时期
虽然瘦弱、多病
从一位农妇的腹中诞生
但感谢贫穷,养大了他和他的幻想
奔跑、跳跃、挥舞武器
奋力劈开空气的盔甲。
他的双脚迈入哪里,哪里就是世界
他的身体冲撞什么,什么就会显现
指引堂吉诃德的年轻精神
现在指引着他
走上黄昏的大街与小巷
装满快乐的糖果和想法
没有对手,也没有危险
他的闯荡总被路边的老人打断: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从哪儿来?”
他挠挠头,继续走,不想回答
那时,他不知道这些老人将会去世
他的幻想,连同他父亲隆起的肌肉
将被时间夺走。直到一种衰老的精神
开始指引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从哪儿来?”
——黄昏的小堂吉诃德
请你继续奔跑、跳跃,在衰老之前
劈开我的盔甲。
一次团聚
家人走了
只在北京住了一晚
带来了黄海的虾
野菜包子,一套骨瓷餐具。
昨晚七点,我们用一只瓷碗
碰撞另一只瓷碗
听绵延回声
在客厅、厨房与卧室扩散。
现在,只隔了一天
他们已经离开我所能
感知的世界。
不在客厅、厨房与卧室
不在这把椅子与
那把椅子上。
晚上七点,我清楚地看到
我生命的屋子空空如也
床是空的,餐桌是空的
我的亲人原来是
我的客人。
只有瓷碗与瓷碗的撞击之声
依旧清晰可闻
从过去的夜晚出发,穿透我的身体
向无限的夜晚扩散。
渤 海
还有一百公里。
词的音响
在空与空之间扩散
我们初来之人正讨论渤海。
想象中的渤海
比一切海更蓝,比一切水更善。
松涛、怪石与清风
港口、旅人、海平面。
所想即所是:
请体会这一片丰饶之海
体会生命如何在虚构中
变得实在。
一小时后,我们驱车赶到
渤海海岸
那时我们的激情已经消散。
除了真实,眼前这片大海
别无一物
我们的心中充满了
贫乏的情感。
面对渤海,我们开始想念渤海。
玉兰传信
等待被赞颂的是玉兰的灯盏
是观音的千只玉手伸向众生的夜晚。
细细的灯绳被春天之手紧攥
春天不允许你昏睡于黑暗。
高高地蹿升吧,具体的火焰
此刻一切燃烧的精神都叫玉兰。
教训这里每一个灰头土脸的路人:
你们爱与不爱都不敢明目张胆!
永远铭记我吧,我是传信的玉兰:
“我开放的地方就是伟大的雅典。”
诗不是徒劳
夏日的闪电不能被
语言的双手捕获
当午后的眼睛忽然被死寂蒙住
积雨云抬升到黑暗的极限
——语言的光亮在哪里?
当风的海啸从天空压下
雷霆与缠住雷霆的力量困斗
——语言的声响在哪里?
绝对沉闷的夏日之心
当你爆发,你要摧毁什么?
昨天的记忆还是今天的劳作?
摧毁我的锁链,还是摧毁我?
牵着语言
我们闯入这午后的雷暴
诗不是徒劳——
如果语言见证了
我们曾被怎样恐怖的美所捕获。
对爱情的理解
坐在斜对面的男女
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们落座,但不点餐
只是变换坐姿与拥抱
拍他们自己。
男人的摄影术
摄不到女人的美丽
所以他不断变换坐姿与拥抱
拍他们自己。
我熟悉这幅画面
熟悉变换的坐姿与拥抱当中
累积的神秘
我也曾经这样去理解爱情
我也曾经像他们
认为有没有吃的、如何活下去
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世界上,找到我们的
落座之地:
面馆,咖啡馆
秋天永恒黄昏的一把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