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等。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
万樱是云落县的一个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长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意外。她一个人兼职三份工作,扫大街,当保姆,做业余推拿师。她的生活沉重平静,可她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热望。这部小说是主人公万樱的心灵史。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少女到新世纪的中年妇女,她的成长既是一个女人的心灵历程,也是一部中国县城的发展简史和变革史。
——编者
第一章 抵 达
“姐,不冷,我。”天青笑着抻了抻那条丹桂色亚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请你吃驴肉,听说最火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得提前订位呢。”
天青眯眼盯着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绿风。桃树的旁侧是细脚樱桃,大约五六丛也有了,肃然伶仃,簇白花褶从浅绿枝条中诺诺着挣脱,随时被风吹破的样子。树下踱着几只肥芦花鸡,咕咕咕咕地刨着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时蹿爬出惊惶的蚰蜒。
“好多年没吃驴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虫,“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
“哪儿啊。”天青咳嗽了两声,他咳嗽时肩胛骨犹如两只细弱无羽的翅膀轻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随手将香烟从他嘴里拽出,弹地上抬脚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捡起烟头,窸窸窣窣地从裤兜掏出个坠饰大小的不锈钢烟灰缸,将烟头挤进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心慌气短。
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郭姐说,他们参加的这个团主要是参道。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当这些词句从那个梳着两条粗亮麻花辫、穿着炭灰色套裙的团长嘴里顺口溜般念诵出时,他完全没听懂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们何忧?我们何虑?皆因妄心。”团长在临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板着面孔说,“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他留意到她的牙齿生得踉踉跄跄,牙面布满不规则的颗粒状黄斑,当汹涌的箴言犹如潮水般从她稀疏的牙缝里喷涌而出时,她的面孔瞬息变得丰满盈盛起来,犹如关于基督的油画里,降临的圣光忽然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语言才是最高级的化妆品,女人会被晦涩深奥的语言梳妆得端庄神秘。说实话,他丝毫窥探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比郭姐年长?女童般清亮尖细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皱完全不能吻合。他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胆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块的入团费。这团费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车票、四天的住宿费和一顿特殊的灵修晚餐。据说此次灵修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跟涑河里的一条神鱼对话。说实话,当初看到灵修团的日程安排时,他差点打消了参团的念头。不过他还是来了。圆的直径有无数条,圆的对称轴有无数条,可只有圆的起点和终点重合时,圆才称其为圆,用团长的话来说,就是“常清净矣”。当他背着双肩包从高铁上犹豫着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挟出站台,蓝底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涌压而至,他难免有些眩晕。不晓得是昨晚失眠的缘故,还是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还好郭姐稳稳揽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粗壮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长。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时间不长。按照他的打算,毕业前本来不想实习。他的专业是美术史,导师正敦促他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他最感兴趣的是西班牙画家。论文题目他已经斟酌好,《论戈雅绘画的晚郁时期》。这种偏狭的题目是个危险的选择,但他很是为自己的选题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时期”是他自己的提法,还没有研究者从这个角度上剖析论述戈雅的晚年创作。导师对他的题目颇感兴趣,按照他的猜度,导师并不认可他出来实习。可也无所谓了,导师每年拿着三四百万的国家项目基金,最发愁的事是如何将这些钱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顺利搞到发票,导师当然不会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导师知道他每日将大部分时间和心思花费在平面设计上,可能惊得假牙都会脱落。据说婚礼上,六十五岁的导师跟二十八岁的师母接吻时,那副德国进口的昂贵烤瓷假牙粘挂在师母的下颌骨上,这让久经沙场的司仪瞬间也变成了哑巴……按照导师的谋划,他明年三月应该参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导师四年,如果不出意外,这期间他会得到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交换的机会,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为毕业后在国内985大学找个好教职从理论和硬件上做好充足的准备。
那是一家移动公司。他稍显腼腆的谈吐意外赢得了几位面试官的首肯。也许他们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男孩了。当他清晨骑着共享单车赶到苏州街地铁口,望着直梯上涌动的黑色头颅时,隐隐觉得自己正被强行吸入一头巨兽干燥的肺叶里。犯困是难免的,额头时不时磕到铝制扶手,此时耳机里通常大音量播放着霍尔斯特《行星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伸出细长的手指将干迸的眼屎抠擦干净,从背包里掏出香水,摇晃着往腋窝处喷洒。他喜欢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这气味让他闭着眼在地铁轰隆着穿越隧道时,犹如置身于乡村夏夜的麦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痒的麦芒,耳畔嘤嘤飞舞的灰色细腰豆娘,漫天撒落的星斗……乳名“大力水手”的约克猪啃着他的褐色再生底凉鞋,而墙角翻蹿过铁壳斗的小黄鼬,正流着涎水偷偷地爬向鸡笼……
公司是家声名显赫的国有企业,待了些时日新鲜劲甫过,便难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们小组的组长,烟花爆炸头猩红厚嘴唇,香烟不离手脏话不离口。两个人常心领神会地踅到楼顶吸烟。她抽的是种焦油量6mg、烟气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国香烟。抽烟的姿势也不像个稳重的女人:她总是近乎凶蛮地将浓烈呛人的烟雾从鼻孔吸纳而进,然后眯眼沉默数秒。当她悄然睁开眼,目光会变得小兽般温柔迷离,而烟雾从她森白的齿间袅然飘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椭圆的图案。她说,这是前夫教她的吸烟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烟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鲸鱼的形状,而她只能吐成最简单的几何图形。“科学家们说了,谈恋爱能产生多巴胺,抽烟也是,”她严肃地盯着他说,“一支香烟的多巴胺能维持两个小时。一天半包烟,我们这辈子都不用谈恋爱了。”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说,“别愣着了,赶紧拾掇去啊。”
“空气真好,潮乎乎的。”天青揉了揉鼻子。他有季节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内的黏膜就会被大风吹裂。
郭姐叼着烟说:“这样敞亮的院子,不多见。”
院子是冀东沿海平原常见的庭院,三大间平房,每间平房设有两个客房和一个过堂。东边客房是主卧,西边客房是次卧,过堂则通常用作厨房和饭厅。房子无疑有些老旧了,也没有翻修,椽檩被炊烟与风沙吹熏得凛黑裂璺,璺里驻扎着金腰黄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听到乳燕啾啾。屋顶上白铁皮烟囱静矗,晃摇着几株氄嫩的榆钱树——或是被野风吹落到屋脊上的种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窃响着。房子周身贴着鳞片般的瓷砖,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方城镇流行的那种,如今早褪变成了斑驳的乳黄。因为是临街,大门朝东,门框两侧贴着副对联,手写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边,红颜料被冬雪春雨淋得洇开去,犹如巨人的泪痕。院子西侧有处矮矬厢房,想必是后来攒盖,门户紧闭,不晓得是否有人栖住。还好院子干净,除了桃树、榆叶梅和樱桃,尚有几畦卡洛尔樱桃萝卜,春韭和大叶菠菜,菠菜顶着鹅黄碎花,招逗着飞蛾般的菜蝶。一只橘猫懒懒地卧在畦垄上打瞌睡,鼻翼处飞着嗡嗡的尖嘴马蝇。
第二章 春醒
春天对于万樱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过了雨水,这云落的风就酥软了。云落虽离渤海湾不过百八十里,可腊月的风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龙睡了,人睡了,猫狗睡了,鸦鹊睡了,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睡了,风才安眠。而惊蛰一过,铁青的风里倏尔泄出丝暖意,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时有谁在耳畔偷呼了口气,气息不绵长,却足以让人心房一颤。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
到了春分,风就是杨柳风了,荒野里探出苍绿野菜,茵陈蒿、荠菜、蓟菜、蒲公英、苣荬菜……黄脊游蛇和虎斑颈槽蛇也从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时在黄泥路边晒着嫩肚皮,而南方飞来的旧燕口衔春泥在老檐下筑着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头探脑开了,起初是单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樱桃,譬如连翘,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们不是被春风用舌苔舔开,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灵轻声轻语地唤醒了。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
逢这时节,万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周身燥热骨节嘎巴,有啥东西在血管里东拱西窜,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踩着闪电,就连湿疼了整个冬天的膝盖也涂了油脂,松俐轻快许多。天亮得迟,灰鱼鳞甩满天,她就蹬着三轮车跑到斯大林路。从中医院到万盛酒店的这条街道是她的地盘,这是她好说歹说从王老黑嘴里讨来的吃食。这地段不在闹市,清扫起来要轻省得多,等人们陆续上班了,活儿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回家。
在“小蛮腰”附近,有户在路边卖早点的驻马店人,豆腐脑、油炸饼跟胡辣汤均是一绝。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饼一块钱一张,嚼起来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沟油炸的。豆浆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钱一铁勺,即便掺多了水,喝起来也有股浓郁的豆腥气。只胡辣汤贵,虽没放嫩里脊,也五块钱一碗,不过是真过瘾啊,喝完浑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睁开,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齿间萦绕着胡椒粉和陈皮的酿香。她只是礼拜五早晨来上那么一碗胡辣汤,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带给华万春。当然,华万春的这半碗通常也落进她肚腹。她最难过的,就是迄今为止,还不曾遇到过饭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饿塌了锅,她能一嘴啃六个暄腾松软的发面馒头。来素芸曾极力撺掇她去参加省卫视的“大胃王”节目。里面有个来自泉鹿的女人,是个养猪专业户,豆芽菜般黄瘦,却在五十五秒内吞了三十九个鲅鱼馅水饺。“一千块钱奖金呢。”来素芸见她抹搭着眼不为所动,遗憾地戳着她脑门说,“能买多少包纸尿裤啊!”
头晌就泡在来素芸的窗帘店。来素芸手艺好,揽的活儿下辈子都干不完。万樱自认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线裁剪布料,往窗帘襟钉纽环,将价目表殷勤地递送到客户手中等着他们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她,或将成品送到客户家,帮安装师傅传锤递剪。这些零碎活儿,傻子嗫子闭着眼也能干好。来素芸待她不薄,给她开一千二的月工资。
穿行在瀑布般悬挂的布料间,仿如蹑手蹑脚走在舞台的帷幕后。她时常想起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登台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排演节目,其中一环是女声小合唱,唱的是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天地之间》的主题曲。为了能让她参加合唱团,母亲私下里找到大队辅导员,送了她当年最流行的蓝碎花短袖开襟衬衣,当然,辅导员永远不会知晓这是母亲用废弃的寿衣料子裁制的。母亲还承诺,如若辅导员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费,还要赠她百宝香囊,这百宝香囊有安神助眠、驱蚊逐蝇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亲宽阔的嘴巴和囊肿的金鱼眼让辅导员隐隐生起怜悯之心,还是那个塞满了艾叶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宝香囊委实让辅导员眼前一亮,反正万樱顺利加入了合唱团。这让自诩小邓丽君的蒋明芳很是鄙夷。
报幕员是位黄头发、扎着羊角辫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话并不流畅,常常将二声读成三声,四声读成一声。多年后万樱还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颤栗的嗓音:
“请欣赏下面的节目,歌曲《天地之间》。演唱者:云落县实验小学红领巾合唱团。”
她又把“节”字念成了三声,万樱几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样:下颌微微翘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张,露出她引以为傲的白玉米粒牙齿。据说全年级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华牌”牙膏。前奏响起之后,万樱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到左右两侧的女孩们的胸腹在剧烈起伏,她们没有戴乳罩,侧眼瞥去能从纽扣与纽扣的孔隙窥视到小巧如鸽的乳房。当歌声从女孩们的喉咙里欢快地流淌出来时,她也木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开合嘴巴,面孔堆砌着微笑,这微笑为了体现音乐老师强调的“纯洁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扬的弧度须保持四十四度锐角,唯有如此,才能成为“蒙娜丽莎的唇角”。她们颧骨上的肌肉还要微微隆起,只有这样,才能让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气。万樱打了腮红的脸部肌肉都要僵硬了。当然,老师跟同学从来没有发现她根本没有发声。她只是在心里默念着美妙的歌词,同时将自己的脑袋按照音乐老师的要求如波浪般优雅小摆,当那句“从小学会动手动脑,共同建造幸福乐园”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这时会有个瘦高的男孩搬着一架硕大的泡沫飞机模型颠跑到舞台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将飞机尾翼稳稳地支摆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拥抱众人般豪迈地伸展开去。台下顿时响起齐整划一的掌声和几声轻佻的口哨。在这喜庆的掌声里,万樱忽觉万分沮丧。
说实话,她不明白为何从排练到演出自己总是这副臭德性,猩红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们捏着裙摆嘁嘁喳喳地次第顺着木梯往下走时,她快速地盘算了下母亲送给辅导员的那件衬衣的价钱,眼泪差点滚下来。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种男性因吸烟过多才会有的公鸭嗓,何况,她又那么胖。用蒋明芳的话讲,她是蠢老娘们用没发酵好的面团随手捏挤出来的。的确,万樱的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蒋明芳并不是个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记恨没有机会加入合唱团的事,正因如此,万樱才觉得蒋明芳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有主动擦过家里那面粘着苍蝇屎描着富贵牡丹的镜子。
那个报幕的女孩就是来素芸。直到如今,要是得闲来素芸也会摩挲着手背说,小时候啊,我的梦想是当个节目主持人,得“金话筒”奖,没想到,却做了八腿裁缝。说完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意思是说,这裁缝比八条腿的灰肚蛛还要劳苦。她的普通话依然不好,店里偶尔会碰到外地来的顾客操着各种奇特的普通话,这时来素芸的瞳孔会如受惊的狸猫般忽而胀大,她跟他们热忱地用云落普通话谈论着窗帘的款式、价格以及室内装修的整体风格。那次她跟客户聊着聊着声音难免尖利起来,万樱看到她扬起倒三角下巴,满脸热切地凝望着那个自称来自佳木斯的男人说:“呀,猜对了,你看起来就是个文化人!房子装成中式复古再妙不过。”字一个一个地从她的舌尖下翻滚出来,薄透的小嘴唇随着音节的变化夸张地变成圆形变成椭圆变成平角。万樱怏怏地想,啥时候她的嘴唇能变成梯形,是不是普通话就标准了?
……
全文刊载于《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转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