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如,青年作家,生于江西,现居上海,2014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主要见于《十月》《花城》《钟山》《西湖》等杂志,曾获“柳林杯·《山西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等,代表作有《安娜表哥》《以X为原型》。
“楼下又多了一只猫。”
“白色狮子猫,身上很干净。”
“可能是被什么人丢出来的。”
“怎么样?你看。”
小梓打开手机播放一段视频,一只优雅的白色长毛猫,眼睛碧蓝,毛发蓬松,一只女人的手伸向它,它犹豫着向前走几步,又缩回去。
“漂亮是漂亮,谁知道它是因为什么原因被丢出来的?说不定它咬人。”辛说。
小梓正想说些什么,辛打开书房的门进去了,之后便是重重的关门声。
小梓和辛在两个月前搬来新居,新居是二手房,付完首付之后两家钱包已经被掏空,因为不想负债,二人决定暂时不装修,房屋虽然略微陈旧,但基本维持得还好,九十多平方米的面积使得二人不用再挤在一间屋子里工作——小梓是收入不稳定的自由插画师,辛是一家行将倒闭的游戏公司策划,俩人平时都不用坐班。小梓不喜欢密闭空间,选择在客厅搭建了简易的工作台,除卧室外剩下的那间房,便做了辛的工作室。新居在郊区,窗外的视野很好,小梓搭建工作台颇费了一番心思,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无须考虑辛的意见,独独为自己而做的事,辛也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忙活了几天,最终将它布置成了小梓一贯唾弃的“电竞风格”。二人对生活的激情在新环境中如同微火跃动,之后便不为人察觉地再度熄灭。
住了一小段日子,辛的关门声令小梓感到不快。
辛的工作室房门老化,关门时必须用点力气才能关严。在自己家中进进出出,辛自然无须顾忌什么,随手关门时,总是夹带着风声和巨响,每当此时,家中养的猫妙尔便弓腰竖尾,一惊一乍。小梓心中亦然,固然知道这是房门老化的原因,却仍心生怨气,只是从未对辛说过。
为了省钱,此前的三年里,辛和小梓生活在总共不到四十平方米的一室户里,卧室摆下一张床便不剩什么空间,二人只能同在一间狭小的客厅内工作,辛在门边紧挨着墙壁的地方用长方桌和网上买回来的木头架子搭建起一座高大的工作台,将台式机、笔记本电脑、平板和手机高低错落地摆放在同一空间里,即便这样也占据了客厅的一半,小梓只得将沙发和大腿作为自己的工作台,若是累了便换个姿势坐在地上。二人因为拥挤产生过不少摩擦,小梓埋怨辛肠胃不好,总是放屁,还故意放得很大声,全不在意小梓的感受,而辛反击说小梓话多,打扰自己工作。小梓极度委屈,她分享欲强烈,每每兴致高昂地与辛说些什么,总是换来无视与敷衍,最后竟演变成斥责她“话多”。闹得厉害的一次,小梓打定主意要提分手,辛也欣然同意,二人去商场吃散伙饭,回来的路上在超市买酸奶,正要离开时,一位超市里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大婶突然拉住小梓,掀开手里一只毛毯盖住的篮子,里面是一只极小、极虚弱的形如鼠崽的幼猫,出生不过两三天。
那便是现在的妙尔。辛和小梓当晚便收留了妙尔回家,二人从未饲养过什么动物,只能通过网络搜寻喂养奶猫的办法,手忙脚乱地在外卖平台上下单,买羊奶粉,买针管,买温度计,买热水袋,第一次给猫喂奶,它虽然饿得很,但尝到羊奶味道之后却不肯吃,之后二人又调整了奶粉的浓度和温度,它才大口吞咽,猫的身上布满黑点,小梓发现除了泥土,它身上还有跳蚤,这样小的猫不能洗澡,小梓建议辛一起给它把跳蚤捉了,虚弱的小猫身上的跳蚤也缺乏活力,辛捉到两只,小梓捉到三只。两人像是比赛,氛围十分愉快。之后二人将它放进铺了旧衣服,埋了热水袋的鞋盒里。小猫肚子圆滚滚,安静地卧着,场面温馨。往常辛和小梓几乎能为了任何琐事发生口角,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默契,都说出生不足一周的奶猫难养,他们却把它照顾得很好,小猫每隔三小时便嗷嗷叫唤,辛和小梓轮番起夜给它喂奶,促它排便。小猫的体重每天有规律地增加十克,不到半个月,它尚未睁眼,却已经强健到能翻越困住它的鞋盒,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给它起了名字:妙尔。
妙尔,妙尔。这是二人共同完成的头一件大事。谁也没有再提起分手那件事。小梓心里知道,辛逞口舌之快,从未真正下决心分手。小梓自己又何尝不是犹犹豫豫。辛的作风,不管大事小事,都是敷衍了事,但遇上小梓,这样的方法竟无一例外都获得了成功。不管怎么说,妙尔的成长,总算让辛和小梓的生活有了些许变化。原本在二人眼中狭小局促的空间,对小小的妙尔来讲,却是一个丰富的大世界,妙尔热衷于探索这两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书架、快递盒、窗帘、空调,妙尔小小的身躯可以去到辛和小梓看不见,够不着的地方。小梓透过妙尔的眼睛,重新发现了新的世界。一只小猫能把垃圾场变成游乐园,小梓深陷于感动之中,脾气也变得温和,辛乐见于此,时不时配合道:“猜猜妙尔现在在哪里?”妙尔初长成的那一年里,这便是二人每天乐此不疲的游戏。
搬入新居这一天,距离收养妙尔已有两年。妙尔如今也是一只大猫了,脾气倒也和小时候无甚差别。只是辛和小梓二人在之后的日子里,对待妙尔的态度并不相同,随着妙尔长大,辛对妙尔的好奇和热情渐渐归于平常,而小梓却始终待妙尔如初。妙尔有源源不断的好奇心,对每一扇关闭的房门都充满意见,它精力旺盛,爬窗帘、爬空调,把厕所的木门刨出一堆木屑。辛的训斥也只能管它一时,有时候辛不高兴,便称妙尔为“你的猫”,小梓敏感地察觉到,辛想要推卸责任。辛不愿意让妙尔随意出入卧室,但小梓反驳,家中这样小,如何能隔得开,辛又开玩笑,要将妙尔笼养在阳台,小梓更是瞪大眼睛,惊异地表示反对。妙尔需要玩耍,常常躲在暗处蹦出来吓唬主人,但若是人主动去亲近它,它又张牙舞爪。小梓和妙尔玩耍,总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伸手过招,小梓的速度比猫还快,辛则不然,偶尔懒洋洋地伸手去摸妙尔,冷不防被抓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或是被轻轻咬上一口。辛每每为此大发脾气,弄出大动静,使得妙尔奓毛弓腰。男女主人态度的差别,被妙尔敏锐察觉。渐渐地,妙尔虽然仍和两位主人都亲近,却对辛多了一点点讨好和防备。夜里,妙尔只睡在小梓的脚边,从不逾越到辛那边去,但只要到了早晨,辛一醒来,妙尔必定竖着尾巴去辛枕边问候,发出呼噜声,脑袋亲昵地蹭着辛的手。小梓却没有这样的待遇。辛起初颇为得意,只当妙尔和自己亲近,但他发现,他从来无法从妙尔的身后接近或是触碰妙尔,这只有小梓能做到。小梓笑道,妙尔聪明,什么都知道。它假意肯定辛的权威,却对他充满防备。有时,辛和小梓一起看电视或是吃饭,辛猛然发现妙尔正蹲在角落盯住自己,肌肉紧绷,仿佛捕猎的前奏。辛心下一凛,示意小梓去看,小梓藏住心中几分得意,只说有趣有趣。
辛为此心生不快,却难以言说。如何能承认一只猫的目光给他造成了压力?妙尔幽深的碧绿眼睛和不断收缩放大的瞳孔令他感到不适,野兽,他想,但他骂出口的则是“畜生”。辛在网上搜索一些训猫的秘诀,从而看到了更多凶狠的猫。“家猫,是人类能驯养的体积最大的猫科动物,因为它只要再大一些,便能毫不费劲地把人杀死”,这是一些网络上“猫奴”的观点,因此他们以控制猫、获得猫的亲昵与爱为荣。辛对这一群体嗤之以鼻,但他偷偷实践他们提供的办法,诸如用毯子把猫卷起来,用鞋刷大力刷猫头等,辛当然是失败了。最后,辛只能幻想一间妙尔无法进入的房间。
新居使得辛的愿望得以实现。如今,辛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只有在喝水和上厕所的时间才把门打开。
妙尔对那一间不能进去的屋子充满好奇。时常蹲守在门外,只要辛一从那屋子里出来,便嗖的一下蹿进去,四处巡视。辛就连这样短暂的时间也不肯给妙尔,他认为这样会养成妙尔的坏习惯。“不允许就是不允许,一旦为妙尔开了口子,它更会时时都想要进去。不能让它认为这里都是它的领地。”辛解释道。
小梓对辛的说法不以为然,是它的领地又有什么不可以,这里也是它的家,小梓想。小梓和妙尔一并被隔在门外边,原先在局促的单间里,小梓随时都能向辛说点什么,现在这些偶尔冒出的念头,被这扇门扼杀了一大半,只有不得不说的一些话,才能驱动小梓去敲辛的门。小梓重重推开门,一脸愠色,激荡起辛面容上不易察觉的愧意,“你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就好啊。”辛说。“可是既然有一扇门,总归是要敲的。”小梓说,这是门的作用,也是她的习惯。小梓和辛在同时意识到了不公,根据二人区间的划分,小梓占有客厅,而辛占有一间有门的房间。这意味着,辛随时可以从他的空间步入小梓的空间,他在小梓的空间里放松休息,随意说话,而小梓步入辛的空间则有了一重障碍——门,一扇老化的会发出巨大声响的门。但客厅是小梓自己选择的,她又有什么可抱怨?制止辛在客厅说话、活动,也是不现实的。小梓只得自己体会并忍耐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公。三五天乃至半个多月时间下来,小梓竟积累了一肚子怨气。妙尔正像是明白小梓似的,它和小梓拥有同样的心情,它对辛长时间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不满,对无法随时看见辛、和辛交流不满。妙尔和小梓不同,它并不忍耐,而是以行动证明,它要进入那个房间,必须进入那个房间。只要辛或是小梓企图开门而发出声响,不管妙尔身在何处,总能一跃而至,抓住时机从窄小的门缝中蹿进去。辛用脚踢挡,用手护拦,无论怎样也阻止不了灵活的妙尔。辛不得不返身追逐它,大声呵斥,甚至动用衣架、雨伞等手边一切够得上的东西,将它轰出去。而小梓此时总是在房门边看热闹,一边嬉笑着做和事佬。辛怒斥小梓故意放妙尔进去,小梓不予解释,只是观看这一场闹剧。妙尔即便是逃跑也颇有技巧,它跳上跳下,钻来钻去,在逃跑的过程中便把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留下了自己的毛发和气味。有时候辛长时间不从房间里出来,妙尔按捺不住,便用爪子去挠辛门口的地面。
“管好你的猫。”小梓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来自辛的短信,就来自与她一门之隔的房间。小梓愈加感到不快。为什么她要管它?它不过是磨磨爪子。小梓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把手机远远丢到沙发的另一头。妙尔挠门又怎样,认真工作的人听不到任何声音,正如她听不到辛开关那扇门发出的巨响。片刻之后,妙尔的努力起了作用,辛果然打开门,只是愤怒更胜于平常。他追着妙尔满屋子跑,不停叱骂,言语里竟冒出几个小梓没听过的家乡词,当妙尔跳上高处,辛抓起自己的拖鞋朝它扔去。辛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小梓得到了些许安慰和一点报复的快感。妙尔,妙尔,妙尔做得好啊。小梓心想。自从搬入新居以来,小梓和辛的交流日益减少——原本他们之间的交流便少得可怜,现在他们简直像是陌生人,只有妙尔才能打破二人之间的界限。妙尔一直在打破他们的界限,从最初那一种温馨的方式,到现在——
辛和小梓恋爱五年,大部分时间都腻在一起,却只是因为空间有限,二人虽同处一室,都各忙各的事情,竟连聊天的时间也少有。到了饭点,二人一起点外卖,看看电视节目,便是一天中的交集。三五句话也离不开吃什么,看什么。辛和小梓倒也分别意识到这样不太对劲,辛偶尔便邀小梓去咖啡馆坐坐,或者去酒吧。诚意是有了,但小梓对这样的方式并不接受,两个每天见面,夜里睡在一起的人,竟要去咖啡馆才能好好聊天,简直是一种讽刺。在辛的认知里,咖啡馆和酒吧是和恋爱有关的地方,似乎只有在那种场合,恋人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小梓拒绝了几次,也接受过几次,正如小梓所料,两人在那些地方,也是默默无言。辛一坐下便像是完成了任务,轻松自在地靠在椅背上刷手机,小梓只能四处打量,她并没有找到和自己或是辛相似的人,咖啡馆中的顾客更多是出于偶然又必须的原因坐下:身旁堆放文件夹,大腿托着笔记本电脑,疯狂打字的上班族;不用工作,靠收租金度日,逛街累到脚软的中年妇女;久别或是新识的几对朋友,兴致高昂地聊一会儿便会换地方。小梓感觉不自在。相对而言,小梓更愿意和辛去酒吧,因为在那里她的不自在被更好地隐藏起来,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辛即便坐在她对面,也好像是消失了一样,她自己也消失于辛的眼前。尽管小梓无法感受到周围的躁动,却也被动地融合了进去,说到底,她是不重要的,辛也不重要。小梓在酒精的微弱作用下得到一点启发,她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是流动的,语言不可说的,而辛的意识则像是规则的,有形状的,清晰明了。说到底,辛在意小梓的感受,因为小梓比辛更有精神交流的需求。去不去咖啡馆和酒吧,对辛而言是无差别的,他认为环境的改变会对小梓有些帮助,这是辛清晰的思维路径,但这当然解决不了小梓的任何问题,因为小梓真正的问题是不可说的,在语言之外,小梓只能感受到它。
“其实挤一点,倒也没什么不好。换了大房子,我们的关系会不如现在亲密吧?”搬家之前,辛曾在某个夜里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小梓那时睡意蒙眬,不曾回应,如今想起来,竟不敢相信,辛会有这样的担心。亲密?归根究底,辛想要的亲密,和小梓想要的亲密,二者之间有着不小的差别。辛只需要小梓存在于他生活的空间内,而小梓则想要的是精神上的恋人、生活中的伴侣、玩耍时的朋友。辛对小梓的期待未必只有小梓能满足,但小梓对辛的期待恐怕世界上鲜有人能做到。这正是辛和小梓得以将此种生活一直继续的原因。
一扇房门打破了辛和小梓的平衡,造成了小梓在新居之中的被动地位。一日之中总要有两三次,妙尔抓开辛的房门,有时候小梓也装模作样地管一管,只是从不真正起身。有了妙尔的态度,小梓对辛愈发不满、冷淡,但凡辛从房里出来说什么话,小梓只是充耳不闻,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的不快也传递到辛的身上。数次之后,妙尔也愈发嚣张起来,挠门的频率显著增加,每当此时,小梓便乐得看辛恼怒的样子,辛追打妙尔,大部分时间只是做做样子,却终于等到一次,辛的态度有了质变,杀气腾腾起来,小梓不安地起身,妙尔也立刻察觉不对,辛把妙尔逼到墙角,未等真正下手,妙尔先扭头攻击,在辛的手臂上留下三个牙印,鲜血汩汩而出。
之所以是三个牙印,在于妙尔幼时喜欢四处磨牙,乱啃坚硬物体,把前面的尖牙毁掉半颗。妙尔是流浪猫的后代,野性也自然比其他家猫要强些,对人的防备心也更重。辛被妙尔咬伤并不是第一次,原先辛和小梓带妙尔去医院打疫苗,妙尔挣扎得过分,医生护士都不得近身,二人只得自己上前捉住,妙尔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连抓带咬,只是伤口都落在辛的手上,小梓竟是毫发无损。
鲜红的血让辛瞬间情绪低落下来,颓丧地坐在沙发上,小梓的怨气也烟消云散,赶忙从医药箱里找出绷带和药膏来包扎。妙尔此时远远蹲在一旁,双眼警惕地盯着沙发上的辛,舌头不住地舔嘴。
“这畜生。”辛说。小梓能理解辛的愤怒与失望,从前妙尔还是弱小幼猫时,辛对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喂奶、擦拭,有几天妙尔因为换奶粉上火便秘,辛用手指给它在腹部轻揉了半个小时。只是当妙尔大一点,不再需要人时时关照,辛便丢开手,妙尔爬上辛的肩膀看辛打游戏,辛只觉得麻烦,呵斥妙尔抓痛自己,妙尔爬到辛身上睡觉,也睡不安稳,辛总是动来动去。妙尔若是稍微淘气,辛便作势要打。唯有小梓仍和妙尔追逐玩耍,也伸手和妙尔逗趣,互动多了,妙尔对小梓也信赖得多,有时佯装要咬小梓,但并不真的下口,小梓将手腕伸到妙尔嘴边,它倒为难。这样的举动让小梓觉得十分可爱。而到了辛这里,妙尔的佯装就成了挑衅和威胁,辛的作势对妙尔而言也是一样。归根结底,辛和妙尔之间没能建立起完全的信任。
“妙尔也是有精神需求的,它不了解你,自然也就对你防备,有敌意。它抓你的门,只是因为它想你了,在关心你呀。”小梓煞有介事地劝道。辛冷笑出声,“放屁,”辛说,“它就是嚣张任性,这都是你惯的,把猫养得不像猫!”
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小梓和辛都各有道理。自打妙尔脱离幼猫的危险期,变得活泼爱闹,辛就开始担心将来无法预测它的行为,小梓却说,这正是养猫的乐趣,也是养猫必须付出的代价。猫原本适合生活在户外,它能爬树,会捕猎,一天能走十几公里,它认识大自然,和别的动物交流玩耍或是捕猎,在野外留下或掩盖自己的气味,最后会回到主人身边,这是家猫理想的状态,但现在人们把它养在公寓楼里,必然就得承受它的一部分天性,况且,它已经极度适应、配合人类的公寓生活了。对于辛来说,他要的猫是一只懂事、听话、会感恩,遵从人类习惯、抚慰人类情感的宠物,这其实也是许多人对宠物的要求,虽说对于一个真正的生命来讲这要求未免太高了,但宠物原本就是被按照人的要求驯化的,遵从主人的意志,被主人投射人类情感,按主人的喜好而活,辛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小梓这样的主人,愿意和猫共情,而辛认为这只不过是滥情和矫情。小梓认为,自己和辛对于猫的态度的差别,是天性使然,也有环境因素,小梓幼时家中饲养过猫狗,不单是小梓喜爱动物,小梓的父母、祖父母也都爱惜动物,懂得尊重动物习性。辛自幼以来便从未接触过宠物,对猫的认识仅限于网络博主的视频,辛的父母对宠物的看法则关联着“病毒”“细菌”,辛虽不至于厌恶宠物,却也不至于多喜欢。当初抚养妙尔,多半是出于怜悯和对小梓的在意。但现在,辛显然是后悔了。小梓认为,这自然是源自怜悯和在意的消失。但辛的后悔其实还包含着小梓所不知道的原因——辛认为自己在这个家中被孤立了,被小梓和妙尔孤立。辛压抑着这个念头,就连他自己也感到这个念头的可笑,可自从辛走入那扇门之后,他觉察到小梓的异样,那是一种积攒着的恶念,小梓隐忍不发,妙尔却像是小梓心神的外化,要将怨恨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
几日之后,辛手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全,妙尔发情了。
这是妙尔到新居以来的第一次发情。妙尔是一只母猫,没有绝育。不绝育的原因正是因为妙尔的性格,它对陌生的环境和人过于抵触,对自己不理解的人类行为也极其排斥。小梓和辛第一次带妙尔去医院打疫苗,把它骗进猫包,到了第二次再去,就变得极为困难。妙尔一路上都不安地叫唤,到宠物医院之后,先是下来一个护士,拿着针管、枕头和药水,表情轻松,十几分钟之后,她变得慌张,打电话让楼上的同事下来增援,两个护士,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妙尔,妙尔露出野兽般的凶相,竟让她们害怕起来,她们又拿起电话,叫来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男护士带着毛毯,企图用它扑住妙尔,妙尔眼冒精光,来回闪身,不时出爪攻击,玻璃门外的辛看得呆住,小梓几度要进去处理,辛都拦下,说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小梓在门外徘徊,仍见妙尔在里头上蹿下跳,小梓观察良久,认定自己最懂得妙尔,门内的人只把它当野兽,只有小梓知道,妙尔心中尽是害怕,小梓把猫包打开,推门进去,叫众人放手,猫包立在桌子上,妙尔主动钻进去,众人又带着它去了二楼手术室。十几年从业经验的老医生来给妙尔打针,打针的过程,小梓用手机录下视频,妙尔用了全身的力气号啕,怒气冲天,四个工作人员分别捉住它的头颈,前爪,后爪,就连它仙人掌般奓开的尾巴也被特意捉住。辛看了视频不禁大笑。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医院里的其他护士医生都被吸引过来。“这是哪里抓来的野猫?”有人问。“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什么东西呢!”男护士取笑。另外两个女护士则说:“按理疫苗是要一年打一次的,不过不打嘛其实问题也不大。”几个护士唱和着,就差直接把“别再来”三个字说出口。妙尔打完针之后回到笼子里,仍紧盯住医生护士,嘴里发出渴望复仇的呜咽。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小梓仍坚持要上次有经验的医生出面,却再也没有见过他,护士称医生在给别的动物做手术,接着也就有了辛被咬伤的那件事。
妙尔的应激反应过度,这家医院不推荐给妙尔绝育,称术后恢复会有风险。小梓完全同意,但辛仍想试一试。要做手术一针麻醉打下去也就够了,担心的是事后妙尔激动起来会拉扯伤口。妙尔不能接受在身上套上任何东西,小梓给它试了试伊丽莎白圈,妙尔戴上之后就失了智,也不管自己身在何处,周遭有什么东西,方向也不看,只是火箭发射一般猛烈地四处乱窜,朝桌子椅子撞去,朝墙壁撞去,甚至朝天花板撞去,直到伊丽莎白圈损坏掉落为止。小梓和辛上前查看,妙尔的双耳破裂,脚趾流血。二人相觑,只得暂且放弃绝育打算。妙尔发情,起初只表现为狂躁,破坏力增强,攻击欲望加重,它缠着人打闹,撕扯沙发垫和衣物,不时乱叫。小梓再度上网搜索解决办法,发现一按摩法颇可实践,小梓照着视频中网友示范,用双手拇指掐住猫的两股之间,稍微施力按压,妙尔果然不反抗,并很快低吼起来,最后以转头威胁的一声低吼结束,随即便安生一阵。小梓感叹造物奇妙,人和动物都为这些基因里自带的欲望焦躁、困扰、驱使。原先动物们和人都生活在大自然内,凡事也都在自然中解决,如今在公寓里养一只猫,它真是没有了任何秘密,从吃喝到屎尿,都要主人安排,就连性的问题,也得主人来参与。小梓给妙尔按摩过后,妙尔也终于懂得如何排解。短隔几十分钟,长隔数小时,便要来找小梓操作一番。小梓手酸,又将此法教授给辛,辛起初觉得有趣,加上悟性高,上手快,手劲儿合适,妙尔更为适意。几次之后,妙尔再有需求,总是去找辛。辛不堪其扰,叫苦不迭。小梓只在一旁暗笑。
妙尔的发情期大约会持续一周,其中有三五天特别缠人,平时对主人爱搭不理的妙尔,此时做出种种亲昵讨好之态,辛和小梓睡到半夜,总要被它叫醒几次,不管不行,公寓楼里的隔音不好,要是引起邻居投诉十分麻烦。小梓长期睡眠不好,夜里总要到一两点才能勉强入睡,辛却从来都是倒头就睡,鼾声大作。小梓对辛既有羡慕,也有怨气,妙尔发情正好,小梓不动,辛无奈起身,唤妙尔过来给它按摩。辛的睡眠被打扰,小梓却莫名有些高兴,在妙尔的低吼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与处在市区车水马龙中的旧居不同,新居在郊区,室内面积大了一倍不止,楼与楼之间间距也开,原先的两梯十户变成现在的两梯三户,辛和小梓二人住了一阵,所听见的竟只有风声而已,辛对此感到满意,小梓却觉得有些寂寥。妙尔在客厅和阳台四处乱跑乱叫,高楼外的风声呼啸,把妙尔的声音卷去一大半,辛在房内听着,只当作远处的野猫叫唤,再不去管。小梓只得自己起身去安抚妙尔。来回折腾几次,小梓一夜无眠,回房看见辛大张着嘴,睡梦正酣。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