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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为变动的生活留住珍贵的不变

2023-10-21 1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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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城市里,如何有尊严地生存,如何面对衰老、适应孤独、对抗平庸,是每个个体都不可避免遭遇的生命困境。王芸是一个织梦者,她并不排斥时期性的、个体化的生命经验,并且执虚如盈,细密地观察、虔诚地追问,穿透寂寥冷漠的“水泥森林”,她捕捉到了灿烂繁复、具有诗性的精神之光,还有小人物身上近似于道的生命哲学。王芸的创作充分印证了在现代社会对纯文学的残酷考验下,有心人如何凭借一瓣心香,在纸上发现梦中的故土:时代在摧枯拉朽地前进,旧城旧人旧物不断地在巨大的力量面前退缩,但是文学的长河恰巧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变动里,妥帖安稳地保留着可贵的不变的东西。

“住在老宅子里的人,像朝向阳光生长的植物,珍惜阳光的可贵”,王芸的笔下,出现了不少离群索居的老年女性形象,她们如何在伤逝的恐惧之中维系着生命的秩序和尊严,是王芸创作关心的重要主题。“老去”是每个人不可逃脱的宿命,如何面对“老去”的时刻也是现代人的精神疑难。王芸敏锐地发现了生活中那些具有独特气质的人,精准地捕获了一个个生命情绪的“瞬间”,有绝对孤独的时刻,有超越了过往社会身份限定的惺惺相惜,也有即将被世界抛弃的恐慌和抵抗。但是“老去”也意味着进入更真实也更内在的生命情境,宋词里说“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看周遭朱颜辞镜花辞树,想起浮生急景难驻,自怜衰惫之意与宁谧平和的美学相互映照、相互生发,圣洁而温存的人文光芒也暗藏其中。《薄冰》里的乐曲,一个热情的抗疫志愿者,在那段“时间如不断降落的粉尘黏附在鼻唇喉咙脏腑壁上”的日子里,走进了独居老人宋老师的世界。宋老师清冷孤僻,日日与琴声为伴,后来两人之间的隔膜逐渐消融,宋老师在乐曲患病的日子里用琴声予以抚慰,“冰珠一样莹亮的音符,滚过人间,滚过他的心,洗去疲惫和厌倦,还有怨气和燥气”。他们之间的交往展现的是一个完全诗意化的、心灵化的世界,宛如暗香浮动的梦,在温柔的良夜给人慰藉。你可能会惊讶于,个体生命升华到美学层面的瞬间,原来曾经如此真实、细微又深刻地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之中。《薇薇安曾来过》里的张姨,“逆光坐着,花白头发叠着小窗的亮光,一身梦的气息”,暹罗猫薇薇安“一双蓝眼睛深邃、神秘,像迷人的梦境”,主人公和老去的张姨之间、和老去的薇薇安之间的互动,形成了一种至真至纯的托付,是最洁净的情操。在这里,人的生命和猫的生命互为表里,猫老去时的种种衰败的迹象,呼应了人临近去世时的那些至痛时刻,并且以一种收敛的形式娓娓道来,美学的慰藉也就隐藏在这样幽婉的形式之中。

在王芸的创作之中,“寄居”不仅是作为故事背景存在,而且具有叙事价值和象征意义。她曾经说过:“我们有限的一生寄居于这个实体的世界,只占据极其短暂、狭小的时空,可是对于每一个人又是生命的全部。安放身心,是每一个人都回避不了的命题。让人们可以安放身心的居所,既是物质意义上的,也是精神层面的,细究起来,物质层面的居所易实现,精神的居所很难,有着更加复杂的内涵。”寻求身心安顿,正是王芸反复追问之中不变的生命哲学底色。她关注小人物与大时代的种种碰撞,关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也关注城市孤岛之中人与动物的深情厚谊,正如这本书的书名,《薇薇安曾来过》,薇薇安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寻求身心安顿的方法路径:“薇薇安·迈尔,那个女人一生寂然,将自己隐藏在保姆的身份后面,直到死亡像一只手掀开了生活的层幕,属于一个女人凹凸毕现、曲折有致的人生,才被尘世的目光看见。”《绿鸵鸟》亦是以探秘的形式揭开普通邮递员世俗生活屏蔽下隐秘而灿烂的精神世界,《局部有雨》则描绘了一群退休前绝无交集的老人从“交往”到“交心”的历程——他们从固守身份地位的防线,到不为声名所束缚所羁绊,只剩下一双清明的眼睛,向世间万物凝眸,那些细小的、幽僻的人性袒露的时刻,在作家的眼中,皆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在王芸的创作谱系之中,“寄居”也上升为一个纯粹的美学命题,它深深植根于中国哲学的深厚土壤,也展现了充满传统人文关怀的立场。中国文化讲究人与物“不隔”,从而由“大知”达到“大仁”的境界。孔子曾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道家“等生死,齐万物”,植物、动物、人都是共生的,生命的过程亦如四季流转,身份、规则所造成的种种局限就此被打破。王芸热爱、也善于描绘动物,一只猫、一只蜜袋鼯,不仅是被书写和寄情的对象,也是人类世界的观察者。她在《异向折叠》里提到用一只猫小白的视角:“去记录那些即将离开上米窝、星散而去的人们,记录他们曾经在上米窝度过的那些芜杂的、柔软的、活色生香又五味杂陈”的时光。“寄居”之叹,也来源于梦寐与现实、离散与归乡之间的无限执念,表现为在探究城市的“物理”与“病理”之际,对其中的“伦理”要义的叩问。王芸用散文一样轻灵的笔触,让小说中的人物穿梭于层层的生命界面之间。意图重新定义他们安身立命的短暂栖居之地,但是她并不沉迷于抽象的抒情,而是寻求一种更加“微物”的创作方式,是生活细节的点滴记录,是世路人情的百转千回,也是个人与命运之间无休止的龃龉与纠葛,比如《蜜袋鼯的夏天》,描写三个合租女性彼此间坚冰消融的经历以及与男人的情爱纠葛,不仅道尽了女性作为情爱主体患得患失的心情,也隐晦地传达了物伤其类的感伤:谁的心头没有一只为爱而死的蜜袋鼯?那些探讨女性间曲折心事的笔触,流转如水银泻地,颇有动人时刻,有泪亦有笑。

对于作家来说,书写往往是迟来的、铭记生命时刻的仪式,也是一种弥补创伤、救赎遗憾的象征行动,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产生新的创作的欢愉,也为时代变迁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标记。王芸的写作以“寄居”为母题,写作原是寄托不可言之梦,但所形成的文字诱惑也让作者魂牵梦萦,不能自已,从而行文造境形成一种水上的书写,它的质地流动而轻盈,惆怅且欢愉,尽管追寻意义的徒劳感仍然挥之不去,但是她还是在苦苦寻觅那些更加根本、也更加艰难的寄托,那就是具体而微的爱,超越世俗的悲悯之心,舍我就彼、唇齿相依的脉脉温情,让我们不得不感叹,原来那股驳杂却强劲的生命之力始终存在于民间日常生活之中,并且让文学的“寄居”成为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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