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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6期|潘向黎:胸中纯一团活泼泼的天机

2024-07-22 13:2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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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散文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


一提晴雯,我总会想起她的一句话。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怡红院里的丫鬟们凑份子给宝玉庆祝,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每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共是三两二钱银子,交给了管厨房的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还藏了坛好绍兴酒,八个人单给宝玉过生日。

宝玉听了很开心,但也有点过意不去,说:“他们是哪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了。”这真是金句、妙语。

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是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了。—这句话实在痛快,性情中人才能说出来。整部《红楼梦》,性情中人不少,但这样的话只有晴雯能说得出来。同样是好女儿,黛玉、探春不会说,紫鹃、平儿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有心灵自由、尚存野性的晴雯,才能说出来。

晴雯痛快!什么表面的谦让礼仪,什么王法章程,都不如真心实意来得要紧。“各人的心”是重点,人家真心待你,你就真心领受,那些世俗层面的考量根本没必要。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是人与人交情的最高境界。宝玉温柔而心细,有时候会分不清主次,有时候会“无事忙”,所以晴雯马上截断了他的偏离重点,把话题转回重点上。话说得直接,有点难听,但更见交情,而且提示宝玉注意力放在大家的心意上。宝玉是最重情义的,所以当即领受晴雯的提示,表示赞同。

晴雯的表达非常生猛、出人意料,也很有趣,所以把宝玉说笑了。袭人的话虽有些微对他们的特殊默契的醋意和无奈,但也是觉得他们的对答有趣,主要是一句调侃,没有恶意,所以晴雯也没有在意,随口顶一句,大家都笑了。

都知晴雯美貌,晴雯伶俐,晴雯天真,晴雯脾气大,但忘了晴雯的一个大优点:有趣。晴雯真有趣啊。脂批说宝玉“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的天机”,确为的论,若移之说晴雯,也很合适。

袭人是胸中一团暗沉沉的盘算,她的温柔和顺是包裹着拳头的丝绒;而晴雯的厉害是玫瑰花的刺,避开了刺,会看到她的胸中是一团明亮亮、活泼泼的天机。

这一团活泼泼的天机,在欣赏者眼中固然可喜,在道德家们眼中,就是不守本分、刁钻古怪,就是举止轻狂、不成体统。

晴雯的命运在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就揭晓了。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我们都知道,神仙安排宝玉拿出来的,不论是金陵十二钗正册或是副册或又副册,肯定都是“贾府分卷”,上面都是贾府女子的命运。

过去我只注意看每个人的判词,看得都背下来了,每回重读,第五回反而经常略过或者掠过,于是忽略了两个细节:第一,判词里的画面的预言性。比如晴雯,名字叫晴雯,偏偏“满纸乌云浊雾”,说明她的一生都非常不走运。相比之下,袭人的画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在谐音“花”“袭”的同时,可能也表明袭人有风光的时候,或者也暗示了袭人的两面性。第二,在这一册中,晴雯排第一位,袭人是第二位,排在晴雯后面。这是天上的顺序,神明眼中的优劣顺序,自然高于地上(俗世中)的一切排序,更不用说王夫人那种沉闷专横的人的判断。

宝玉身边两个重要的大丫鬟,究竟是晴雯好还是袭人好,一直也是有争论的。但不要以为曹雪芹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的看法,曹雪芹的评价很明确,一上来就在这里。全书所有的丫鬟里,晴雯排第一。或曰,是不是曹雪芹对袭人也很认可,评价仅次于晴雯?未必,因为金陵十二钗直到十二钗又副,排列的顺序,除了“天上的”次序—看人品、性情、容貌、气质、才华、见识、个性……(那是曹雪芹的终极真心),主要还参照和宝玉的关系远近,情感关系与家族关系的远近,不然很难理解李纨和巧姐这样戏份不多的人赫然列在十二钗,也很难理解秦可卿这样道德上经不起细察的人也出现在这样宝贵的席位里。李纨是宝玉唯一的嫂子,巧姐是宝玉的堂侄女(而且是堂哥贾琏和表姐王熙凤生的唯一后代),秦可卿特别美艳袅娜,是荣宁二府中对他具有性意识启蒙意义的存在,而且这个大美人对防范家族危机有远见卓识,所以这三个人都必须在十二钗里。按照这个逻辑,照顾宝玉时间最长且尽心、体贴的袭人,自然也一定会出现在“又副册”的重要位置,所以是第二位。

在地面上,袭人的地位和身份是高于晴雯的。晴雯被逐,宝玉悲叹晴雯将死,是阶下海棠死了半边做预兆的,并说草木皆有灵验,如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小格局一些的,还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袭人终于忍不住了,或者说她也可以不用再忍了,她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这句话里的恶意和嫉恨,直白得不需要任何翻译了。“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是在职场根基稳固、条件平平而靠逆袭被破格提拔、此刻已经大获全胜的袭人的胜利宣言,何等自信,何等骄傲。天赋妾权,理所当然。

但是,在警幻仙子那里,在天上,大观园的丫鬟中,晴雯才是第一位的女孩子。袭人不会服气的,因为她根本不会懂。在这里,曹雪芹在书页和书页之间的缝隙里,用很淡的墨色,写下了他的选择:温柔和顺是可喜的,体贴入微对主人是重要的,耳鬓厮磨是会影响男人判断的,长时间陪伴也是宝玉很在意的,但仍然是、终究是—比不上性情中人的相知和互相欣赏,因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因为那是出乎天性的、毫无功利的,因为那份难以命名的情感洁白无瑕。因此,袭人只是第二位,晴雯才是第一位。

晴雯太任性,连出场都很晚。在第五回里,晴雯的名字一晃而过—贾母等人到宁府赏花,宝玉到秦可卿房中睡午觉,“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到第八回,晴雯本人才第一次出现。宝玉和黛玉在薛姨妈那里吃了饭喝了酒,回到贾母处,宝玉进了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然后晴雯出现了——

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晴雯一出场,就有说有笑,语带娇嗔,脂批说“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写得太好了,脂砚斋迫不及待要画上双圈表示欣赏。晴雯的生动其实透着伶俐和活泼,与其说娇憨,不如说是非常娇俏、活色生香。她一出场就显出了平素和宝玉的融洽,还有对宝玉的在意体贴。而宝玉醉中替她渥手,令人想起后面第五十一回,大冷天的夜里,晴雯没穿外衣就出去想吓唬麝月,浑身冰凉地回屋后被宝玉叫进被子里渥渥。宝玉喝酒回来,让晴雯和他一起洗澡,晴雯不肯,说我不陪你洗澡,要不你吃水果吧。宝玉这些举止很容易让人想歪,但这两个人自己什么也没想,脸不红,心不跳。

他们这种要好法,说不得孩子气,说不得男女,说不得无心,说不得有情。是玩伴?有点像。是手足?像。是知己?也像。是亲人?最像。但难道没有爱意?应该有,但是一点没有逾越界限。反正两个“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的天真”的人,他们就是纯要好。连袭人都知道,晴雯是宝玉心目中一等的人。

后来通过黛玉的视线,揭晓了这三个字是:绛芸轩。这是宝玉在怡红院之前的住处,确实应该由宝玉来写、由晴雯来贴,他是绛芸轩—怡红院这个女儿乐园的保护者,她是其中最明亮最纯真的女儿。(顺便提一句,宝玉居处名不是有“绛”字就是有“红”字,都是暗示和黛玉前身绛珠仙子的仙缘夙分,起初明写了“绛”,是怕直接变幻成“红”之后我们不明白。何况“芸”是香草,与黛玉前身绛珠草同为草木。可叹历代世人为宝玉应该选黛还是选钗操了多少心,其实命定之人是黛玉,唯有黛玉一人,这也是宝玉的宿命。)

回到绛芸轩。宝玉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

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宝玉对身边的人好,会记得晴雯爱吃豆腐皮的包子,袭人爱吃酥酪。可见在许多方面,宝玉对待晴雯和袭人是一样好的。后来的种种变化,和袭人、晴雯两个人的不同选择有很大关系。

第九回,宝玉要上学,袭人絮絮吩咐了一番之后,宝玉让她放心,还让她们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去找林妹妹玩笑才好。(宝玉这个吩咐对大丫鬟非常够意思,不过让人想起前一回,贾母吩咐秦钟只和宝玉在一处,不要理别人,果然是亲生的祖孙俩,都是力推自己最看重的人,不及其余,两个人一个脾气。)然后,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就出去见贾母、王夫人、贾政了。虽然急于和秦钟一起上学,但他并不会忘记和晴雯告别。宝玉忽然想起未辞黛玉,急忙又到黛玉房中作辞,临走了黛玉又叫住问:“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就走了。可见,和谁辞别,不和谁辞别,是重要的。宝玉辞别的,都是他的血缘至亲和真亲近的人。

晴雯在宝玉真亲近的人之列,但也止步于此,止步于一个充满可能但边界清晰的状态。为什么?这里面包含了人生的无数奥秘和微妙。

晴雯很美,但她从来不卖弄,找遍全书,找不到一处她怎么打扮给宝玉看的描写。

晴雯很任性,但她其实自有女儿家的矜持和分寸。宝玉握她的手来暖,她很坦然(没反应可能是天真,也是一种最好的保持距离);宝玉让她进自己被窝暖身体,她既不娇羞也不大惊小怪,而是真的进了被窝暖了暖,然后很自然地离开了,她没有趁势让两人关系升温,也没有让两个人感到两性之间的尴尬和羞涩—这两者都是为未来的关系升温打下伏笔的,她既不尴尬也不羞涩,就毫无微妙、事过无痕;宝玉喝醉了回家,要她一起洗澡,她很明确地拒绝了,而且说出了理由,是宝玉之前和另一个丫鬟的搞笑黑历史;袭人回家,宝玉要她和麝月中的一个睡在自己暖阁的外边,晴雯也是马上表态:我肯定是在另一间的熏笼上睡了,你叫麝月睡在你外边。

小小晴雯,面对自己的主人,而且是魅力十足、关系融洽的怡红公子,不假思索地保持着距离。她似懂非懂,似在意似不在意,但是拒绝得很干脆很得体,丝毫不见躲闪、暧昧和故作姿态的挑逗、拖泥带水的暗示。这都是其他丫鬟做不到,甚至不可能做到的。这里真的值得发一赞叹。

心理学家科胡特的名言:“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拒绝。”

多么高的标准,多么高的难度。

晴雯做到了。甚至可以说,整部《红楼梦》,只有她做到了。宝玉的深情里,不能说完全没有诱惑;黛玉的拒绝里,很难说彻底排除了敌意。平儿也接近这个境界,但是平儿的情没有这样深。

而晴雯对宝玉,就是这样的深情。

对这个知己、兄弟和亲人,她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最考虑他的感受、最尊重他的尺度和天性的。除了黛玉,她也是宝玉的坚定盟友。这方面,她确实有黛玉的风范,她身上有黛玉的影子。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她从来不劝,也不认为他“性格异常”“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宝玉不喜欢读书科考,她帮着应付,甚至想出借机装病来躲过老爷查问的点子;宝玉喜欢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厮混,明显对黛玉倾心,她一向理解和接受,其实她并不完全明白,所以谈不上像紫鹃那样支持,但是她理解她尊重,因为她接受宝玉原来的样子—对宝玉的天性,她是全盘接受,从未想要改变的。所以宝玉养伤期间要给黛玉送手帕,选的是她,而且要先支开袭人。

你待我好,因为我是我;我对你好,因为你是你。这样的相知,发生在如此不同凡响的两个人之间,真让人觉得人间值得。

晴雯最高光的时刻,当然是补孔雀裘的那一幕。

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命麝月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插一句闲话,脂批说了,钟敲四下,就是寅正初刻,按照当时通行的写法就应该是“寅正初刻”这四个字,这里写“钟敲四下”是为了避讳“寅”字。所以《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作,万一不是,也是江宁织造曹家的人写的,不会是冒辟疆,不会是吴梅村,也不是这个那个的公子王孙与闲散文人。他们不是曹寅的后代,干吗要充这个孙子、避别人家的尊长之讳?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巧合,曹雪芹并不是避讳,他没有那么讲究避讳,那么你错了,全书一开始,他就借贾雨村之口说了,黛玉读书,遇到“敏”字都念成“密”,写字时遇到“敏”字,都减一两笔,都是为了避母讳—黛玉之母名叫贾敏,所以,曹雪芹非常讲究避亲长的讳,这里的“钟敲四下”,就是避祖父曹寅的讳。)

晴雯重感冒,发高烧,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咬牙支撑,熬夜赶做如此高难度的织补活计,不但费神费力,而且时间紧迫。人在病时不能休息,反而要高强度劳作,本来就格外消耗;况且要承受时间紧迫的压力;况且夜里照明自然不如白天的光线充足;况且要保证完成得好,要让所有人看不出来宝玉这件珍贵的雀金裘曾经被火星子烫出一个洞……“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看得人鼻酸,这不是“勉力”,这就是“挣命”。

为了宝玉这个知己,晴雯是可以这样拼命的。这就是晴雯对宝玉的态度:你只管做你自己,也谢谢你让我做我自己,但关键时刻,我可以为你拼命。

第二回写了这样拼命的结果:

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

她对宝玉这样好,两个人如此融洽亲密,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要“利用”这种关系来做什么,哪怕是作为一个人必须考虑的将来的前途和归宿。“士为知己者死”,关键时刻,舍我其谁,她没有想过要交换什么。

正因为没有任何企图,没有任何心机和盘算,她对宝玉的情与义,是万足金的。这片赤诚无私,肝胆相照,近乎侠。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固然是写宝玉,也是写晴雯,如此“出格”的举动,在《世说新语》里应该会被归于“任诞”之中吧,在麝月这样的正常人眼中是“作孽”的举动,只有晴雯可以和宝玉演这出对手戏。宝玉说扇子可以撕来玩,晴雯马上说我最喜欢撕了,你拿扇子来给我撕;宝玉就笑着将手中扇子递给了她,晴雯果然嗤嗤几声撕成几半;宝玉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然后抢过来麝月的扇子,递给晴雯,也撕成几半。两个人都大笑。

这是视现实规则若无物的大笑,这是心灵自由、性灵舒展的大笑,这是两个同类互相确认、默契于心的大笑。如果不是晴雯,谁来给宝玉如此美好的回忆?如果不是晴雯,谁来上演怡红院这么自由不羁、异样光彩的一幕?

这一刻,宝玉的醉眼之中,会不会看到晴雯身后,站着洒落不拘的竹林七贤?我觉得,竹林七贤如果看到晴雯撕扇这一幕,一定会抚掌大笑的。

在怡红院中,是晴雯真正成全了宝玉对女孩子的想象。宝玉深信女孩子是水做的,女孩儿是世间最清净洁白的生命,她就真的以爱、以骄傲、以纯洁、以生命来实践了这个美好的童话。

“质本洁来还洁去”,说的是黛玉,也是晴雯。这句充满诗意和悲凉的谶语,在晴雯身上先应验了,她的结局是黛玉归宿的预演。

很多人觉得晴雯性格不好,暴躁,爱挑剔,不宽容,要么说话难听,要么乱发脾气,反正和温柔体谅、为他人着想这些意思不沾边。是这样吗?

性情中人本不在常规里活着,被误解被攻击也是他们的宿命。其实晴雯的个性掩盖了她的心底柔软。看一个人的性情,要看她的高光时刻,也要看她平时的家常样子,在那些非高光、非应激的时刻里自然显露出来的一切,在放松状态下不假思索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其实同样是一个人的原来质地,可能更加说明本质。

就看她着凉感冒这一回,她的表现就可说明诸多问题。

晴雯一生病,宝玉的第一反应是:不要声张,免得太太知道,叫你回家去养息,咱们悄悄地请大夫进来看。晴雯却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不然一会儿大夫来了,有人问起来,怎么说呢?李纨同意了,并且做出了安排:“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这样稳妥的安排,多亏晴雯让宝玉事先告诉李纨。

晴雯是遵守规则和懂规矩的,她尊重大观园的管理层,也替别人着想:她不愿意多事,不愿意有人因为自己而为难。

取了药来,宝玉叫人把煎药的银吊子找出来,就在房间里煎,晴雯又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她怕宝玉和其他人会被药味熏着了。这个天生丽质、心高气傲的姑娘,并不因为自己病了,就忘记考虑别人的感受。

当她高烧烧得满脸通红、额头烫手的时候,宝玉回来却发现她一个人独卧于炕上,一问才知,麝月是被平儿找出去说话的,而秋纹是晴雯自己撵她去吃饭的。一个“撵”字,说明秋纹也很尽心地在照顾晴雯,而晴雯怜惜同伴的辛劳,感念她的照顾,一心想着让她及时吃上饭,所以坚持让她去,甚至故意假发脾气、嘴上说不好听的话,这才把她撵去了。

晴雯是会体念别人的,不独是对宝玉。

当然,晴雯心比天高,这样的人都特别敏感,晴雯有晴雯的致敏源。

秋纹得到王夫人两件衣服的赏赐,感到非常荣幸,可是晴雯却揭秘说这是把好的给别人(袭人),挑剩下的才给她的,“要是我,我就不要。……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第三十七回)。

这是心高气傲,是不甘心为奴,不甘心自认卑贱。也是对上司们的不公正的公开不服,对他们有眼无珠的不满。问题是,难道王夫人们这样做,是对的吗?如果他们就是不公正,晴雯不平则鸣,又有何不可?能忍让的人,有的是出于修养,有的是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忍让,晴雯既没有成长到有全面良好修养的地步,又坚信自己可以凭本事吃饭,不需要隐忍,所以她总是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孩子一样,张嘴就说出“国王什么都没穿”。

她要尊严,绝不可受折辱,人的尊严高于一切利益。她还要平等,要公正。

她这样公开放言的时候,心里觉得怡红院外不平等不公正,但是怡红院里有宝玉在,还是有平等公正可言的。

晴雯又多次说袭人、麝月等人和宝玉装神弄鬼、鬼鬼祟祟,还当面说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非常得罪人,简直是捅了命门的那种,但她是绝对会说出来的,不说不行。

她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对偷偷摸摸、不能见光的关系,她讨厌、鄙视得不能克制。她内心觉得袭人、麝月等实在犯不上那么野心勃勃,实在有想法,也应该光明正大地努力,而不是偷偷摸摸私相授受,或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其实并非容不得袭人想当宝二姨娘,她是看不上袭人偷偷摸摸,然后并未“过了明路”就沾沾自喜、自居身份、卖弄荣宠。

晴雯还特别看不上别人钻营。因为一钻营就顾不得吃相,往往就不择手段。她对小红的讽刺挖苦,虽然没必要,虽然刻薄,但不是妒忌,更不是忌惮,而是因为看不起钻营行为。她对袭人、麝月的讽刺挖苦,也是如此。很多人在她的话里听出了酸味,以为是围绕宝玉的妒忌,其实真的冤枉了她。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的气量不算大,固然有时候会心理不平衡,但主导情绪绝不是妒忌—说她妒忌袭人?妒忌麝月?晴雯会笑你的。她主要是看不得。什么叫看不得呢?看不惯加看不起。她确实看不惯她们的行为,看不起她们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的钻营。

在袭人看来,晴雯自然是放肆、无礼、刁钻、可恶,她多半还会觉得晴雯凶悍、泼皮但冒失、愚蠢而自取灭亡。

这是价值观的巨大差异,没办法。

晴雯对小丫鬟和老婆子们的态度确实不好。最为人诟病的是对待偷了平儿镯子的小丫鬟太凶,太无情。先来镜头回放一下—

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确实是晴雯常犯的毛躁、冲动的老毛病,她本来可以不必出面,等宝玉、袭人缓缓处置;对坠儿也确实有些过分,如果一定要辞退,就没必要又骂又打的,太粗暴了;如果又骂又打了,就应该以观后效,不该马上赶出去。但是,晴雯的深恶痛绝里,包含着多少“心比天高”的痛苦,包含了多少“身为下贱”的不甘和要强。她多么希望丫鬟们都像她自己一样,自尊、自爱、有本事、要脸面,可是坠儿偏偏没本事、好吃懒做,还贪小,甚至偷了平儿的手镯,这不但丢了怡红院的脸,更丢了丫鬟们的脸,而这是晴雯刻意维护的。晴雯之所以比宝玉恼怒,原因就在此。再说,坠儿偷东西,而且偷的是别的房中重要女眷的首饰,这个过犯可不算小,她是肯定会被撵出去的,而且要不是平儿和宝玉的宽和,她的贼名儿还会传出去。说句实话,就是放在今天,哪一个家庭会留用一个坠儿这样的保姆?哪一个公司会用一个犯了这样大错的员工?

平儿所说“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确实不错,这里面除了她被骄纵、坏脾气之外,主要也是高自尊和低地位导致的一种心理洁癖,宝玉对晴雯翻译成:“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倒是说中了一大半:事关脸面她特别敏感,自尊心特别强,也希望同伴们都自尊自爱,不要让人看轻,遇到她们不能自爱的时候,她就非常痛恨。她对坠儿的态度,其实和主人们的严厉和苛刻仍是有区别的。很多时候,她不必要地得罪人,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她不希望看到同伴们谄媚、争宠、争着往上爬,更不希望看到她们贪小、媚上、没有人格。眼里不揉沙子,是因为她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丫鬟,所以她特别自尊特别要强,以至于无法接受同伴们不够自尊不够自爱。

打骂、撵走坠儿,晴雯确实错了。首先,她越权行事,管了自己不应该处理的事情,承担了自己不能承担的责任。第二,她处理得太火爆了,可能导致坠儿罪不至此的悲惨结局。第三,她昧于大局,既不能体会宝玉宽柔待下之意,又不能贯彻平儿善良稳妥的初衷。第四,对晴雯自己也是错误的选择:以身犯险,自己卷进是非,而且带几分霸道和专断,作为水做的女孩儿,一点都不好看。这是晴雯的正邪两赋的“邪”的时刻。

没办法,没有人说晴雯完美。她离完美确实有相当距离,但是她比大观园里大部分丫鬟都强百倍。只有平儿和紫鹃可以和她媲美,其他人都不如她,不要说袭人了。

晴雯,她是独一无二的。

而袭人和王夫人这样的人,在相同的时代和背景下,是可以批量生产的。

……

(全文请阅读《雨花》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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