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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军:先锋是一种文学精神

2024-09-05 14: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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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军,著名作家、编剧;1957年生,安徽怀宁人。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晕》《风》《独白与手势》《死刑报告》以及《潘军小说文本》(6卷)等,并译介为多种文字,多次获奖。另有话剧作品《地下》《断桥》《合同婚姻》《霸王歌行》,获第31届“世界戏剧节”优秀剧目奖。自编自导的电视剧有《五号特工组》《海浪行动》《惊天阴谋》《粉墨》《虎口拔牙》《分界线》等。


一个好的作家必须具有怀疑的精神

陈宗俊:在当代中国文坛,您被认为是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您是如何看这一定位的?

潘军:先锋作家的称谓是批评家做学问的一种归纳,主要是把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的那些在小说文本上具有探索性的作家群体,放在一起进行集中观察,有一定道理。因为这些作家的作品形态确实与传统小说有着明显的不同,千姿百态,而且还或多或少和外国的某些文学流派有着联系。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所谓的先锋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它推动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至于我,忝列其中算不得什么荣誉。倒是这样的一种写作,影响了我的小说观念,加深了我对现代小说的理解和实践。直到今天,我依然在小说文本中保持着这种精神与气质,比如近期的《断桥》《与程婴书》和《刺秦考》等。可以这么说,我算不上先锋作家中风头最健的一个,但这种对文本探索的精神却是一以贯之。

陈宗俊:方维保说,潘军是中国先锋小说告别仪式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正是因为有了一部《重瞳——霸王自叙》,才使先锋小说没有草草收场,而有了一个辉煌的结局。

潘军:这是鼓励,但我并不认为先锋小说已经落幕,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

陈宗俊:我在阅读过您几乎所有的小说之后,觉得怀疑精神是您小说中的一个关键词,您怎么看?

潘军:某种意义上,“怀疑”是先锋作家的共识。可能是我的小说中这种语义表现得更为强烈一些,比如那个阶段的《南方的情绪》《流动的沙滩》《爱情岛》《风》,以及后来的《三月一日》《戊戌年记事》,甚至包括像《重瞳——霸王自叙》这样的历史题材,“怀疑”贯穿始终。它基本分为两个方面:一种是对外部世界的质疑;一种是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就是哲学上“我是谁”的问题。有人说,我的作品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比较大,比如说萨特、加缪,包括卡夫卡——我觉得卡夫卡作品中也有存在主义倾向。现在不少人认为,先锋小说式微之后,它的主要作家的小说面貌发生了改变,慢慢倒向带有现实主义倾向的写作,由过去的晦涩难懂变为通俗易懂。我也不例外,比如我写了《合同婚姻》《纸翼》这类作品。这些小说大家都是能看懂的,却依然能感觉到先锋形式的存在,怀疑的语义并没有消失,甚至更加强烈。《合同婚姻》就是对人类婚姻制度的质疑嘛!我的一些作品,比如《重瞳——霸王自叙》,既是对历史的怀疑,也是对项羽这个人物的怀疑。项羽是司马迁笔下的项羽?还是我心目中的项羽?这一切都是怀疑。《重瞳——霸王自叙》是很鲜明的,那么多人写项羽,为什么这部成为一个另类而引人注目?首先是我对司马迁《史记》为代表的一些典籍进行了质疑,把那些他们语焉不详或者没有打开的空间拓展了,然后去寻找另一种解读的可能性,这是一种颠覆。其实我丝毫没有改变历史典籍中呈现的基本事实,但是我去寻求了另一种解释。这种寻求真相的过程就是不断质疑的过程。一个好的作家必须具有怀疑的精神。

陈宗俊:近期的《与程婴书》和《刺秦考》表现得更加强烈,这个我们后面再谈。

潘军:“怀疑”不仅仅是作家的眼光,也应该是学者的眼光。我对学者或者学术的基本定义其中一条是,一家之言,自圆其说。首先这个观点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然后你能把这个观点加以论证,构成逻辑自洽,这就是我对学者的基本定义。读书也如此,也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只有怀疑的眼光,才能发现书中的观点与自己之间的一种对应关系。我不会轻易去认同并相信某个东西。

陈宗俊:这种怀疑本身就带有批判倾向。您曾说,知识分子存在的价值首先表现为有勇气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上,应该拥有一种质疑和批评的立场。您对知识分子是怎么定义的?这种意识散发在您某些作品里,您又是怎么处理的?

潘军:知识分子和拥有知识的人是两个概念。我觉得知识分子至少应该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是有一颗自由的灵魂;第二是有一定的文化修养;第三是有一定的社会担当。具备这三条可以称为知识分子,而不是你拥有很多学历、学位、头衔,享受什么待遇。如果拿这个标准去衡量,很多人都不能算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要观察、关心乃至批评社会,这样才能为社会进步尽力,这就是良知和担当。批评社会不等于反社会,性质不同。但是要真正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我本人就做不到。至于你所说的作品中的处理问题,我觉得,作家的责任就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但是作家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他把这个问题通过自己的作品呈现出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比如说《合同婚姻》,它是一个没有偏见的小说,后来改为话剧,北京人艺首演,轰动一时。这个戏,意大利米兰国际戏剧节推介了,美国华盛顿特区的一个话剧团也演了,效果很好。再如《死刑报告》,对死刑作为刑罚的最高手段进行了思考,死刑的存废是国际上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陈宗俊:您的一些作品,无论是《风》《独白与手势》这样的长篇小说,还是《南方的情绪》《海口日记》《重瞳——霸王自叙》《秋声赋》等中短篇小说,您都偏爱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是有意这样做的,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潘军:一个作家采取什么样的叙述方式是根据题材而定的,所以我才认为,不同的题材应该有不同的写法。我们习惯说形式和内容,但很少有几个作家在寻求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把形式看成内容的一个部分的作家则更少。记不清国外哪位批评家说过,形式无疑是载体,但自身同时也是被载的一部分。这个观点我认同。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为什么喝红酒得用高脚酒杯?把红酒倒进啤酒的杯子并不会改变酒的品质,但还是改变了——喝酒的感觉变了,意思变了,你会觉得不对劲。这就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特别是像我这种比较另类的作家,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总以为你是形式大于内容。也难怪,我在写一部小说之前,不像有些作家,会有一个详细的提纲或初稿,我得首先找到自以为合适的形式,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又借助这种形式促进写作的即兴状态。至于第一人称的叙事,多年前我和牛志强——他是《潘军小说文本系列》的策划者和责编,曾有过一个系列对话,其中一篇就叫《第一人称》,他说一个作家最容易掌握的和最难掌握的,都是第一人称的叙事。他称赞《重瞳——霸王自叙》的“第一人称”,说你居然用第一人称来写两千年前的项羽,开篇就是“我讲的当然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叫项羽。这个名字怎么看都像一个诗人。”正是这样的一种叙事,立刻调动了他的阅读欲望,一口气看完,觉得爽。其实,当初写这部小说,我写了三个开头,都觉得不对,直到用第一人称。当然,这已经不仅是个人称问题了,这里的“第一人称”意味着你是在用项羽亡灵的视角在俯瞰沧海桑田,最终成为小说的支点。“我”把过去的历史拉到你的眼前,让你感到不是历史,而是当下。第一人称的叙事优势是能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氛围,甚至有一种代入感。好像作者说的不是他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能引起你的共鸣。记得《独白与手势》发表之后,不少读者给我写信,说小说中的某个人物特别像他或她。

陈宗俊:谈到“第一人称”,我又想到您经常提及的“叙事意识”,能就这个问题具体谈谈吗?

潘军:这个词是我生造的,实际上是在谈叙事和小说的关系,最初针对的是长篇、中篇、短篇的划分。习惯上或教科书上一般按字数来分类。比方说以前二十万字以上或十五万字以上,现在十万字以上就算长篇了,甚至有人说十万字是小长篇等,我觉得不科学,很随意。我觉得它们唯一的分类标准是“叙事意识”。因此,在我的小说里,当我认定这部小说只能是短篇小说时,我绝不可能把它写成中篇小说。举一个例子,鲁迅的《阿Q正传》,前后也就两万来字,按照过去的划分是短篇小说,但就叙事意识而言怎么看它都是一部中篇小说。它的结构方式、事件容量、人物关系,故事的发展、起伏、跌宕,就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中篇小说。因为短篇小说没有能力承担这样一个题材。再比如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写得洋洋洒洒,好像也将近两万字了,但怎么看都是一个短篇小说,不能成为中篇小说的构架。长篇小说的意识、范式就更不一样,不是说一篇小说字数够了,就是长篇小说,字数不够就是中篇小说。我有一篇谈短篇小说的随笔,我说短篇小说是一个专有名词,有点类似中国画中的小品,寥寥几笔,尽得风神。小品不是浓缩的后果,放大了也不是巨制。甚至我都有可能觉得有的题材用小说表现不是最好的形式,比如我的一部话剧《地下》。当时别人建议我能不能把它写成小说?我说写没有问题,但最好的表现形式还是话剧。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舞台上话剧呈现的效果。我能想象几个演员在舞台上,在虚拟的“黑暗”空间里表演,我当时追求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是小说无法做到的。

陈宗俊:作为当年先锋小说阵营里的重要一员,您怎么看待中国当代先锋文学?它现在有哪些地方值得我们反思?

潘军:先锋文学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这是有目共睹的。它的出现,至少是一部分改变了中国小说的两个源流关系:一个是明清话本小说,另一个是苏联文学。先锋文学的出现把这两个传统打乱了,引进的是西方现代派一种新的语系,甚至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方向。这是第一个贡献,也是最大的贡献。由此,中国的小说在形式上别开生面,出现了一批新锐作家和一批异样的作品。而且这个影响至今还存在着,还在发生作用,可见影响深远。第二个贡献,确实是这些作家以他们的创作实绩,使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们可以将之前以及之后的小说与这些作品相比,即使是有些作家,像莫言、史铁生、王安忆、韩少功、张炜等,他们虽然不曾被批评家们纳入先锋作家阵营,但他们的作品里或多或少都具有先锋文学的精神气质。由于这样一批作家和作品的出现,使当代文学进入到最辉煌的历史时期。哪些地方值得我们反思呢?以我个人的观察和检讨,我觉得先锋作家由于一开始的刻意张扬的个性——那时候我们写作有一个自觉和不自觉的心理定势:一定要写得和以前的小说样式不一样。这就难免带有一种刻意性。比如说我的《南方的情绪》就有这样的问题。这样一种创作上的偏激,会导致你对传统文学和世界文学史上的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冷漠。先锋小说的创作没有得到兼容,或者说有效的兼容。时隔多年,我感觉得到这是一种损失。中国本土文学应该有中国传统文学的一种气息和精神。一个中国作家写的文字,一个用汉语言写的作品,应该比用英语写的文字、法语写的文字更具有民族魅力。这也就是为什么至今汪曾祺的文字、阿城的文字具有生命力的原因。比如汪老的文字看上去是传统的,但他的思想观念、叙事意识是现代的,他的文字具有汉语写作的美感,你会感觉到他的小说里有诗情、有画意,有尺牍札记般的散文感,这些东西都能够让你联想到唐诗、宋词、元曲,以及像张岱那样的简约之美。而在我们的小说中看不到这些,这是一种明显的缺失,所以说这是先锋小说中值得反思和总结的一个地方。第二个方面的不足是,先锋小说由于强调他的意识个性,因而忽略了读者,没有真正地把读者放在心中,自以为是,曲高和寡,甚至扬言“我的小说是留给下一个世纪看的”,这种学术上的张狂导致了作家的心浮气躁,其实是一种病态,也丧失了我所言的民间立场。我曾经想,这批人中应该出现一个写出一部大书来的作家,如《百年孤独》《1984》这样的叱咤世界文坛的经典,可惜没有!这跟当时那种浮躁和急功近利的心态有很大关系。

陈宗俊:您本人会有写一部大书的计划吗?

潘军:我自觉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毅力。我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从来就没有一种为文学而献身的姿态,倒是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拓展到极限的姿态。因为我的爱好比较多,写作对于我,日常意义远大于使命,它只是我的一部曲。导演算是第二部,书画是第三部。我以前说过,六十岁之前舞文,六十岁之后弄墨,舞文弄墨就是我的人生规划,很简单。后来又加上了导演,想以后有机会拍几部个人表达的电影,但是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我左右不了。我没有想过此生要成为某个领域的顶尖人物,所以不混圈子,会主动放弃或拒绝某些东西。但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会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每个人的人生观是不一样的,我就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去年过六十六岁生日时,我填了一首七律自况,其中颔联是“六十六年路中路,三十三载坛外坛”,很能表明我的这种心境。当然我也会遇到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时候,那就暂时搁下不做。我前面说过,我非常清楚做事得讲究一个顺势而为。势不在,着急也没用。这么说有些悲观,我骨子里从来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陈宗俊:与其他先锋作家相比,先锋小说的创作经历带给您什么独特的东西?

潘军:我只谈自己的体会,不作比较。前面提到过,我的小说写作之初,就有了对“怎么写”的要求,这种要求是自发的,所以那几年就一直在摸索。我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也就逐渐打开了眼界,当一些批评家认为我的写作属于先锋文学范畴时,对于我,则意味着自己寻找到了一个写作的方向,同时确定了一个作家所坚持的立场。放在世界文学坐标里,什么样的小说才算是好小说?类似这样的判断与认知都包含其中。这一点很关键,除了写作,对我个人之后的某些活动,比如读书、拍戏、书画,都有一种统领作用。其次,我在自己最好的年华,写出了一批作品,尽管我一直认为没有写出最好的作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作品依然还有生命力,所以我会怀念那个时期。第三,先锋小说的创作实践,某种意义上也影响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力量,支持我一意孤行。

陈宗俊:能否谈谈海明威、博尔赫斯等作家对您小说创作的影响?

潘军:海明威和博尔赫斯都是我喜爱的作家。大学时代有一年放暑假,我把当时国内有限的海明威的作品集中起来读了,放在一起比较,还是鹿金译得好一些。我还是更喜欢海明威的中短篇,不大喜欢他的长篇。他的中短篇,我觉得跟我的书写气质比较契合。我喜欢简洁,不需要那种繁杂。海明威的文字,我感觉很亲切,简洁而准确。短篇小说因为文字篇幅的限制,所以更难。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也是用对话体写的,他写得那么准确,《印第安人营地》写得那么克制内敛。这种东西对于我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博尔赫斯对我的影响是在认知和叙述层面上。我们这一代作家,所谓的先锋作家,受到博尔赫斯影响的应该很多。当时王央乐先生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第一个博尔赫斯的中译本,是个短篇小说集,这本书后来被誉为先锋作家的《圣经》,几乎人手一册,甚至被大家公开模仿。1993年马原来海口拍《中国文学梦》,他圈了100个作家,其中就有王央乐,我就说,如果那时候第一个传进来的不是王央乐的译本,那么博尔赫斯在我心目中就有可能大打折扣。我前面说过,我读外国书(不仅是小说),特别在意译笔的味道,我对一部作品的迷恋其实是从对文字的迷恋开始的,读张岱、鲁迅都是如此;而我对一部外国作品的迷恋其实最初是对译笔的迷恋,如大学时期读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多夫》,李健吾译的《包法利夫人》,汤永宽之于卡夫卡,李文俊之于福克纳,施咸荣之于塞林格,王道乾之于杜拉斯,如此等等,无一例外。这是问题的真相。所以说,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博尔赫斯多么伟大时,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王央乐。汉语写作(包括翻译)的魅力就在于此,几行字就能让你眼前一亮。博尔赫斯跟马尔克斯不一样,马尔克斯是那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让别人眼前一亮。马尔克斯的影响在于方法,而博尔赫斯的影响在于语言和叙述,是对叙述本身的一种迷恋。季进就曾经说过,先锋派这些作家中间,受博尔赫斯影响最大的就是我。他列举了我的一部叫做《流动的沙滩》的中篇小说,说这部小说是国内受博尔赫斯影响最大的作品。但这部小说并没有引起批评界的关注,因为那个时候先锋小说已经式微了。但是我跟博尔赫斯之间,我个人认为区别在于,我虽然迷恋博氏那种从容不迫、顾左右而言他的叙述,但我希望在那种叙述的语境里建构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如果我换另一种写法,它完全可能写成一个自给自足的起承转合的故事,但这部小说的叙事方式,使故事在戏剧性层面得到了一定的消解,会让人感觉到扑朔迷离。这大约也是我和其他作家的一个区别。我理想中的小说文本是一种具有汉语言美文气质的“有意味的形式”,是在那种讲究叙事并且还要固执地建立起故事构架的文本,而非不知所云。比如《流动的沙滩》,这里面实际上讲的是人生的轮回,表达出人生无意义的悲观情绪。年轻作家面对的老作家其实是自己的未来,前途等于末路,于是就有了一种恐惧,所以最后萌生出“我”的人生不能轻易被人拿走的念头,他必须“干掉”那个老作家。但是,老作家留给他的遗物就是他梦想中一定要完成的一部作品,都叫《流动的沙滩》,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悲剧的宿命。企图在一个新鲜的、带有一种现代色彩的叙述文本里去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框架,这是我所追求的一个方向,我从来不觉得我自己的某一部作品没有表达,完全是虚妄的,没有。

陈宗俊:我在撰写《潘军论》时,大致有一个梳理。大概从2003年起,您的小说,如《死刑报告》《合同婚姻》等,开始变得很好读,也很有吸引力,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影响。虽然在形式上放弃了早年对叙事技巧的过分迷恋,但作品仍然显示出独特的先锋气质。您也肯定自己前后的追求是一贯的,即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您是否把“先锋性”作为自己写作的目标?您的小说中精神上的支撑是什么?

潘军: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我刚才的反思。正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我才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你是写给自己看的吗?那写日记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发表、出版?一个作家把他的作品发表出来,目的就是希望能得到一些社会认可,赢得一些知己——有人喜欢你的小说,有人受到你作品的启迪,甚至有人通过阅读你的小说成为你的朋友,于是你就得要求自己写出一些“好看”的小说。这种调整,首先是要去掉自己以往写作中的某些毛病,让文本由刻意变为朴素,但前提还是叙事策略必须服从小说的题材,比如《合同婚姻》这样的题材,它只能这样去写才合适。那么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作品的“先锋性”又在哪里呢?你是不是又回归到现实主义手法了?其实,质疑婚姻制度本身就具有先锋性。多少年前我在一个访谈里就讲过,所谓的“先锋性”,应该是一种小说文本的精神价值追求。一部小说对于故事层面的突破,进入形而上的探索就是最大的“先锋性”,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作品他只是停留在故事层面的表达,这个作品肯定是没有生命力的。比如说《死刑报告》,我并行写了一个“辛普森案件”,就是为了形成一个中西方刑罚观念的比照。最初没有这样的考虑,写了几万字觉得没有意思,格局小了,后来想到“辛普森案件”,于是整个感觉就改变了。这就不仅仅是一部小说的故事结构了,而是改变了作品的气质。我对小说的理解,简而言之,还是“有意味的形式”——苏珊·朗格的这个定义,应该是一个小说的纲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陈宗俊:除了受西方现代作家的影响,您也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经常有人对我说,您的古诗词写得不错。您是如何看待传统文学对自己的影响?

潘军:这两年陆陆续续填了近百首的格律诗词,起因是作画的需要。中国传统的文人画讲究一个诗书画印的配合,于是就有了一些题画诗。后来一家出版社约稿,他们希望能编一本我的诗画合集,百首诗词百幅画,这样就一口气填了一些。其实我的古文底子很薄,读古书也少,但有自己的偏好和选择。比如习惯中的“四大名著”,我会保留《红楼梦》《西游记》,去掉《三国演义》《水浒传》,增补《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当然也可以是《金瓶梅》。有时候读这些古典小说,会读出一种现代性——比如《聊斋志异》的开篇《考城隍》,开始你以为是这位宋生在做梦,后来才知其实他已经死了三天,他的身体躺在棺材里,灵魂却被两个小鬼带走了,让他考城隍。结果因他老母在世无人奉养,阎王爷查阅生死簿,老母还能活上九年,于是向为考官的关帝建议,让同考的张生补缺代行职务,因此又给了宋生九年假期。果然,这位宋生当晚就在棺材里发出了呻吟,活过来了,仿佛真做了一场大梦。翌日他去长山那边打听,与他同考的那位张生果然刚刚死去,显然是代替他走马上任了。这位宋生在世上又活了九年,等他送走老母亲,他很快也就跟着死去,阎王爷一点都不含糊呢!你看,是不是写得很“现代”?对格律诗词,我也有自己的考虑,除了遵守格律要求,还想尽可能写得新奇一点。比如这首“西江月·农家乐”——雨后一轮明月,/山前二水交叉。/三三四四是农家,/七嘴八舌闲话。/五六声鸡狗闹,/七八响唱虫蛙。/九层坡上采新茶,/十里桃花如画——用数字织成了一幅“农家乐”,通俗易懂,画面感还很强,挺有趣吧?没有用典,但能看出是受到了辛稼轩的影响。我平时阅读,接触较多的,还是《史记》这样的史书,张岱这样的笔记,这是一个写作者的选择,看重的还是文字本身,感觉这样的文章和唐诗宋词的韵味是相通的。难怪鲁迅会说《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严格说起来,中国小说的气质离不开传统文学的影响,狭义地看,汉语写作的魅力也与传统文学一脉相承。这方面,鲁迅是当之无愧的典范。

陈宗俊:中国现代作家中,您说一个鲁迅的存在就能压倒三代人。为什么?除了鲁迅外,您对沈从文、张爱玲也比较喜爱,而对于有些作家,哪怕名头很大也不太认同,又是为何?

潘军:好像是2010年,日本著名汉学家、中央大学教授饭冢容在北京对我做过一次专访,其中就提到一个问题——鲁迅和中国现当代作家是什么关系?怎样看待鲁迅?我不假思索地说:“鲁迅和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关系是一枚感叹号——鲁迅是那唯一的一点,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排成一条线。我们和鲁迅之间永远有一段无法填补的距离。”他频频点头,说这个比喻很形象。其实我对鲁迅的认识有一个过程,最初想的是读懂,最后迷恋的是文字。这些年我时常会把鲁迅的书拿出来翻翻,其实是享受阅读文字、阅读叙述的美感。由于这个标准的确定,鲁迅的有些在别人看来或许并不重要的作品,如《社戏》,在我这里的地位一点也不低于《阿Q正传》《孔乙己》。这不是一个读者或写作者的阅读,而是一个文字迷恋者的阅读。当然,这种迷恋也不会脱离对文本意义层面的认知,但不可否认的是,鲁迅的文字于我是先导。今天恰逢“五四”,回顾那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我还会坚持我的观点——胡适率先提出了白话文,但践行这一主张最好的是鲁迅。我也同样是以这样的态度去读沈从文、张爱玲以及废名这样的作家,同样也会以这样的态度去拒绝一些作品,这与一个作家的名头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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