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义,1965年3月生,山西长子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供职人民代表报社。出版有《虫洞》《虫齿》《灰烬》《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且听风走》《经络山河》《折叠的时空》《风起平潭》等。《虫洞》获2013一2015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失忆者》获第六届西部文学散文奖。《折叠的时空》为中国作协2021年度重点扶持项目,获评中国作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被记录的,都是少数。
但在此刻,我讨论的并非数学意义上的少数,而是美学意义上的少数;或者,是那个记录者。
简而言之,所谓记录者,不过是以少数者的视角观照众生和世界罢了。反之,观照者的视角如果是大众的,那么,他很难成为美学意义上的记录者。少数是埋在历史或文化深处的密码,也是解码历史或文化的那个人。譬如战争,在大众眼中,很早很早时候,它是石头在空中飞翔;后来,它是箭在空中飞翔;再后来,它是子弹在空中飞翔;而现在,它是导弹在空中飞翔。那么,作为一个记录者,你该如何完成自己的观察并将观察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呢?通常而言,你首先要掌握这些事件发生时的相关数据,包括但不限于空气湿度、空气振动频率、诸物的飞行轨迹和速度,还有风速、声音分贝、光照强度和投在大地上的影子长度。其次,你还要了解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空间和站在时空背后的那些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还要明白这一切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变化,你必须捕捉到每次变化间的微小差别和差别中独一无二的瞬间体验,譬如一丝战栗,譬如一声尖叫,譬如一阵心痛。少数之所以为少数,最难能可贵之处便在于他不仅要观察和捕捉到这一切,还要与这一切融为一体。毋庸置疑,最后一种才是美学的,这样的少数很可能是那个观察者、参与者,很可能是那个战栗、尖叫或心痛的人!也就是说,美学意义上的少数很少去关心精确定义或符号化后的事物,却对事物背后的本质念兹在兹。甚至,他还是事物本质的窥探者,抑或,他生来便患有“窥私癖”,所做的一切看似云里雾里,看似远离本质而去,可实际上,他所记录的、所呈现的万事万物无一不指向本质!
采写《折叠的时空》期间,不断有人问我,你写的是生态文学吗?
我无语。
总觉为文学分类或贴标签是大众的事,少数不屑于此,毕竟,做这样的事费时费力还无效,还不讨好。我不敢以少数自居,但也不屑于分类或贴标签,生态文学或是个例外。即便如此,我依然不喜欢这样的发问,甚或,觉得这样的发问无知且无聊,尤其当它出自与写作有关者的口中时。而此刻,我之所以愿意为所谓的生态文学打开一扇窗,并非我改变了立场,而是我觉得生态的内涵足够丰富,边界足够辽远。换句话说,我早已把生态当作生命来看待,起码在我的理解中,它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何谓生态文学?
写《折叠的时空》时,曾有朋友把这样一个问题抛给我,我信手写下这样几句话:
文学即对话。生态文学即人与自然的对话。
生态者,万事万物之关系也。归根结底,世间万事万物皆关系,写作者仅是发现并记录这种关系而已。发现,记录,这也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方式,只是这种对话只能用心,只能用人的心,用自然的心。没有人便没有文学,没有自然也没有文学,没有人和自然之心,万事万物皆枯物。所谓生态文学,便是人与自然的心心相印,从古至今,唯爱可以成就。
这样的回答有些笼统,有些大而不当,但也不会犯太大的错。仅在应景而已。仅在取巧而已。但在当下,这个话题并非毫无意义。
通常而言,生态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专业一些的说法,则指生物圈内的生物,不论同种还是异种,彼此间都会相互影响,生物和它所生活的环境也会发生相互作用。“生态”一词源于古希腊语,意指家或我们的环境,而我更喜欢“家”的定义,甚至觉得人和自然就应该是一家人,不是吗?有关生态现象的研究最早始于生物个体,在当今,这项研究涉及的范畴越来越广,人们常将它引申到诸多美好的事物上去,内涵则指向健康的、美的、和谐的诸事物,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学、艺术,等等。
显然,这些大多是从书袋中掉来的常识,在我看来,生态应是生命的状态或生命的态度。直接点说,生态就是生命的“家”,人和自然就是一家人。我承认,我的生态观与常人眼中的并不一致,在我这里,“生”指生命,而非单纯的生物,“态”则是状态或态度,与生命的存在或归宿有关。或因如此,我并不拒绝生态文学这个概念,但我的包容仅限于我对生态的理解,即便这种理解在他人看来是狭隘的,是狂悖的。
生命不只生物有,非生物也有。不只植物、动物和人有,石头、泥土、水、空气和阳光也有。毋庸置疑,世上万物皆有生命,人作为众生命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与它们是共存的。每个生命又各自独立为一个宇宙,人与这众多宇宙并行,人便与万物构成平行宇宙,文学最该关心的问题,便在于此。只不过,如果我们从万物出发,我们关心的便是生命的状态;如果我们从人出发,我们关心的便是生命的态度;前者是被观察到的,后者是观察时该抱持的,于文学而言,将二者的差异辨别得清清楚楚非常必要。
那么,生命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概念很大,但只要抓住本质,找到恰当的结论并不难。事实上,老庄和霍金都曾以自己的方式给出过有意思的答案,他们站在两座山的峰巅隔时空对望一眼,便各自实现了各自的自洽。
我们的童年大多天真在《伊索寓言》当中,实际上,庄周才是寓言的鼻祖;只不过,庄周的故事太过高级,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罢了。读庄周便是在读智慧,句式或长或短,或顺或倒,恣肆汪洋,变化无端,押韵也不求一律。叙事突兀而来,突兀而去,行所欲行,止所欲止,在语言的无限张力中尽显结构的独创性,逻辑上看似不够严密,甚或任意跳荡起落,思想上却一线贯穿,直插到底。
《庄子·外篇·田子方》讲了11个故事,把这些故事并列在一起,便是少数喜欢的、绝无仅有的风景。譬如第9个故事列御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射之射”是有心之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射,“不射之射”是无心之射,是射者的至高境界。庄周貌似在讲无为,讲忘我,实际上,也在讲好射手的四个标准:其一,很美,“犹象人也”;其二,是“不射之射”,无关乎“措杯水其肘上”等要素;其三,要做到“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而“能射”;其四,还是“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的,还是“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的,若非如此,便非“至人”。看到庄周这四个标准,不禁想到霍金的好模型标准,曲径通幽也罢,异曲同工还罢,高手过招,总归是元气大于招数、精神大于物质的。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应该向西方人道歉,尤其薛定谔、玻尔、惠勒那样的西方人,尤其霍金那样的西方人。其实,我有些言不由衷,我仅是愿意向量子物理学家道歉,不管他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当然,道歉也非无缘无故的,我喜欢霍金的金鱼物理学,更直接地说,我满心欢喜地把霍金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当作迷茫中的稻草,所谓金鱼,不过是霍金的一个观照对象罢了。在《大设计》中,霍金尽情地让自己的智慧折射出无有边界的光芒,那光芒便是他看到的实在,便是一套自洽的、与观测相对应的图景、模型或理论。霍金是个科学家,讲故事同样在行,尤其擅长把物理学当故事来讲。不过,或许太过清醒吧,霍金讲的故事像庄周一样残忍,好像一个手握手术刀的人,一不留神便刺破许多人建立在常识上的幻觉。譬如一把椅子,在日常中,它是一把椅子,可一旦经过霍金的眼,它便自我肢解一般,让日常经验气泡一样破裂:“当一个人说我看到一把椅子时,他的意思仅仅是他利用椅子散射来的光建立一个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一点也不给面子,你说你看到的是一把椅子,它多么多么漂亮,霍金却说客观的椅子根本不存在,存在的仅是“椅子的心理图像或模型”。也就是说,你所看到的一切,仅是一堆泡沫而已!
霍金说这番话时,正在研究宇宙的起源,他想找到宇宙的唯一起源,最后却发现,关于宇宙的起源有多种模型,每一种模型都是有道理的。显然,霍金失望了。显然,霍金最初的设想是偏执的,甚或是想当然的。就像一个失恋者豁然间开朗起来,世上的美不只一种,而是有无数种,只要她的美是你心仪的,她的瑕疵在你心中便是不存在的或者可以忽略的。退一步海阔天空,霍金放弃对唯一性的追求,才发现眼前的宇宙如此多姿,如此绚烂,所谓宇宙的起源,亦如“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只要你觉得出现在你眼里的是西施,那么,她的美,也即模型便是自洽的。
一言以蔽之,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所有的理论都是合理的实在。这便是霍金,把所有的不合常规巧妙地变得合乎常规,这种自洽的规则便是一种好的模型,霍金还为它设定了四个标准:
1.它是优美的;
2.不包含任意的、可调整的要素;
3.符合并能解释现存的所有观测;
4.能够详尽预言未来观测,如果预言不成立则可证伪模型。
毋庸置疑,霍金的四个标准并非随意的,而是环环相扣、严谨苛刻却又富有张力的,霍金的好的模型简直就是完美的美学模型。
庄周讲的是寓言故事,很哲学,也很美学,霍金讲的是物理故事,很科学,也很美学,不管他们是在讨论射箭之术,还是在探索宇宙的诞生,遵循的标准都不曾离开生命的本真状态,何况文学呢?
其实,科学与哲学之惊人相通,并非巧合。说到底,所谓文学,不过是观察和记录世界的方式之一,不过是众多可能性之一,与此同时,文学自身又在努力实现多种可能性。本质上讲,文学是思维的产物,是情感的产物,而思维是量子态的,情感是接近量子态的,文学的表达方式自也是量子态的。简而言之,文学思维便是量子思维,文学情感便是量子情感,文学世界便是量子世界。对此,我坚信不疑;抑或,我的写作经历一再暗示我,文学世界的确是量子世界!
诚然,这样的判断仅是一种直觉,至少在很久之前,它是直觉的产物。然而,我喜欢这样的直觉,迷恋这样的直觉,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谈论它,仅是想为它寻找一套更合理、更科学的说辞罢了。这种自证清白的做法——对,是无尊严的自证清白,而非有智慧的自圆其说——很可笑,它直接把我的犹疑暴露在直觉面前,让理性颜面扫地。不只我如此,我们这代人大多如此,一代又一代人也大多如此,芸芸众生向来如此。好像一出生,我们便在怀疑自己的直觉,甚或生来便把大科学的东西当作玄学,还言之凿凿。不只是文化遗传,还是集体性传染,该自信的时候不自信,不该自信的时候却自信满满。没来由地活在错觉当中,为许多东西贴上许多花哨的标签,还自以为在精细地认知这个世界。就这么不可思议,就这么习以为常,就这么自以为是,但以量子视角观之,这诸多话题其实都是伪命题。多么可悲,我们一直呼吸在这样的空气里,像一截木头。多么可怜,我们一直被这样的水浸泡着,像一只青蛙。贝拉·塔尔是人间清醒,他之所以拒不接受评论家贴金式的评论,或与此有关。在贝拉·塔尔的艺术世界里,事物本身就是、就该是、就必须是这个样子的,艺术家所做的,仅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去呈现罢了,喋喋不休这样或那样的意义有何意义呢?事实上,不管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不管是少数,还是多数,人唯一需要思考且能做到的,便是如何做好自己而已!
有关万事万物的认知,虽多是一种约定俗成,但文学不该如此。日常当中,诸事诸物约定俗成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有一群人不会思考,有一群人懒得思考,自然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们ABC。但这样的做法仅在减少社会消耗而已,仅在让生态显得更和谐一些而已,而文学既非社会管理,也非生活成本,文学天生便是思想者的分泌物,用约定俗成的方法去界定天马行空的思想之物,这实在有悖于文学的本质。
那么,文学的本质是什么呢?
不妨在这里梳理一个链条:其一,文学是意识的产物;其二,意识是量子态的;其三,量子是一维的,量子世界是多维的;其四,量子态接近音乐上的弦;其五,弦是多义的,是可能性呈现;其六,未被意识之前,量子世界是多种可能性的叠加,一旦被意识,量子世界便会发生坍缩;其七,观察是意识之一种,写作者便是观察者;其八,观察之坍缩之,记录之建构之,久经锤炼,文学始成。
如此观察,难道不属于少数吗?如此记录,难道不该是少数所为吗?退一步讲,即便文学仅是少数在少数状态时的呓语,即便文学容忍把这些呓语写出来给大众看,也绝不可抱持大众一样的心思,人云亦云。
因之,在与自然对话的时候,我一再提醒自己,存在于眼前的不只是一种生态,更是一种生命。也就是说,文学要么是文学,要么是人学,无他。
文学即世界的镜像。
第一个如此说的人是少数,现在依然如此说的人,则可能是多数。为何是可能,而非肯定呢?这么说吧,只有多数,才习惯性地滥用肯定的语气,且自鸣得意。事实上,但凡能够看到的,但凡可以被传授的,但凡正在口口相传的,但凡喝彩声不断的,无一不背离少数而去。换句话说,在当今,文学镜像说差不多便是常识,而常识无疑归于大众。
我并无歧视大众之意,但少数毕竟特立独行,甚或,唯少数可以把窗户打开,让光走进来;又或者,少数便是引领光穿破黑暗的那个人。现实中,准确定义少数很难,但依据发生的事实去判断什么是少数,并不难。举个例子,假如有人说建构文学的方法便是建构宇宙的方法,抑或,建构宇宙的方法便是建构文学的方法,那么,第一个这样说的人算不算少数呢?我想,答案显而易见,而且,这种说法对与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同时明白且相信,这种可能性很可能是存在的,甚至,还很可能是一种本质的存在!世间事该多么稀奇古怪,人又该多么不识世间之相啊!而所谓的少数或多数,总归是看见或看不见那道熟悉的风景罢了。
日复一日,何其熟悉的叙事。蹉跎复蹉跎,何其熟悉的表达。从前,觉得它们在形容时光或人生,现在,却觉得它们在呈现智慧或文化。不是错位或标新立异,就是突然这么想的,就是突然这么意识的。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所思,许多习以为常的事很可能并非事情本身,或者说,它只是被我们习以为常而已。如此,我们当下所讨论的文学,尤其是文学分类、文学方法等等,是不是一直在远离文学?我知道,下结论,尤其下肯定的结论不是一件聪明的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我们在建构文学世界的时候,至少不应该忘记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对,我说的就是那个全息的宇宙,就是那个既卷入又展开的宇宙,就是那个既遥远又混沌的宇宙。猛然觉得,不只自己内心空虚,自己甚至便是那空虚,每日读书读书复读书,最后到底读到了什么?无比惭愧,无比内疚,无比无地自容。端一杯茶坐上阳台,抬头看一看头顶的天空,想一想过去做过些什么,今天做过些什么,明天还能做些什么,顿觉眼前一片茫然……
人总归是一时明白,又一时不明白的。文学显然也是这样一种状态,生态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种状态?文学深不见底,生态无有边际,世上最大的文学世界或生态,莫过于宇宙。独对窗外或夜深人静时候,想一想宇宙卷入的方式,想一想宇宙展开的方式,会不会觉得自己对宇宙知之甚少,甚至根本不懂宇宙?换句话说,世界很大,宇宙却是少数?突然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并非在暗讽那些家族庞大的事物——譬如植物、动物、石头、泥土、水、空气和阳光——是多数。事实上,我从来相信,植物也有植物的少数,动物也有动物的少数,石头也有石头的少数,泥土也有泥土的少数,水也有水的少数,空气也有空气的少数,阳光也有阳光的少数……
多么奇怪,当我意识到宇宙也可能是少数的时候,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突然觉得自己枉活了几十年,却又无所谓白活,起码在知天命之年,我是有希望成为少数的!莫名地,心底涌出一种大欢喜,它是如此明亮。刹那间,我便被这种大欢喜淹没……抬头再看窗外,天光欲明不明,那消失的黑多么像少数啊!骤然之间,眼前一时明白起来,所谓少数,不是指某一个数量,而是指某一种状态,而是指某一种大到无法再大的存在!譬如长城。譬如草原。譬如大漠。譬如雪山。譬如黄河。譬如长江。譬如南极或北极……
哦,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