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以疏朗而精细的文字,记录那些消逝和即将消逝的风物,他无意吟唱挽歌,而是努力把曾经打动我们的乡村诗意记录下来,留下一份无法割舍的念想,而文学的永恒就隐藏在这消逝和即将消逝的岁月人生中。在70后作家中,肖江虹写得不算多,用作家张楚的话说,“貌似急性子的江虹,在写作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慢性子。”
为了创作《傩面》,肖江虹前往贵州道真采风,光田野调查就做了六七万字,超过了小说字数的两倍。傩戏的唱词正在渐渐消失,故事中傩戏的唱词,是肖江虹在乡村采风中一句一句实际记录的,读起来古朴而惊心,所以,张楚说肖江虹是位“自觉的苦行僧”,又“像个虔诚的农民”,寻找着恰宜的土壤与阳光,流水与季风,当他认为的时机降临时,小说的胚芽才从土壤中陡然生长出来,而此时,光阴已将山河更迭数次。他对于自己家乡的民风民俗情有独钟,一直在贵州乡间寻访留存的民间技艺、民俗文化,记录这片土地上少有人知的人故和风景。当地的一位傩面师要在去世前把傩面全部烧掉。肖江虹发现了,觉得惋惜,傩面师却说“消亡不可怕,没有尊严的消亡才可怕”。那胚芽或许是一句话,或许是一件事,或许是流动的云朵中透出的一线阳光,都会给肖江虹带来强烈的触动,那就意味着写作的时机来临了。
2009年,肖江虹创作《百鸟朝凤》,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2018年,《傩面》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记者:《百鸟朝凤》可看作是你的成名作吧?这篇作品的主人公有原型吗?
肖江虹:作品主人公有原型,他是我的发小,叫张德平。2007年春节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一支唢呐队伍,唢呐队的领头人是我的发小。他的父亲当年就是镇上有名的唢呐匠。攀谈中我问他: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出门打工了,你为什么还在吹唢呐呢?他无限伤感地对我说,他父亲死的时候他答应过守住这门手艺的。这事像颗种子,在我心里慢慢生根发芽。然后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我完成了《百鸟朝凤》的初稿。
记者:小说中唢呐最终消失了,但其精神内核并没有消失。一些关于你的小说评论,重点放在“乡村挽歌”,但这似乎并不完全是你要表达的层面吧?
肖江虹:我从来就没有写挽歌的意思。我觉得人类是要一程一程地往前赶的,我们在赶路的时候,会经历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这些传统艺术。但是,会消失的一定会消失,你保护它也是没用的。你保护的是一个标本,就像夹在书本里的干枯的蝴蝶,你翻开它,你能看到它的样子,但你看不到它飞。它已经不是一个活物,它已经死掉了。但是我为什么要写《百鸟朝凤》,写《悬棺》《傩面》呢?我是这样想的——这好比我们旅游时经过一个地方,那里有非常好的风景,可你不能永远停下来看这个风景,你还得往前走,你转个弯,翻个山,这个风景就不见了,但是咱们可以记在心里,比如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所以《百鸟朝凤》不是挽歌,我只是记录这样一种诗意。人们说民俗代表一种文化,其实这种理解我不赞同,我觉得它代表诗意。所以大家不要这么悲观地认为这个东西消失了会怎么样,其实是不会怎么样的,唢呐没了,但是唢呐匠精神层面的东西会附着到其他东西上。旧的艺术形式在不断地淹没于时间轴上,但是新的艺术形式又在不断地产生。我们要不断往前走,人类的脚步是停不下来的。停下脚步去盯着唢呐,这没有意义,因为我们的目标在前边。但是在行走的时候,不要忘掉那些曾经带给我们美好的东西,让我们怀着美好的诗意继续前行。
记者:《蛊镇》《悬棺》《傩面》三部小说可以作为民俗小说放在一起讨论,将巫蛊之术、傩戏、悬棺葬仪等特殊民俗与地方文化紧密结合,也是你的小说不可替代的价值之一。你如何看待地域文化和地域写作?
肖江虹:我的小说创作几乎都在写我的老家修文县。每一个作家总与他生活过的地域相关,作家不可能凭空产生,地域文化是其文学嗅觉的来源。所谓家乡,负载的不仅是地理,还内蕴着该地域的文化传统。人的一生之中,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至关重要——故乡,故园,那里的自然景观,习俗民风,历史遗存,还有方言等,无不从一个人能够理解事物开始,就潜移默化地形成他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文化心理结构。在文学创作中,作家自然而然地会对母地的地域文化给予格外的关注和热情,正如英国学者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写,因为人“在地理世界中深陷其中无法避免”。地理空间生成作家创作风格和气质的背景,那里的气候、氛围、甚至色彩和气味的痕迹,都会在作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更深入地说,地域之于某些作家的作品内涵,可能构成某种特定的文化符号和喻体。
记者:《悬棺》开头就特别抓人:“十四岁那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棺材”。你的小说开头讲究吗?
肖江虹:有时候一个小说无法下手,就是没有找到第一句话,作品的第一句话,几乎奠定了这部小说的叙事调子。说实话,《悬棺》的第一句话,是从《百年孤独》里得来的。
记者:《傩面》《悬棺》等作品中塑造了众多性格各异的人物,你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何经验,可以分享一下吗?
肖江虹:小说没动笔之前,我每天会花一点时间和我的小说人物对话,让笔下的人物成为“故交”。像《傩面》中的颜素容,曾有人问我,颜素容以前在城里是干什么的?我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最早认识她,就是从她回村那天开始的。”和笔下的人物建立了感情,我觉得才是小说写作的开始,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不会简单粗暴地对待笔下的人物,因为有了感情,你会小心翼翼为他们找一条属于文学的出路。
记者:你的写作很重视实地调查,你如何看待想象和调查之间的关系?
肖江虹:非虚构应该是民俗学家干的事情,用小说的方式讲述这些故事,它可以进入更辽阔的场域。之所以要做大量的田野调查,是必须保证作品物理层面的真实性,比如民俗的程序、唱词等等,读者首先相信了民俗层面的真实性,他才会相信你的故事和人物。我写《悬棺》的时候,去贵州紫云县一个叫格凸河的景区采访,详细记录了攀岩人的攀岩过程。采访结束后,当地宣传部门的同志说让攀岩人给我讲讲他们的故事,我拒绝了。故事是属于作家的,别人的故事不一定适合自己的创作初衷。
记者:中篇小说《美学原理》风格特异。听说你在开始写作《美学原理》之前又将黑格尔的三卷《美学》翻出来重读了一遍。为什么会以这么哲学的名字作为小说题目?
肖江虹:这篇小说最早叫《美学简史》,评论家黄德海看完小说后,说简史之类的名字太多了,最后改成了《美学原理》。初衷是想做一次“智性写作”的尝试,让作品充满智性向度的叙事形态。“美学”是这篇小说的重要元素,作品中有一段对黑格尔美学的阅读感受,为了不出专业性的差错,我重读了黑格尔的《美学》,不然会心虚。
记者:你觉得智性写作的尝试成功吗?是否以牺牲可读性作为代价?《美学》重读之后,有何新的发现?
肖江虹:我觉得,我算是完成了写作的初衷。我理解的所谓的“智性写作”,跟可读性本来就不是一对矛盾体,关键还是得看作家的摆布和经营,像刘慈欣的《三体》,也可以理解为智性写作的范畴,但它却具有非常好的可读性。说到重读《美学》后的感受,记得读完的时候是一个深夜,合上书我泪流满面。流眼泪不是因为书不再艰涩,我读懂了,而是透过那些抽象的语言,我几乎忘记了美学本身,也忘记了书中的漏洞,切实感受到了黑格尔无比开阔的胸襟,那种要把前人所有精神成果纳入一个体系的雄心,这才窥见了精神世界的美。它宛如一条泥沙俱下、奔腾不止的壮美河流,又仿佛满天星斗,浩瀚无边的孤寂宇宙。那时租住的小房子逼仄,但我却有一种端坐银河的感觉,是的,我思想的边界在那一刻被无限扩张——当然,这是一个年轻人过分的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