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飞天》2024年第7期 | 李金桃:帐篷里的爱情

《飞天》2024年第7期 | 李金桃:帐篷里的爱情

2024-09-25 18:28:10
浏览量:

作者简介:李金桃,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天涯》《山花》《飞天》《北京文学》《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有诗歌、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出版个人小说集《嫁日》《大雪纷飞》。


傍晚时分,海风如少女的呼吸,带着芬芳,缓缓吹来,吹走了三伏天的潮热。

涨潮时分,海滩上坐满了纳凉的人。

浅水湾浴场中央的高杆上装着白炽灯,把沙滩照得一片白;沿海岸线10公里长的木栈道下方,隔一米安装一个音箱、两个射灯。射灯正对着大海,海面金光闪闪。海天连接处,月亮浮在海平面上,随着浪花起伏,似缠绵的情人,迟迟不愿分开。

浅水湾浴场分游泳区和垂钓区。晚上,垂钓区没人,游泳区的人像煮饺子。有人钻过防鲨网,溜到垂钓区游泳。

海景房居民,饭后消遣的方式是海泳。住在海边附近酒店的游客,吃饱喝足后,也从酒店出来海泳了。他们套着游泳圈在海上漂着。海浪打过来,哗一声,游泳圈上下颠簸,随即传来一阵惊叫。

海边的夜,酝酿着浪漫。

燕大学生,一批批从燕大小吃街过来,通过木栈道,走到海滩上。先到的男生,在沙滩上,用蜡烛摆出一个大大的“心”,蜡烛点燃,“心”闪闪烁烁。烛光、灯光、月光遥相呼应,浪漫如潮水,慢慢洇湿着沙滩。

又一批燕大学生过来,把“心”团团围住。一位女生被推进“心”里,男生手捧一束鲜花,单膝跪在“心”中央,女生双手捂着嘴,惊讶地盯着男孩,泪光闪闪。

海浪拍打海岸,一声高过一声。栈道上的小音箱,正播放音乐。音乐像流水一样,沿着木栈道,一路响起,是那种软的、柔的、能浸泡灵魂的音乐。

“心”中是两个人,“心”外,围观者一层一层静如石雕。音乐声里,人们都在期待少男少女的拥抱。这样的场景适合拥抱,像舞池里舞动的身体,爱或不爱,只能交给漫长的时间。

沿岸沙滩上搭起的帐篷,看上去不多,数起来不少,像草原上长出的蘑菇。

海浪把深海的水卷了过来,一股一股,沁凉入骨,下海游泳的人越来越多。留在沙滩上的,是各种形状的沙堆。最好看的,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古堡。浪涌来,古堡里蓄满了水,浪再涌来,古堡坍塌了。

也有在沙滩上写字的,我爱某某之类,写一遍不行,再写一遍,又画了个心,把某某的名字用“心”围起来。浪打来,海水裹着沙子一次次冲刷着沙滩,字越来越淡,然后消失,代替字的,是一堆堆被浪花席卷来的碎贝壳。

字消失的过程,像极了爱情。

清障车最后一次驶过,如吸尘器吸过一般,杂物、沙堆瞬间消失,沙滩上只剩下平整洁净的细沙。

远离人群的地方,适合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确定地方,蒋六新把绿色双人帐篷搭了起来。

男生拥抱并亲吻了女生。大学生们在鼓掌。

蒋六新向左边一百米之外的烛光望了一眼,又向右边五十米之外的另一顶帐篷望去。

夜把那顶帐篷的颜色遮盖了,看见的只有帐篷的轮廓。帐篷外,三男两女坐在一块防潮垫上。防潮垫上摆着几个装有食品的塑料袋,一台充电式无线台灯。他们围在一起吃着、喝着、笑着、嬉闹着。

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台灯弱如烛心,却照样开着,好像是少了台灯,夜宿海边便少了某种氛围。

整个海滩的热闹是营造出来的。蒋立新和他的绿色帐篷孤零零地等着两边高潮来临。

掌声再一次响起,男孩亲吻了女孩的脸颊。围观者似乎在看一部浪漫的真人版爱情电影。

蒋六新钻进帐篷,开始细细地收拾。沙滩留有白天的余温,帐篷底部如热炕头。铺好一层隔离垫后,他又铺了两层防潮垫。夜晚,海边潮湿,防潮好,相当于给帐篷做了精装修。

蒋六新以酒店的标准布置着帐篷,该有的、应有的,他都备好。无线台灯早充好了电,就放在帐篷门口,一大桶矿泉水,避孕套、卫生纸、一次性纸杯、檀香型蚊香线、牙刷,零七碎八、大大小小的东西,就放在台灯旁储备盒里,触摸式台灯,一碰就亮,东西放在这里,情急之中便于寻找。

在木栈道上散步的、跑步的,陆续消失了。晚上九点半,沙滩上的人少了很多。月亮高高挂起,圆月大而亮,海面上,反射出一道宽阔的亮斑。

丝丝细风荡来荡去,少有的凉爽。海风中,混杂着风油精味儿、蚊香味儿、花露水味儿。海边蚊子多,这样那样的驱蚊神器都出来了。

摆出“心”的蜡烛早熄灭,围观者也已散开。男孩拥着女孩坐在“心”的位置,面向大海,说着比潮水还多的情话。

右边帐篷外,五人还在喝酒,两位穿比基尼的女子把肩上披着的浴巾脱掉了,三位男子,两位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露着厚实而凸起的肚子,在灯光下闪着白皙的光芒。另一位,衣冠楚楚,穿着皮鞋,走路高抬脚。他一起身,众人拥着。

这五位,是穿工装的。西装革履裹累的身子,借着外出,想好好放松一下,一起放松的,还有疲惫的心。

五个人好像越吃越饿,又点了外卖。快递小哥来送餐,电话打到爆。五人是外地人,跟快递小哥说不清具体位置,上一个电话说在金屋浴场,下一个电话又说在浅水湾浴场。快递小哥好像发牢骚了,就听这边说,另加50元快递费。

过了一阵儿,快递小哥又打来电话,要具体地点。除了穿西装者,另四位喝得醉醺醺的人,轮流接过电话嚷嚷,一位说附近有水泥建筑,还把水泥建筑描述一番,那样的描述,像孩子胡乱画出的画;一位说沙滩上有好多帐篷,又把自己帐篷的形状描述一遍,这一描述,给沙滩上众多帐篷画了一个共同的形体图;第三位说附近有两栋高楼,各楼层阳台呈梯形上升,每户阳台即能看到天空,又能面对大海,他还说,火车站广告牌上挂着这楼的宣传页。最后这个好像没喝多,或者说没喝醉,因为他说到了点子上。最后,他说他们是五个人,三男两女,正坐在帐篷外喝酒。

快递小哥又一顿牢骚,就听这边说,再加100元快递费。

水泥建筑、帐篷和梯形楼体,只能说明是在浅水湾浴场,方圆四公里的浅水湾浴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这些标识。要想找到他们,得到每个帐篷前数人。海滩上的帐篷几十顶,够快递小哥忙一阵儿。

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背后公厕墙上明确写着:浅水湾2号。

蒋六新本该提醒他们一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过,什么事到了蒋六新这里,不讲该不该,只讲会不会。他不愿意说,只当没听见他们打电话。

快递小哥又打来了电话。双方都不耐烦了,较起真儿来。这边嚷嚷的声音很大,骂快递小哥态度不好。他们喝多了,却听不见自己的大嗓门,只怪快递小哥声音大。四个人轮流跟快递小哥吵,或者说,四个人轮流骂快递小哥。

轮到那个又高又壮的A男子说话了,他站起来,走下防潮垫,面对大海,像军官面对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挥起来落下,落下再挥起来,比比划划,骂骂咧咧地说:“我说过了,我们不知道哪儿是游泳区,哪儿是钓鱼区,在我们眼里,这儿都是海,都能游泳。别跟我废话,加不了微信,发不了位置,能找着就挣钱,找不着就退货。”

这时候,穿比基尼留长发的女子站起来,走到男子身边,摸了摸他的光脊背,柔声细语说着,似乎在劝。男子又冲电话喊:“你就让电话开着,找五个喝酒的人,三男两女,看不见总听得见吧。话费我出,再加200元快递费。”

就这样,电话一直处于开通状态,他们一直喝酒,一直嚷嚷。

快递小哥终于从沙滩那边走来了。他背着一个大餐包,抱着一箱啤酒,步履异常艰难,像在沙漠里行走。走到蒋六新身边,快递小哥看看,摇摇头。看到旁边的三男两女,他摘下耳机,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笑了,笑得很开心。

也是,送一趟没有固定位置的快递,外挣350元快递费,不笑才怪。

蒋六新心里有了底儿,旁边是视钱如粪土的大客户,抓住他们就有钱挣。

快递小哥拿了钱,哼着歌走后,蒋六新逡巡一遍,便把闪着亮光的“帐篷出租”挂在了帐篷外,牌子正对着三男两女。

三男两女,组合奇特。这种组合,能掩盖部分真相,蒋六新懂。

五个人,一顶双人帐篷,再怎么也熬不过海边的夜。有些人就这样,激动起来,只看眼前的景,不想日后的难。海边过夜,看着美景,吹着海风,听着涛声,凉快清爽浪漫。想着简单,殊不知,瞌睡虫上来,再好的景也不如温暖舒适的床。没有床和枕头,只有海风的夜并不比躺在手术台上好受。

是的,某些美景,只适合观赏,不适合拥有。人物同类。拥有美的东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样那样的付出,才能有这样那样的拥有。

蒋六新喜欢旅游,在北海疗养院上班,接待的是旅游者,接触的是美景,别人花钱旅游,他旅游挣钱。初来这里上班,他美得能笑醒。那时候,蒋六新以海边工作为傲,朋友圈里到处显摆他的工作环境。

十年下来,美景还在,心情不在了。美景看多了,就跟打扫厕所的人看惯厕所一样,臭也好,美也罢,都没了感觉,像过久了的夫妻。最要命的是,没了性欲似的,他对美景没了欲望,他的感觉麻痹了,能刺激他的,只有金钱。

跟旅游者打交道,像医务人员对病人,得对症下药,得满足旅游者各种需求。大多旅游者不差钱,跟不差钱的人打交道,比跟差钱儿的人打交道难。不差钱的人需要金子,手上没有那么多金子,想满足他们,就得把不是金子的东西说成金子,并让他们感觉是金子,并以金子的价格进行交易。

在景区,八块钱一根玉米棒,十五块钱一杯冰柠檬水,旅游者排队购买,没人觉得贵,好像是,这个富,他们炫得起,这点钱,他们不差。

景区外有一条小巷子,蒋六新一位朋友在那儿摆摊,二十块钱一条珍珠项链,两块钱一个工艺品,十块钱一个珍珠手镯。渔民自己的手工,料是白来的,卖不贵。蒋六新当时好心,领人外出观景,就领了过去,还告诉他们在这儿买便宜。结果是,大家说是假货,说他拉皮条,还向疗养院领导反映了这事。他哭笑不得。后来,按他提示,朋友把东西摆在购物店,蒋六新把游人领到商店里,同样的项链,换了包装,260块钱一条,卖出去不少。

七八月份是旅游黄金期,当地人一年的收入,全靠这两个月挣。私人酒店,房价一天一个样。沿海酒店也好,私人客栈也罢,都是客满为患。

每年,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这时候,就能把普通的客房卖出黄金价。

第一次赚外快是个星期天的夜晚。那天下了班,蒋六新没事干,开着商务车到市里转了一圈。回来的路上,他把车停在晨菲小卖部买烟时,碰到一对夫妻,带着一个三岁女孩,男子问他附近哪个宾馆没住满,说网上订不上了。蒋六新说,有的宾馆不能网上预订,说是宾馆,其实是黑店,不合规,不能网上预订。就像你租的房子不能出租一样,这样的酒店,只能一路找一路问。男人又问他能不能开车带着找一下,按里程付他费。蒋六新想也没想就同意了,闲逛也是闲逛,还不如赚点外快。他开车拉着一家子沿街找,大大小小酒店宾馆转了一圈,打车费花了160元,也没找到能住的地方。孩子在后座上早睡着了。半夜十二点多,男子跟他商量,问能不能包他的车过夜?他问给多少钱,男子说给500元。他说现在入住宾馆得2000元,我这车是新车。他随口要了800元,男子看了看三岁的孩子,答应了。就这样,他把一家人放在车里,自己回宿舍睡觉了。

这以后,蒋六新琢磨起了挣钱门道。他是北海疗养院住宿部部长,主管客房。疗养院周一至周五接待各单位疗养人员,周六日对外开放,周六日的收入按发票数据上报公司。周六日入住的,他漫天要价,有1200元一宿的,也有200元住一宿的,要发票的,不要发票的,要收据的,不要收据的,他灵活掌握。要发票的,是给公司创收;要收据的,是给疗养院创收;什么都不要的最便宜,从中,他可以悄悄赚些外快。

调研后他发现,配餐卖更合适。本来,餐厅不对外开放,他提出,周六日,餐费与住宿费挂钩,只住不吃;住一晚吃一顿饭;住两晚吃两天饭,三个档次,价位不等,实行递进优惠。

因为创新工作思路,他被公司评为创效增收先进标兵。

那天,疗养院客房都住满了,又来了三位客户,一男两女,在前台软磨硬泡半天,又找到他办公室,非让他想办法,给他们腾一间屋。原因是,三位客户得到前台的暗示,说黄金时期,只有他们部长能腾出房间来。服务员讲这话,就像讲家里冰箱堆满了食材,只有他母亲左归拢右倒腾,才能挪出一个空间。

进了办公室,男子首先喊了他一声蒋部长,然后,点头哈腰给他递烟。见他不吐口,男子又开始拍他马屁,夸他怎么会管理,怎么会经营之类的,像阅读他的先进材料似的,男子夸得头头是道。被陌生人这么一表扬,本知道是假,可他就是高兴。见他露出了笑脸,男子接着说,旅游就是消费,他们出来旅游,临时变了路线,就没订到房间。一个女的说,真没想到,现在有钱花不出去。另一个女的附和着说,出来旅游,不怕花钱,就怕受罪。

蒋六新毫不犹豫把他们撵出去了。既然是前台给他们提供的信息,他不能当那么多服务员的面做违规的事。

等三人走出疗养院大门,他佯装外出办事,在半路截住了他们。他收了2600块钱,把前台看不见的、另一个院内两位心腹服务员的房间卖了出去。房间不大,上下铺,他又搬进去一张简易床。

那晚,他给两位服务员每人300元封口费,给他们调了班,让他们到网吧玩通宵,白天回房间补觉。

这以后,他挣钱的套路越来越多。

单位跟浴场隔一条马路,他一年去不了两趟沙滩。不是他没时间去,是不想去。眼前的美景,在蒋六新眼里,就像跟了他多年的舌头,他虽然依赖着它,却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有一天晚上,喝了酒,被同事拉到海边转悠,蒋六新就发现了出租帐篷的商机。

蓝色帐篷、防潮垫、台灯和储备盒里的避孕套是他从网上买的。牙刷、水杯、毛巾、被褥,都是从疗养院库房拿出来的。

夜深了,海风更大了,海边更凉爽了。左边,两位大学生抱得越来越紧。右边,三男两女喝得忘乎所以。先是那位又高又壮的A男子唱歌,他甩着大肚皮,唱得很不着调,听不出唱的啥,像歌,像话,念念叨叨,哼哼唧唧。听歌的几位,跟着没节奏的歌声摇头晃脑,像打瞌睡的教书先生。后是穿比基尼的长发女子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站起来,手指着月亮唱。唱到动情处,望一眼身边的A男子,好像歌词是专门送给他的。A男子做出了呼应,啪——一巴掌打在女子被比基尼勒得大而性感的屁股上,那一声脆响,引得几人哄笑。

蒋六新身体有了异样。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了。他扭头看了看牌子,“出租帐篷”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长发女开始追打A男子,两人在沙滩上跑,A男子故作停顿,待长发女追上,一把抱住,摁在沙滩上,压在身下,他压一下,又动一下,站起来,再跑。这次是长发女跑,A男子追,从这边跑到那边,路过蒋六新帐篷时,长发女停了一下,见A男子追上来,一头扑进海里。A男子随即也下了海。两人在海里扑腾。A男子环抱着长发女,长发女挣脱开,向更深的地方游。长发女似乎不太会游泳,到了深处,A男子半抱半拖着。从远处看,两人紧贴在一起,那姿势,好像A男子在教长发女游泳,又好像不是。

海浪扑向岸边,一浪高于一浪,似两位泳者的呼吸。

半天,A男子托着长发女上了岸。似乎转了向,两人到了蒋六新帐篷前。女子还穿着比基尼,A男子只穿着裤头,手里提着他下海前穿着的短裤,短裤带上来的海水,洇湿了蒋六新面前的沙滩。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帐篷,又坐到防潮垫上。A男子继续吆喝着喝酒。长发女仰面朝天躺在防潮垫上,也不哼唱,也不说话,只跟月亮对视,好像月亮真明白她的心。

两人平静下来,蒋六新好像丢掉什么似的,一阵失落。他又看了看牌子,“出租帐篷”四个字金光闪闪。

那对大学生终于坐累了,他们挽着手,沿着海岸线、踩着浪花向这边走,路过蒋六新帐篷时,男生拉着女生走过来,问:“出租帐篷?”

蒋六新点点头。租给学生,不会有高价,他不太热情。

男生又问:“多少钱?临租吗?”

蒋六新断然说道:“一小时500元。”

女生拉一把男生,说:“你租帐篷干吗?”

男生呵呵一乐,说:“摸摸行情。这次招聘如果失败了,我打算也在这儿出租帐篷,挣点零花钱。”

女孩儿拍他一下,笑着离开了。两人回到海边,重新挽了手,踢着浪花玩,慢慢地,两人消失在从游泳区走出来的人堆里,像两颗黑豆掉进一堆黑豆里。

海浪更大了,大海像一块深蓝色的布覆盖在大地上。

木栈道后是树丛,木栈道离海岸线几百米左右,中间是沙滩。人们从沙滩走上木栈道,沿着木栈道回家,木栈道上人影绰绰。木栈道后面的树丛里,有一对热吻的人,不太熟练的样子,互相扭动的身子,调整着姿势,树影跟着晃动。

旁边的三男两女,终于不再吆喝着喝了。刚才下海的一对,A男子钻进了帐篷,长发女身上盖着浴巾,仰面朝天躺在防潮垫上,对着月亮继续发痴。

另外两男一女,一直喝酒聊天。过了一阵儿,B男子双手抱着膝盖,头扎进膝盖中央,似乎在打瞌睡。短发女在打电话,说什么听写单词,检查二单元短句之类的,好像是在谈孩子学习,然后跟电话那头说,我和楠楠、孙力,大头陪王总吹海风呢,晚上海风大,凉快。女的说得很流利,不像喝过酒的样子。

自此,蒋六新才可以用名字喊他们,虽然对不上号,但能猜到,没脱短袖、没露肚皮、穿皮鞋的男子应该是王总。抓住他,就抓住了钱袋子。

挂了电话,短发女指了指蒋六新这边,好像在告诉王总,那儿出租帐篷。

王总捅了捅趴在膝盖上打瞌睡的B男子,又指了指蒋六新这边。B男子僵持着不动,似在犹豫。只听王总说,去吧,租一个躺躺,来出差,不是来受罪。然后,又跟短发女悄声说话。

王总的声音不大,悄悄事,悄悄说。可他不知道,海风会把悄悄话放大。蒋六新依稀听到财务报账之类的词。

短发女走过来,低头看了眼蒋六新,又把头抬起来,目光移向大海,问:“租帐篷有没有发票?”声音从高处掉下来,正好落在蒋六新惊讶的脸上。

不问价钱,开口问有没有发票。这问题,不是难住了蒋六新,是问懵了蒋六新。

闪电在蒋六新脑子一闪而过。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说:“2000元以上能开。”他为自己的反应暗自高兴。

女子犹豫一下,说:“租帐篷2000元?太贵了吧。”

蒋六新早想好了,说:“这个点儿,想住酒店,别说2000块钱,两万元也住不进去了。”

女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岛屿国际大酒店,2000块钱一间房,够5000,还提供一顶帐篷呢。”说着,短发女用头向身后最高的楼房点了一下头。

那儿是岛屿国际大酒店,本市档次最高的五星级酒店。

蒋六新也不示弱,反驳道:“那你住那儿吧。正好提供一顶帐篷。不用租我的。”

短发女高傲地指了指他们的帐篷,说:“那顶就是酒店提供的。”

蒋六新一下软了。他哈一下腰,呵呵笑几声,说:“住那儿的人,还在乎这2000块钱?你看看里边,要啥有啥。”

说着,他钻进去,打开无线台灯。帐篷里一片白。帐篷壁上,蒙娜丽莎在塑料框里微笑着。

短发女看都没看,只说:“先给你800,明天你去酒店2608房间收帐篷。咱们说好了,拿来发票就补你差价。”

“出租帐篷”的牌子已经取下。帐篷以2000元的价格租给了三男两女。

时间是0时25分,历经四个多小时,挣2000块钱。蒋六新觉得,只要眼观六路找对人,这个买卖不难做。

回到宿舍,蒋六新发现手机忘在了帐篷里。

沿海木栈道的射灯已熄灭,海完全融进夜色里,看上去,海边只有夜,没有海。

只有浅水湾浴场这一片的海像海。白炽灯熄灭后,海景房里的灯光照在海面上,海面上闪着鱼鳞般的微光。木栈道后面树丛里,那对恋人还在拥抱,好像是,世上最能让人忘却时间的只有拥抱。

浅水湾浴场指定的游泳区域内再无泳者。

微光里,两顶帐篷前的垂钓区域有一对泳者。短发女在前面游,王总在后面游,像午夜出动的两条鲸鱼。两人沿着海岸线交叉着游,两个来回后,王总揽着短发女,向大海深处游去。

有一刻,海浪完全淹没了两人身影。再看清时,像一张叠在一起的纸张,两人在浪尖上跌宕起伏。

海浪声中,依稀伴着两人的喊叫,海浪与呻吟的合唱曲,让人想入非非。

蒋六新站在帐篷的阴影处,仔细搜寻着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那一刻,他羡慕极了。来海边工作生活将近十年,他从没想过,人还可以这样在海里玩,还可以把大海当床,伴着海涛声,发出人类忘形的叫喊。只有在豪华房间住腻的人,才能想出如此逍遥的生活方式。自己费尽脑汁赚钱的方法,相比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绿色帐篷里,传出了大坝决堤般的呼噜声。打开帐篷,把手探进去,在台灯底座上,蒋六新很轻易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路过旁边帐篷时,蒋六新停下脚步听了听,里边是两个人的呼噜声,很重的咬牙声里,伴着一个女人的梦话。

蒋六新很后悔没多准备一顶帐篷,他担心海里两位泳者上岸后没地方睡。

这时,从海里传来一阵呼救声,像惊雷滚过海面。

蒋六新快步走上木栈道,站在木栈道的阴影里,又向大海望去,王总已经上了岸,只能看见他身体的轮廓,看不清他穿着什么。

从海里出来,他的声音一下放大了,大得如同高音喇叭:“孙力,孙力。救命,救命,快救命。”紧接着,他快速钻进帐篷,略停一刻,声音在帐篷里再度响起,比之前更急,更高。

这时,一个身影从树丛里突然飞奔出来。他跑上木栈道,从蒋六新身边跃过,跳到海滩上,向大海的方向跑。由于沙滩松软,像被吸盘吸着似的,他跑不快,但喊声很大,他边跑边喊:“怎么了?救谁?”

身后,是追赶他的女生。

王总的声音从帐篷里传出来的同时,头也探了出来,他先啊了一声,随即说:“那里,游泳的人,快点。”

男生跑到海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海里。

海面上,除了大浪头翻滚,什么也看不着。

站在海边,望着无尽的大海,女生喊着男生的名字:“王涛,王涛……”喊着喊着,女生哭了起来,边哭,她边打电话。这时候,两个帐篷里的人都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海里的人像水滴在巨浪里翻卷,毫无踪影。

沙滩上,又来了五个人。他们是海边执勤人员,接到女生报警电话,五分钟不到,就从身后某处跑了出来。

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一艘游艇。

蒋六新站在执勤人员里,与帐篷里出来的两男两女同时眼巴巴望着大海。

男生把短发女抱上来的时候,短发女一丝未挂。暗夜下的光身子,像一幅裸体素描画。

男生把短发女放在沙滩上,短发女虚弱地呼吸着。男生说:“人没事,会游泳,就是体力不支,游不到浪这边了。”说着,把身上湿答答的短袖脱下来,水袋一样,啪一下扔在短发女身上。

一名执勤人员俯下身查看短发女,从帐篷里出来的三男一女愣愣地盯着男生。

王总嗯了一声,像平时讲话前清理嗓子,他故作惊讶地问男生:“你把她泳衣揪掉了?”

王总穿得很整齐,短袖、长裤,还穿着鞋。

男生啊了一声,惊讶地说:“就这样啊,拉上来就这样,她不是祼泳?”

王总看了看另外两男一女,B男子还没睡醒的样子,奇怪地看着众人。A男子反应快,似反问又似追问:“你见过在海里裸泳的人吗?见过吗?小小年纪,咋就不学好呢?”

这句话,把男生惹恼了,他蹦跳起来,喊着说:“咋怪我呢,是我吗?她就这样,在那儿,往下沉,浪打来,找不到了,待找到,没衣服,又抓不住,我是拼了命才把她救上来的,咋能脱她泳衣?你试试,你下去试试,脱一个试试,看能不能脱下来?”

女生也跟着说:“有人喊救命,他才扑进海里的。”这话,似是跟执勤人员说。

王总说:“我喊的,我从帐篷出来,看海里没人,一急,就喊了救命。你救她,情急之下拉下泳装也正常。不要自责。”

已经关闭的白炽灯突然亮了。

长发女盯着男生,说:“你是哪个呢?哦,对了,上午,我去你们学校面试的,理工男。”

男生对她的这句话没反应,自顾自还在喊冤,他叫嚷着:“我救她,她就光着,是裸泳。我自责啥?凭啥说我自责?”男生在人群里扫视一圈,突然认出了蒋六新。他指着蒋六新说:“你作证,你就在那儿站着看,你说,她是不是裸泳?”

蒋六新最清楚事情的经过。他是聪明人,王总那句话,已经明确给出了答案。答案是在告诉其他人,短发女是穿着泳衣游泳去了。只要男生承认是他情急之下揪下了她的泳衣,就能掩盖另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长发女已经提醒男生,她面试过他。男生只要把这事担下来,就业的前途自然光明。<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