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从小说到影视
记者:和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一样,小说《回响》的缘起也是一则社会新闻。
东西:最先我想写如何建立信任。不知什么原因,人们之间的信任度越来越低,包括朋友之间、亲人之间和夫妻之间。构思了一年多,我觉得光写情感的信任缺失太薄,于是加了一条案件线,让这条案件线与情感线对比、呼应。这条案件线受新闻事件的启发,但已完全不是那条新闻了。小说里,“击鼓传花”的行凶分出了层级,也加入了链条上每一个人的脱罪行为。上家跟下家讲你去把这事给办了,但不明示怎么办,结果每个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办事的酬劳从200万元到50万元最后到1万元,随着任务的传递,金额在不断递减。这和工程的层层转包有什么区别?每个人都把风险推给他人,只给暗示。在这个过程中,没一个人说你要去行凶,但你得把这事给办了。甚至正话反说,除了不能动粗你什么方法都可以用。这种挣钱的过程一环扣一环,过手者不负责任地层层传递任务,到最后一锤子,那个人承担了责任。这是小说有意思的地方,也给了读者许多暗示。
记者:《回响》在叙述上,是双线推进的结构,用大白话说,是阴阳双线,有量子纠缠的效果。
东西:这样的写法是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你顺着写,就是一部司空见惯的小说,读者很舒服,自己也写得舒服。我为什么要这么来?就是自己给小说找难度。在案件线里,我要跳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在情感线里,我要跳过他们的侦破工作。生活流或案件流打乱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的章节是前置叙述,就是把在生活中发生的事提前讲。这是故意做的结构,是想让结构有点新意。这样做,让喜欢读案件线的读者直接读第1、第3、第5、第7章,喜欢读情感线的读者直接读第2、第4、第6、第8章、第9章双线合并,有的读者真是这么读的。读完一条线再回头去读另一条线,发现原来这事没那么简单。给了读者自动合拢的过程,参与度比作者的直接灌输高了许多。
记者:你写小说,和很多人不同,你很多小说先有观念,先有认知,然后才有故事,结成文本,形成推进的逻辑、怎么进入的角度,当你把这些思考清楚了,后面的写作,反而变得简单和快速了。
东西:对,我写小说有表达企图,有目标设置,不仅有大的目标设置,也有小的目标设置。比如《回响》改成影视剧后,保留了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冉咚咚问慕达夫当年跟师妹谈恋爱时吻过多少次?慕达夫说11次,冉咚咚将信将疑。有次她从慕达夫准备丢弃的旧物中发现他的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慕达夫初恋时的行为,一数果真11次。冉咚咚为此专门请慕达夫吃了一次大餐。剧播出时,我看弹幕,有观众问她为什么要请他?显然,她是为他的诚实而请他。这样的细节在读者眼里也许不重要,但它是有功能的。在影视作品中,一场戏如果仅仅完成一个功能是及格,如果能完成多个功能便是优秀。写小说可随意些,但不能总写过场戏。
记者:《回响》这部小说,你写细节的能力,写实的能力,还有人物的对话,都有提高,超越前面三部长篇小说。
东西:也许是历练,也许是自律。有人说中国作家写不好对话,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全对。我写过几部剧本,尤其重视台词。这是慢慢提升的过程。《回响》播出后,好多观众都夸台词。至于写实的能力,要看小说的风格,如为荒诞或黑色幽默小说,写实能力会弱化。当然,写来写去,写实最考验作者。最考验作者的地方是作者最兴奋的地方。现在我更喜欢正面强攻,更愿意把想法落得扎实些。
记者:作为小说作者和电视剧的编剧,你和冯小刚的合作愉快吗?
东西:小刚导演提出让我写剧本时我有些犹豫。我怕写了剧本,再跟著名导演合作,会有点发怵,他们通常很强势。我前面合作过的导演,有的经常变想法,变到你无法适应,这样的过程很折磨人。冯导很会讲故事,他本就是编剧出身。我说你那么好的编剧功底,我怎么写得过你。他说这部小说你最熟悉,如果别人来改编,可能只剩下一堆情节,细微的心理活动就消失了,会很可惜。他以这种方式鼓励我引诱我,我没法拒绝。经过合作,我发现他很尊重编剧。他承诺只让我写两稿,结果说话算数。拍摄期间他带了一位台本编剧,需要调的地方,基本没麻烦我。他保留了小说中的许多艺术因素,又自然结合了推理、悬疑加情感,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效果。许多人喜欢用套路要求,冯导偏偏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导演。作家和导演一样,都喜欢颠覆性的创作,观众却不喜欢打破套路。
记者:《文学报》发了一篇《〈回响〉:如何将社会派推理风格玩出新花样?》的评论,作者金夏辉说《回响》在悬疑剧样式上叠加了心理因素,这种艺术创新很好。
东西:这种声音特别珍贵,除了鼓励主创团队,也在鼓励创新。新事物需要别人慢慢适应。悬疑作品有本格派推理和社会派推理两支,本格派推理侧重推理方式的严谨性和创新性,社会派推理强调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及对复杂人性的探究。本格派推理按套路来,不管生活的真实性。社会派推理更注重真实性。《回响》属社会派推理,小说还写了大量的心理推理,是跟着生活逻辑走的。也许这部小说就不该叫悬疑小说,它是传统文学的创新,就是加了一个推理的壳,行的却是传统小说的实。我们不是在做智力游戏,是在挖心。
小说写作与影视化
记者:写《回响》的剧本,你的收获在哪?
东西:每次从事剧本创作我都有点抗拒,你在把小说影像化的过程中,等于要把你的作品再写一遍,这是一个肢解的过程。你写了好长时间的小说,跟作品的人物建立了不可动摇的感情,仿佛完成了一个坚固的结构。忽然,你要亲自拆它,有些为难。但是,当你不得不拆它时,你发现原来没什么不可改动的,你发现小说还不够完美,有的漏洞还须补上。如果每部作品都有一个亲自剧本化的过程,你的逻辑能力会更强,人物的塑造更为坚实,台词会写得更好。写小说是去小说化的过程,因为你要贡献新元素。而写剧本是回到传统小说的过程,因为你要建立坚实的四梁八柱,那些传统的创作功夫又要捡回来。创作剧本最大的收获是提醒你:小说的基本元素不能丢,废话少写。
记者:你跟冯小刚聊天,说小说中有两个漏洞,但在电视剧中给补上了。
东西:小说可以留白,影视剧不能留太多白,尤其是逻辑线上的空白。小说中慕达夫开了两次房,到底开来干什么?有读者问我,我说这是一道测试题,出轨的人认为慕达夫开房是为出轨,不出轨的人认为慕达夫开房是跟朋友打牌。影视剧如果这样留白,观众会不满意,所以这个白必须填上。冯导给填上了。另外,夏冰清为何要走这一步而不去报警?小说中虽有交代,却留了太多白,于是剧本中补上了。小说读者可以靠想象完成补白,这种补白能让读者参与创作,很过瘾。电视剧不行,观众需要明确答案。模糊性是小说的优点,却是剧本的缺点。
记者:你的小说成功影视化——《耳光响亮》被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响亮》和电影《姐姐词典》;《后悔录》则改编成44集电视连续剧《爱你一生》。最受赞誉的,是由《没有语言的生活》改编成的电影《天上的恋人》,获得东京第十五届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
东西:《篡改的命》卖了影视版权还没拍,另三部长篇都被改编成了影视剧。《回响》播出后收视率不错,有反响。这种反响是基于著名导演冯小刚和著名演员宋佳、王阳等。《耳光响亮》播出时,收视率挺高,但已是2004年的事了。我的小说改编的难度不小,因为创作小说时我不是冲着改编去的。像《没有语言的生活》,一部中篇小说,写盲人聋人和哑人的故事,多难改啊,最后竟改成了20集电视连续剧。
记者:这几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都是你当编剧。
东西:是的,我基本只编剧自己的作品。也曾成功地把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编剧工作甩给公司或导演,但过一段时间他们又找回来,要我编,说改编难度大,还是原著作者了解人物和主题。
记者:你以后想自己当导演吗?比如刘恒、刘震云、潘军、虹影等,干脆自己从幕后走向前台,直接由编剧改为当导演、艺术总监。
东西:我特别渴望中国作家搞电影,但一定不是我。我看过拍摄现场,那种协调力忍耐力综合力是我不具备的。年轻时有过当导演的念头,现在连念头都没了。我还是躲在文字里比较有安全感。具备导演才华的作家如果做导演,他们会把讲故事的能力带到电影里。
记者:你怎么看影视艺术给小说带来的变化?有摄像机和制作技术后,才有了现代小说,小说才变成了一种技艺,有了很大创新。
东西:毫无疑问,影视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现在,读图已成为许多人的选择,它已冲击对文字的阅读。影视剧会向小说要故事,有了这种需求,就会有作家努力为其提供母本。影视化倾向的小说越多,就越挤压纯小说市场,甚至打乱创作者心态。这对影视繁荣有利,但对小说的探索未必有利。像《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这样的小说,还会有作家写吗?此外,游记类散文在减少,一个短视频胜过千千万万的风景描写。所以,小说里的风景描写也在减少。当然,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等也被小说家广泛使用。影视剧快节奏的讲故事方法或影视剧的传奇性,正在被网络作家学习。即便是纯文学作家,也在为争取读者而悄悄改变写作方法。当一个庞然大物从安静的书桌旁飞过时,它带起的风会吹乱书桌上的稿纸。这个庞然大物就是影视艺术。
记者:对影视化和导演来说,作家是讲故事的人,不仅要有独特的创意、强大的叙述能力,来设置故事的场景,更要有入木三分的群像式人物刻画,写出有个性的语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虚构的故事变得真实可信,有说服力。这个要求看似简单明了,实际难度很大。
东西:导演也是这么一个角色,只是他用镜头,作家用文字。都不容易。
影视剧是集体作业
记者:小说家在写小说时,通常是天上展翅高飞的雄鹰,在小说世界里为无所不在的上帝,笔下的故事全靠一支笔,一个人可顶千军万马,那个艺术的小世界,全部由你主宰。但写剧本时,你要回到烟火人间,是大地上行走的苦行僧,是地里干活的农夫,凡事身体力行,落到实处,费尽心思。
东西:两种艺术形式,后者更讲逻辑,更接地气。对我来说,这两种艺术形式在写作时只须切换下频道。写作最困难的是“按时交稿”,作者想慢,想构思得更绝妙,出版社或影视公司却在催,一赶时间就难保证质量。
记者:小说要往独特自由的方向写,保持文学的品相。电视剧是集体作业,在受限制的空间发挥才华。
东西:个人的活有自由,集体的活得受约束,像一个人可以在家里穿裤衩,但跟大伙在一起就得穿正装。影视作品不是编剧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导演、演员、摄影等的功劳,大家一起做出来一个产品,结果就是大众化。
记者:有作家先写影视剧本,后改写成小说。你怎么看这种互文性写作?
东西:我是写小说就写小说,写剧本就写剧本,不会一锅煮。比如我写《没有语言的生活》,不会想到把它改编成影视作品。如果一开始写就想到改编,这部小说就毁了。再比如《回响》,那么多心理描写,根本不是影视剧的菜。但你要相信,在导演队伍里有一批敢于打破套路的人,他们勇于挑战自我,挑战格式化,因有他们,那些独特的作品,才有改编的机会。
记者:读你的小说会觉得,编剧工作让你获益匪浅,比如你最近的小说,故事基本没有漏洞,人物形象很生动,眉眼都各有特点,人物对话质量比以往好,每个人物的说话都有自己的声音,非常有个性,不再是书面语的叙述。
东西:没有任何工作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剧本的写作要求故事完整,情节发展有严密逻辑,人物在成长,角色在变化,每个人物的台词都要符合身份并尽量出彩。这些功夫会反过来帮助你写小说。比如《回响》在播出时,我一边看剧一边看观众的点评,观众对台词蛮认可,这让我有一点小得意。而观众对作品的批评,也会让我反思。
记者:你跟这些影视剧导演接触,他们对你的写作有帮助吗?
东西:当然有。尤其在谈剧本时,他们的细节能力,关于“接受美学”的研究对我很有启发。有的导演跟我说“要折磨观众,不要折磨剧中人”;有的导演跟我说“人物要有足够的出场时间,否则无法跟观众建立感情”;有的导演跟我说“我要画面动作,不要那么多台词”……这都是写作的干货。比如我跟陈建斌导演谈电影剧本《篡改的命》,小说里的父亲把自己的小孩送给别人抚养,孩子长大后,去见还在洗脚城帮人洗脚的母亲。母亲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但儿子知道。儿子想享受一次母亲的抚摸,但按着按着,母亲突然问他:“先生,你需要特殊服务吗?”一句台词,触目惊心。这是陈建斌导演想出来的。
记者:如何看待小说和影视作品引起的不同反响?
东西:写作者不要害怕批评,你要认真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相比之下,剧本受到的批评更严厉。你写小说,发表或出版后,评论家都是朋友,对你相对客气,即便批评也很委婉。但当你进入影视剧本的写作,你面对的是一个集体,制片人、文学策划、导演、演员等会给你提一大堆意见,很直接,毫不客气。影视剧在播的时候,观众的弹幕更是毫不留情。作家要有强大的内心来承受,把问题一步步解决。
记者:中国的教育体制,基本上都是实用型的应用文写作教学,很少教文学写作的方法和叙事学,包括大学的中文系,以前不教写作课,也不教写作的方法和技术。国外的小说、影视作品好看,它们的结构、逻辑、故事漏洞较少,人物立体,对白生动,因为这个系统的背后,他们有一套完整的关于写作培训的技巧和方法。比如严歌苓和哈金,到美国读写作硕士,受到训练,写作上的很多问题就解决了。
东西:现在这方面的情况应该好一些了。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广西民族大学等很多高校都招写作硕士,引入了这方面的课程和训练,还邀请国外的作家和编剧来和学生交流,这方面在慢慢好起来。写作不训练不行,毫无技术的写作只会越来越难。但光有训练也不行,还需要写作者有感知力,感知风雨,知晓现实,感同身受。
故乡和文学
记者:你的写作从河池师专读书时开始的。
东西:是的,1982年我考上了河池师专,加入文学社,开始学习写作,写的几部短篇小说,都被退稿了。除文学社的内部报纸,我也只在《河池日报》副刊发表过一首诗。毕业后我分配到天峨县中学,开始写故乡的故事。早期,乡村生活是我的灵感源泉。为什么我会写《没有语言的生活》?因为我对故乡生活有切肤之痛。身处大山,离城市非常遥远,那时候交通闭塞,不通公路,不通电。一到晚上,村庄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没有月光的夜晚,头上的星光和银河都看得见。有月光的晚上,大地和村庄,山川和河流,看着特别温柔,那种清辉特别舒服。一轮明月,圆圆地挂在天上,像一盏天灯。我写过一部短篇小说,就叫《天灯》。
记者:你用文学为家乡发言,为“沉默的大多数人”发声。
东西:家乡是沉默的,如果我能写作,是不是可以把它的美好写出来?尤其想写它的善良、坚韧和委屈。1985年,我分配到家乡中学当语文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学习写作。
记者:《没有语言的生活》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写出来的?
东西:1995年,我29岁,已调到广西日报工作。那年我回家过年,大姐跟我说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一位聋哑人,很勤快,常帮大家干活。但他听不见,让他锄地他去砍柴,喊他割草他去割菜。指令与行动的错位,很有意思。于是,我想以聋人为主角写一部小说。但写着写着觉得没突破,这样的人物已有人写过,便停住,思考,约一周时间,灵感突然降临:为什么不把聋人哑人盲人放到一起来写?这一灵感的闪现立刻让我兴奋,我重新写,写了两个月,终于完成。
记者:家庭对你有什么影响?
东西:母亲的影响最大,她善良,经常帮助别人。她矮小,勤劳,有惊人的毅力。她受过许多委屈,却坚强地活了下来。她嫉恶如仇,也胸怀宽广。为让我上学,受了许多劳累。父亲过于严厉,但他经常讲授做人的道理。他们都是文盲,却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用口口相传的方式,为我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精髓,比如诚信,比如尊重,比如义气友善礼貌等。
记者:家乡除自然景观对你的影响,人情世故对你写作有什么具体启示吗?
东西:我的家乡是透明的,就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叙事性生活。张家长李家短,即便你是孩子也能知道。大人们说话办事,从不回避,机灵的孩子过早成熟,过早知道了矛盾、艰辛及情感的复杂性。可以说,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生活,村人的故事丝毫不亚于书本里的故事。对人的观察,从小时候开始。我观察他们吵架,翻脸,醉酒,吹牛皮。我也切身感受到身处困境中的温暖与善意。
记者:你是汉族,祖籍湖南,你们家是什么原因搬到广西的?
东西:家族从湖南迁徙到广西已好几代人,老家在湖南怀化麻阳。小时候父亲和三伯经常给我讲家族来自哪,好似随时要搬回去。长大后,看到祖父的墓碑上刻着他从哪来,族谱上也有记载。老一辈人对祖籍地很在乎,这深刻影响了我。一次我到湘西出差,遇到同姓的人,便套近乎,想了解本姓情况,他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混吃混喝的。多年后,遇到作家田耳,我们同时背田氏字辈,竟对上了。顿时让我想起去世的父亲和三伯。他们从没回过祖籍地,却对那充满神往。
记者:你是早熟的孩子,读小学时,一识字就开始帮父母记工分。
东西:那时农村为集体劳动,我是小小的跟班。生产队十天半个月才评一次工分。所谓评工分,就是记录你某天参没参加集体劳动,该记多少分。生产队按工分分粮食,如果你参加了劳动没记上工分,等于白干。父母不识字,评工分时只能靠大脑记忆,记十天半个月很容易出错。我识字后,父母每天回家对我说今天他们到哪参加了什么劳动,让我记下来,到评工分时父母记不住了,就让我翻小本本。父母送我上学,最朴素的想法是让我能记工分,不被欺负。参加评工分是一次集会,让我尽早融入了大人们的世界。
记者:在你的记忆里,童年有过快乐吗?
东西:当然有,在草地打滚,在村庄捉迷藏,在水库游泳,差点淹死。最美好的记忆是山上的野果子熟了,比如杨梅、野草莓等,约上几个伙伴饱饱地吃上一顿,简直……跟母亲到乡里赶集,能吃上一碗带肉的米粉或一块糕点,现在回忆起来还流口水。还有,家里突然来了久违的亲戚,特别是二姨和表姐,全家人一片欢天喜地的神情。有次,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母亲赶集归来,说看看我给你带来谁了?我期待地望着,从墙角露出一张洋娃娃似的小女孩的脸。是我表姐的女儿红玲,母亲把她从街上带来,跟我这个同龄的表叔耍几天。
我的文学梦缘起
记者:难以想象,你直到高中阶段,作文特长才被老师认可,有了自信心。
东西:高中前,写作文不太上心,到了高中,学了一些好的散文,才开始用心写。偶尔,会被语文老师拿来当作范文读。语文课里,像鲁迅的《故乡》《孔乙己》印象深刻。碧野的散文《天山之行》对景物的描写,让我觉得我也可以那样写景物。
记者:开悟了。
东西:看校园的景物,看山川大地,你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用心写,作文就容易被老师朗读,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该怎么写作文了。高中有图书阅览室,我会借一些流行的小说,比如《烈火金钢》。当时不知名著的美妙,流行什么看什么,并不都是好小说。但对故事的天然渴望,却是真实的。
记者:考上河池师专,是为了找工作,还是喜欢当老师?
东西:我上高中才到县城,才第一次上历史、物理、化学和英语课,可见我的基本功有多差。当然,主要是天赋不够,勤奋不够,只能选一所力所能及的学校。我没得选,只有读书才能解决工作。我第一志愿报的是某中专物价专业。
记者:当时中专就是铁饭碗,城里户口,会分配工作。
东西:有工作分配,有编制,我特别羡慕物价专业,专门定各种产品的物价,很轻松。但老师说按你的分数也许能考上河池师专,于是我在大专一栏填上了河池师专。幸好填了河池师专,幸好又填了中文专业,否则就去做物价工作了。到了河池师专,文学殿堂的大门就对我敞开了,莫泊桑、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鲁迅……这些人的作品都读到了。
记者:你在河池师专读书的这段时间,有位贵人是你的老师,也是文学青年,喜欢写作,还请校外的老师到学校,搞文学讲座。
东西:河池师专有两位老师热心文学事业,一个是韦启良老师,另一个是李果河老师。他们既给我们上课,又引导我们读名著,还帮我们看稿件,推荐我们的作品给报刊发表。韦启良老师的课特别好,他会讲许多课本里没有的细节。他讲郭沫若,讲得极详细,能立刻提升我的认知。李果河老师特别热情,经常叫我们到他家吃饭,一边吃一边聊文学。他们在杂志上看到好小说,直接拿来讲课,不是只讲课本里的。韦启良老师上完现代文学课后,给了我们三点建议,有两点我记忆深刻:一是要想当作家必须沾当代文学的浪花,不能只看过去的作品;二是多看作家的创作谈,更靠谱。
记者:你的处女作发表在《广西文学》。
东西:当时《广西文学》有个征文比赛,叫“红水河征文”,我们那有座龙滩水电站,还在勘探,没开建,不知能不能建。很多勘探人员、科技人员在那工作,他们的家属和子弟在那生活。他们的孩子来天峨县中学读书,用解放牌货车把人拉来。这群孩子跟我们不太一样,他们有汽车坐,父母都是科学家,是一个特殊群体。我看到征文比赛的启事,想起这群孩子,就以他们为原型写了短篇小说《龙滩的孩子们》,投给《广西文学》杂志,发表了。我开始研究投稿策略,先从西部投起,投给《中国西部文学》,发表了。又投给《西藏文学》,也发表了。我由西往东,给《作家》《花城》《收获》杂志投稿,都先后发表了。
记者:顺利发表,对初学者的信心大有益处。
东西:我的废稿不多,但有两部短篇小说,是在河池师专时写的,至今没发表。写作前,我会先想好这篇稿件投给哪家刊物,会想清楚了再写,有针对,容易成功。我小说写得慢,不一口气写完,能保证质量。
当了广东的签约作家
记者:你很早在《花城》杂志发表作品。
东西:我把小说投给《花城》杂志田瑛。田瑛看了,认为有新意,就交给编辑林宋瑜处理。林宋瑜给我写了一封用稿信,字写得潇洒,像男人的字,没见面前,我以为林宋瑜是男编辑。《花城》1992年第3期发表我的短篇小说《幻想村庄》,之后就跟我建立了联系。我第一部长篇小说《耳光响亮》也在《花城》首发。
记者:刚工作时,你订了一些文学杂志,《世界文学》《人民文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开阔了眼界。
东西:那时最亲切的人是学校的收发员,每看见朝我走来,我就知道要么是杂志来了,要么是稿费来了,要么是谁给我写信了,带来的基本上都是好消息。身处偏远山区,能通过《世界文学》阅读到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作品,这扇窗口,开得太幸运了。
记者:怎么从中学老师变成报社编辑的?
东西:我发表了些作品,得到县里重视,把我调到了宣传部编报纸。人调去了,报刊准印证还没拿到,我只好先干别的工作。其间,河池地区办了一个文学讲习班,通知我参加。班还没结束,我又调到了地区行署办,专门负责写专题片的解说词。领导为培养我,让我下乡蹲点抓农业生产14个月。蹲完点,我跟领导说我还是想写作,于是调到河池日报副刊部做编辑。
记者:这些基层工作让你得到了锻炼,但你还是想离开。
东西:在县城太孤独了,一辆驶进县城的吉普车你都觉得它是你的亲戚,好像它跟你有关系。我渴望找到同行,找到能聊文学的人。只有到河池才遇到几位同道。基层经历对我来说是一种历练,让我知道一个立体的中国。一些工作能力、共情能力是在基层时练成。到河池日报,写作的时间相对多了,写作水平和干劲都有所提升,一些固执的文学观点是这时期形成的。
记者:1994年,广东作协设立青年文学院,面向全国招聘八名作家,你入选了。
东西:1994年,陈国凯老师是广东省作协主席,在他的倡议下设立了广东青年文学院,面向全国招聘青年作家。这是绝佳的学习机会,就报了名。刚好招聘负责人杨克兄比较欣赏我的写作,于是我、余华、韩东、陈染等八名作家被聘上了,而我才28岁,又是来自基层的文学作者。广东青年文学院招聘期间,我完成了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小说丢进河池邮电局邮筒后,我就离开河池日报,到广西日报报到了。
记者:和余华做同事了,你怎么看他的小说?
东西:那时余华已名满天下,写出了《活着》,张艺谋导演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刚上映。余华的小说写得很犀利,这是我喜欢的原因之一。他看鲁迅的作品比较晚,但自带鲁迅风骨。我喜欢鲁迅的作品,初学写作时模仿过鲁迅的文风。28岁,我就能和一群出名的作家混在一起,这对我的写作信心有提振作用。也很惭愧,悄悄下决心要写出自己的代表作。
写作是为了让朋友喜欢我
记者:回头从小说的叙述来看,今天在期刊发表的大部分小说,基本是传统现实主义,很注重讲故事,有时读多了会觉得单调,在写作上放弃了难度和挑战,放弃了艺术创新和探索。
东西:也没有那么绝望,现在年轻人的写作也有厉害的,一些作家也在继续创新和探索。只是对探索型写作的支持发生了变化,过去的读者都在给自己的阅读增加难度,写作者更以追求难度写作为荣。但现在,有难度的作品很难得到读者的支持。不轻松的不读,不符合口味的不读,描写苦难的不读,太扎心的不读……这样的阅读环境,自然培育出一大批口感极佳的作品。这些口感极佳的作品一窝蜂地上市,你发现相差不多。艺术探索的空间越来越窄,敢于试错的作家越来越少。越简单越畅销,市场这只手很有力。
记者:创新、有难度的作品,会面对读者接受度的问题。你不愿重复自己,也不想重复别人,一直往前走,坚持着。
东西:无所谓,甘蔗没有两头甜,想清楚了就好,不能每样好处都沾。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我非常高兴。回到马尔克斯那句话,我写作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喜欢我。一个写作者,有几十个朋友喜欢你的作品,就值得高兴了。
记者:有一点我很好奇,在写作时的另外一个你,会盯着正在写作中的作品,导致小说被修改、重写,甚至放弃。当然,这种习惯让你写的小说成功率很高,每篇小说的质量有保证。这是好习惯,逼自己不断成长,不断往前走。很多人会舍不得,能发表干嘛要废掉?反正有稿费赚。
东西:节制很重要,作家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以少胜多,在最好的文学杂志发最好的作品。一个人的才华是有总量的,你过度开采,废品就上升了。写得多,不如写得好。写烂了,读者会抛弃你。你认真写,它也会认真地给你回报。像《没有语言的生活》一部中篇小说,竟给我带来不少好处。得了鲁迅文学奖,小说改编成电影,得了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改成电视剧,得了“五个一工程”奖;改成舞台剧,被评为文化精品工程。鲁迅一部《阿Q正传》胜过多少长篇小说。
记者:作为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小说家,你读了《世界文学》和许多外国作家的作品,这些阅读在写作上给了你什么样的启发?
东西:让我知道小说有千千万万种写法,小说是自由的。让我明白看问题还有另外的角度,不一样的角度。让我晓得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灵魂。阅读让我明白文学是有坐标的,既有纵向的也有横向的。鲁迅犀利式的写作,福克纳细腻繁复的风格,托尔斯泰的宽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郁,还有荒诞以及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每位作家的优点,慢慢学习,使自己的写作水平不断长进。长篇小说《回响》,其心理描写得益于对世界名著的阅读。当然生活的阅读更重要,没有发自内心对生活的感想,就不会有自己的原创。阅读、认知、追求这三个方面对写作非常重要。
鲁迅对我的写作有影响
记者: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你一直在写此时此地此刻的中国,跟随时代和社会的变化,选择的故事是社会现实感很强的题材,为什么?
东西:受鲁迅先生的影响。从语文课最早接触他的小说,到系统阅读他的小说,认定如鲁迅这样的作品才是正统,才是有责任有担当的写作,所以特别想做写现实深刻的作家。鲁迅给我树立了典范。后来读郁达夫的小说,他特别真诚,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伤疤。他的写作勇气悄悄地影响着我。再后来,我从卡夫卡的小说里读到了现实的对应,从《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名著读到了心理的对应,从萨特、加缪读到思考的对应,从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读到结构的妙趣。
记者:怎么看小说的功能和作用?既要讲故事,还须讲艺术性,如一面生活的镜子和一杯映照现实的水,却又不等于重复和记录。纯熟、高超的技艺,经过思想和智慧的提纯,小说才能飞翔和升腾,成为艺术殿堂里的优秀作品。
东西:好的写作技巧描写的现实,这种现实是经过有思考力的作家概括提炼过的现实。重点得有写作技巧,还得有思考力。只讲故事也是小说,但好的小说家会通过故事来表达思想。思想是好东西,它是抓人的秘密武器。
记者:你的小说用了很多技术,“化”得很好。你的小说,语言上有很多诗歌的养分,还有叙述的聚焦和放大细节的描写,及新闻特写的简练和概括性,这些综合作用,让你的小说有很强的真实性。
东西:诗歌我一直阅读,也写过一些。写诗是对语言最好的锤炼。我写过新闻,写过报告文学,写过歌词,写过剧本,这些看似无关的写作,最后都与写小说有关。长篇小说《篡改的命》最后一章,用了看电影的快进方法,就是用新闻式的语言,把后面的故事很快地讲完。有读者发现这章与前面的风格不统一,节奏快了。是有意为之,这章不属这部小说的重点,它只是尾声。我写长篇小说《回响》时,让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对话,这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小说里可以发生。如果没有马尔克斯们的创新,就没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记者:现实主义也有传统现实主义、荒诞现实主义、自然表现主义等很多写法。你的小说用现代小说的叙事手法,写当下的社会真实,且生活的真实和荒诞结合得非常好。
东西:我受传统的、先锋的、荒诞的、魔幻的小说影响,又综合其他一些因素,有人说是“东拉西扯的先锋”。这类小说只能与一部分人产生同频共振。小说的现代性,技术的创新,很多阅读小说的人并不需要。每个作家都只能满足部分读者的需求。有作家说“我只讨好一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有宽有窄。有的作家一直用传统的写法,还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方法,但同样能获得广大读者的喜欢,因为认知的一致。写作是慢慢成熟与慢慢摸索的过程,每个写作者都认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写作方法,这是写作得以继续的动力,也是各种文学流派得以共生的土壤。
记者:改革开放40多年,是城市化发展的40多年,体现在文学等领域,就是写作上从农村转移到城市,“进城”。在这种转变过程中,你有不适感吗?
东西:有,这种不适感带来了写作的灵感。我在“进城”的路上,时不时回头看乡村。真正坚持待在乡村的作家越来越少,进城的作家在写乡村的小说,或通过采风,通过扎根生活来写。能不能写好乡村小说,主要看你在乡村有没有牵挂的人。只有情感上与乡村连在一起的人,才能写出真正的乡村小说。我在家乡还有一众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