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名家访谈 >> 梁晓声:文学让人生更美好(节选)

梁晓声:文学让人生更美好(节选)

2025-01-13 12:04:04
浏览量:

记者:《人世间》从文学到影视,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梁晓声:写《人世间》的想法是从一九九七年开始的。那一年我母亲在哈尔滨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很早就下乡插队,父亲在外地支援大三线建设,哥哥精神不正常,住在精神病院;还有一个弟弟也和我一样是知青,只有四弟和小妹留城了。我们家的生活很困难。我没留在哈尔滨,实际是眼不见心不烦,留城的弟弟妹妹责任担得更大,他们还要照看有精神病的哥哥。我写信,“冬天快到了,煤和木柴解决好了没有?”火墙应该怎样去修理,火炕应该怎样去做,这些四弟都不懂。四弟在酱油厂上班,又需要照顾大哥,他做了手铐脚镣,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把大哥铐在家。这是他天天要面对的,我很心疼。母亲去世,我回哈尔滨奔丧,发现有那么多和四弟一样大的同代人,不曾下过乡的留城男女青年,他们也已四十几岁,都来送母亲。有的人我见过,有的人很陌生,都是母亲的干女儿干儿子。为什么我和三弟下乡后,家里的生活还能持续下去?是有他的朋友们在帮衬。在那个特定年代,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就变成了一个据点,通过四弟连接了那么多青年人。母亲跟他们有了不一样的联系,他们和四弟结成的友情,不亚于我常写的知青在工作和生活中积累的友情。在《人世间》,主人公周秉昆的工作单位在酱油厂,我小弟弟就是酱油厂的工人。每次回家探亲,我都会看到小弟弟和工友们的情谊。这个群体在许多作品中被边缘化了,很少有关于他们的故事。那时有一种想法,我得腾出时间写他们的故事,通过书写人物命运的变迁,反映大时代的演进过程。他们这批人,哥哥姐姐上山下乡后,这些留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比哥哥姐姐更紧密。我们下乡,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十二天假期过完就走了。因四弟和那些朋友发生的故事,我没写过。我意识到,应该以他们为故事背景,把哈尔滨这座城市几十年的生活变化糅合,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过了十几年,当我从北京语言大学退休,产生了紧迫感,身体不大好了,得抓紧把小说写出来。写作对我来说,就是“坚持”二字,也是苦力活,既累脑又累身体。写作时,必须戴颈托,把脖子托起,一直端坐着,在纸上用铅笔写字。《人世间》小说出版后,北京一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两个年轻朋友——吴凤未和魏童第一时间就跟我谈到小说的代理版权问题。我跟他们比较熟,我对年轻人的事业一向是支持的,但在这件事上我坚决反对,因为这本书的改编相当有难度。吴凤未和魏童在我家被我泼了冷水,几度落泪。谈这事不下十次,但年轻人要做,挡都挡不住,后来代理版权就给他们了。话剧《人世间》,也是他们努力推出来的。经他们的努力,《人世间》的小说,就摆到了腾讯影业的编辑部。腾讯影业的首席执行官程武,一再叮嘱负责人马好,要尽快和导演李路取得联系。李导看了腾讯好多项目,当接触《人世间》时说,这就是我要找的。正是在这番话后,从文学作品到电视剧,《人世间》这个项目才真正启动。

记者:据说,李路一句话就把你打动了:要和你一起合作,拍一部超过周梅森《人民的名义》的电视剧精品。

梁晓声:我和李路在多年前见过,没太说话,但其电视剧我看过,我试探性地问他,为什么要拍《人世间》?如果导演想把一部小说朝特别商业或娱乐化的方向进行改编,出来的作品可能不是我想象中的。我心想,宁可保持原著的状态,也不“触电”。我是写小说的人,能通过几句话判断对方做人的尺度,作为导演的尺度,他的艺术观。之后就是李路推动各方面的合作,包括约请了王海鸰老师来担任《人世间》的剧本编剧。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了程武的热情,一次次探班,希望合力拍一部能向广大底层劳动者致敬的作品。我为什么要强调作品?它跟我们现在把一部电视剧仅视为产品和商品,尤其是视为商品,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说的作品,其实更多强调它的社会价值、艺术价值。到现在,我还有一点恍惚,有些桥段,电视剧直接保留了书中情节,还播出了。我只能说,央视能播出这种现实题材的年代剧,是真正体现出了央视的文化自信。我们所处的时代需要这样的电视剧。

记者:你也是专业编剧,写了《知青》《返城年代》《年轮》等佳作,为什么不自己写《人世间》的剧本?

梁晓声:《人世间》是没有故事的,而我以前写的,是由小说改编成的电视剧。对于《人世间》,我有自己的想法。《年轮》原本不是小说,一起手就是电视剧,而且是定向的,是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找我创作的。《知青》也是,山东影视中心找我创作的。《返城年代》是黑龙江电视台量身定制的……《人世间》一起手,我就已经决定,它是不能搞成电视剧的一部书,因此我就没朝这方面想。这也是为什么我没自己改编的原因。拍电视剧和写小说不一样,矛盾、冲突、线索都会发生改变。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和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工作了多年,我深知,要把一部文学作品改编成剧本,会遇到相当艰难的取舍。作为原作者,我来改编小说,可能跳不出来,删去内容时,会陷入纠结。我写小说,沉浸得太多,电视剧一定要打散,再重新组合、取舍。在改编的过程中,原作者往往难以跳出自己的思维定式,就好比裁缝做衣服,如果料子是别人送来的,剪裁起来会很利落;但如是自己织的料子,下剪刀前会踌躇再三。交给别人改编,会最大限度克服这种思维定式。所以我拒绝写剧本,编剧由王海鸰做,在取舍上,个人情结会相对少些。

记者:与原作对比,电视剧《人世间》保留了很强的文学性,但在具体人物、命运和剧情上,也做了一些改动。

梁晓声:原作者都愿意自己的作品原封不动,而不是“做减法”后的呈现。但在影视剧改编中,这是不可能的。改编之所以叫改编,是因为它是“二度创作”,一定会有取舍。除艺术因素,还有管理因素。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不一样,文学没有前期投资,我一个人准备笔和纸就够了,可以非常个人化地表达,印数多少,我都认了。电影和电视剧涉及大数额的投资,必须对这个投资负责,因此影视剧具有商品属性。我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本有机会留在文化部,但我要求去北京电影制片厂。进北京电影制片厂是什么概念呢?那时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是有警卫站岗的,一进去就“三稳定”。一是职业稳定,除被判刑,没任何人能把你除名;二是住房稳定,虽分的房只有十一平方米,但归在你名下;三是收入稳定,工资虽只有四十几元,但我可多发表几篇作品。谈恋爱找对象,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也是一种资本。我离开北京电影制片厂,是因后来发现,电影是艺术品,同时是商品。每到年底,都要算哪部电影亏了,哪部电影赚了,这关系大家的工资和收入。北影厂有开不出工资的时候,须要多考虑电影的商品属性。后来,提出了电影首先是商品,是带艺术特征的商品的说法,这颠覆了我进入北影厂时的认知。因此,离开了电影界。电影之所以至今还没没落,正是因在商品泡沫中,时而还有“作品特征”呈现得特别饱满的电影出现。一旦出现这样的电影,世界各地的电影家都会向它去倾斜。

记者:中国作协成立了影视文学委员会,《人世间》电视剧的改编被认为是非常成功的案例,不管是艺术性、收视率还是社会影响,都堪称文化精品。作为原著作者,你怎么看电视剧的改编?

梁晓声:我非常尊重编剧和导演,毕竟电视剧是另一种艺术。比如原著中有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物,按那个时期的定性,他算“投机倒把”,而且是几个人一起,形成团伙,因此进了监狱。这样的人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有一部分真的成了企业家,他们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企业家。八十年代有不少关于他们的“段子”,即所谓“骑着摩托背着秤”的人。在我的小说中,把他写成了负面人物,但改编时,变成了企业家式的人物。我从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在导演和编剧有分歧的时候,需要冷静地判断一下,或选择替谁再解释一下,有时,综合下双方的改编方向。剧中写到周家姐姐,她是很任性的女子,爱上一个诗人,当时被打成右派,追随他去了贵州。在贵州,周家的父亲作为大三线的建筑工人,也在贵州,他去看女儿,走了很远的山路,看到女儿和诗人住在山洞。那段父女间的对话,我心里觉得,保留会很好。我从不坚持,因为这个坚持没有特别意义,可能拍完了,还会拿掉。原著中,有这样的情节,老父亲问来问去,走到山洞前。山洞前还种着花,觉得这地方还挺美,这时看到女孩在那晾衣服。女孩一回头,问老父亲来找谁,老父亲说找谁谁谁。父女俩好几年没见,没想到会是那种情况,女儿立刻就跪下了。父亲流着泪,说帮我把背篓放下,他背着背篓已走了很长时间……像这些细节,在我的想象中,觉得拍出来会很好。再比如,父亲一路寻找女儿,发现村里好像在杀猪,走近一看,是在杀狗。那时贵州没猪可杀,可人们也要吃肉。父亲这种老建筑工人,看到那情形,会产生慈悲心。在路上,父亲见到一个女孩,抱着一只小狗,就说:“把狗抱走吧。”女孩把小狗放在路上,父亲没办法,只好抱在怀里。因为他知道如不抱在怀里,卡车一过,就碾死了。这些我都想拍下来,但能不能保留,我也理解主创团队的选择。我理解原著变成影视时的取舍,因为这是必须的。

记者:小说《人世间》有可能会像《平凡的世界》一样畅销不衰,产生强劲的社会影响。电视剧《人世间》则会同当年的《渴望》一样,成为社会影响很大的电视剧。原著作者看电视剧,对比小说,有哪些感触?

梁晓声:原著以最大的真诚,用文学的方式做了时代的书记员,不只写了时代的变迁,也写了中国各色人物在变迁的过程中是怎样思考的,怎样处理他者和亲人的关系的。而电视剧团队也是以同样的真诚把这点呈现出来了。从作品到电视剧,公众提出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一些地方我也觉得太突然,但绝大部分内容,我觉得非常好。首先,片头很好。片头深情且舒缓呈现出电视剧最初的气质,主题歌,歌词好,唱得也好,曲也好。歌词对整部电视剧要表达的思想进行了提炼。电视剧里周母的形象改变,是高于原创的。作品中的周母相对单薄,比较概念化。我没用心把周母写成主要的角色,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摆设,在小说原著中她带有喜剧色彩,使阅读不致过于疲劳。但经过萨日娜老师的呈现,周母在电视剧中的作用非常大,说到底,这是导演的功劳,他选的演员都那么棒。周父认可郑娟这个情节,照电视剧中的表现,导演和编剧在剧中的解释,似乎更智慧,这也改得很好。导演李路在电视剧里选了相当多的东北籍演员。这些演员在台词上以东北话来发挥,是我的小说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非常生动有趣。虽然我是东北人,但一旦写小说,就文字化了。剧里的演员们,有时候交流,哪怕是半句话,互相之间都能心领神会。电视剧的对白相当棒,导演的安排,对文学价值的呈现,是有匠心的。比如秉昆出狱。在原著中是因为母亲去世。由于母亲去世提前了,现在改成是因曲老太太去世,我也非常称赞这一点。海鸰老师、李路导演达成了一致,才会形成这样一种改变。这对秉昆和曲老太太之间的友情,做了很好的诠释。宋春丽演的金老太太,在原著中她是坐轮椅的,坐轮椅铺垫了她不能到太平胡同的原因,但也限制了宋春丽这么一位出色演员的表演风采。现在把轮椅去掉,这个改编也非常好。孙小宁,就是孙赶超的妹妹,在原著中,确实是死去了,且死得比较悲惨。电视剧中她出现了,在流水线上成了一名优秀的青年工人,拿的奖金也很多,还上夜校,这些改动,都证明着导演和改编者对原著的提升。我写小说,有时不太注重人物关系。比如,曹德宝和春燕。德宝写了一封检举信,检举了周秉义。在原著中,由于这件事,德宝和春燕很难在新开发的小区生活下去,怕碰到秉昆。当秉昆走到小区,发现房子要出租或售卖,小说中只写到秉昆由于失去发小友情的忧伤。而电视剧是秉昆和郑娟主动到春燕家敲门,看他们。这个改动也很棒。周蓉招研究生的细节,成全了那个年轻人。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误,长于他们的成年人,怎么就不能给其一次机会?这呈现了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包容和关照,是电视剧非常棒的地方。最后周秉昆带领大家创业的细节,电视剧呈现得很好。但周秉义的死,电视剧开拍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是他非得死吗?如重写这部作品,我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那样处理呢?那么好的一个人,是我对孤独的一个写法,但太作家化了。我重写修订时,会认真考虑导演和编剧的修改,所以非常感谢导演,非常感谢编剧。大家认为电视剧有很多遗憾,我觉得都是原著本身的问题,是我在创作中所不能达到更高水平的遗憾。

记者:你的很多小说改成了电视剧,都是和传统的电视台合作,很成功。这次不同,《人世间》是和互联网公司合作,这有什么不一样?

梁晓声:我是一个不能与时俱进的人,最近才知道什么叫线上,什么叫线下。以前拍的电视剧,比如《雪城》《年轮》《知青》《返城年代》等,都是跟电视台合作的。电视台影视部门的同志和我在创作理念上比较靠近,所以他们需要的,正是我想写的。互联网平台不一样,给我的印象,都是古装、宫斗、言情、谍战。如果线上都是这种,我肯定敬而远之。我参加《人世间》电视剧的发布会,改变了一些看法。因为在会上,我看到互联网平台也有许多现实题材的影视剧。这些作品根据观众的不同年龄层进行了细分,如女性题材等。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腾讯有很多,都很不错。是我了解太少,了解后,我也对腾讯在这方面做出的努力感到非常钦敬。此外,我接触了许多八〇后。中国的八〇后很不错,他们已担纲部门或项目主管,有工作热情,有判断力。《人世间》他们也参加了讨论。他们内心是有情怀的,是我原以为今天的年轻人绝不会有的那种情怀。电视剧《人世间》的成功,要感激李路导演。腾讯提供了不下十部作品,都没让李路导演满意。最后,腾讯拿出《人世间》,说还有这一部,你看看。李路导演说,这就是我想拍的。这是缘分,这个缘分基于什么呢?李路导演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在创作理念上,我们更接近。至于编剧,是腾讯和李路导演共同选定了王海鸰,她是著名编剧,编过《中国式离婚》。

记者:你在《人世间》第46集,演了审判长这个角色,是不是要跨界当演员?

梁晓声:我不想当,我明智地闪在旁边。我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和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工作二十多年,从没当演员出过镜。那次,李路说,就算我求你了,你出镜我会很高兴。为了让导演高兴,没办法,就破例上了一回荧幕,演了《人世间》里的审判长。

记者:你说“拍完后,可能还是会被拿掉”。这是影视剧作者最担心的事吗?

梁晓声:这是常态,相当多的电影和电视剧改编后都这样。我写的电视剧,较少发生这个问题。《雪城》没遇到这个问题,但《年轮》播出时遇到了。《年轮》从初中时写起,前面有六集都是中学时期,甚至小学时期也带点,六集后就下乡了。拍出来,大部分电视台在播放时,把前六集CUT(剪)掉了,直接从下乡开始。可能有一种考虑,电视观众都是成年人,他们会看中学生的故事吗?前六集万一收视率不好呢?所以CUT(剪)掉了。《知青》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知青》用了一位叫尹键的演员,我给了他非常饱满的一整段戏,那个戏演出来会非常棒。尹键在《知青》中扮演一个少年,邻居姐姐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北京落户到哈尔滨。少年的母亲是街道的组长,负责发各种票证,少年因此和邻居姐姐有联系。他很喜欢这个邻居姐姐,有姐弟恋的朦胧感觉,后来邻居姐姐自杀了。没想到都被处理掉了,演员只偶然出现了一下,这对他的影响很大。我对不起尹键,否则他有可能会像王凯(在《知青》中饰齐勇)一样被关注。想象一下就知道,这段戏会很好看。只能面对,每次跟他提起,话没说完,便顾左右而言他了。

作家的责任感

记者:小说《人世间》写了五年,为什么会写这么长时间?

梁晓声:写它的想法很久了,一直拖着没有动。因为一旦下决心要写,至少要集中三年时间,三年间保证不再进行别的创作,还要家庭生活比较顺利,身体状况比较好。而我在写的过程中状态非常不好。我原来指甲很好,可能是写的过程中导致的营养不良及焦虑,指甲出现扭曲,半脱落症状。我还出现了“鬼剃头”(突发性局部大面积脱发,在正常人群中,发生概率仅0.1%~0.2%)病况。有一个时期,要经常去肿瘤医院看胃,防止发生变化(胃部出现了问题,医生怀疑是胃癌,建议全部切除,因有家族病史,父亲曾患胃癌。为完成《人世间》,选择了保守治疗)。《人世间》去掉意外因素的干扰,真正写的时间不到三年。

记者:你写过许多知青的故事,比如《知青》《雪城》等小说。为什么《人世间》也特别关注这个群体?

梁晓声:我本身是知青。随着写作的深入,会产生些许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不是说知青这一代人,那时眼界没那么宽,想到知青时,心里装着的是兵团知青。我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认识了许多知青,他们返城后,没有工作,拖儿带女。城市对知青返城没准备好,而他们心理上又怀有种种忐忑。城市经历了混乱期,我要写下城市及知青们的情况。比如《雪城》,一开头就充满紧张感:冬季深夜,一辆列车满载着知青停在哈尔滨站。武警在那戒备着,整个城市的神经都绷起来了。这些人从车厢涌出来,有迎接的,有呼儿唤女的……《雪城》反复告诉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这一代人变了,这很重要。他们变得成熟,他们也在反思。成熟意味着他们懂得尊重他人和尊重友情。这是我作为写作者能做的。这样写的意愿是,如果拍成电视剧、电影后,人们会对我的同代人好点,而这个意愿多少也达到了些。一个写作者如能通过作品产生一点作用,就欣慰了。《雪城》在《十月》杂志发表时,有山西的知青抬着匾,从山西抬到了《十月》编辑部。送匾,是为感谢。《十月》这样有影响的刊物能发如此作品,这篇作品能把知青写成那样,这对他们很重要。中央电视台播放《雪城》,也有知青给电视台写信,表示感谢。作为文学创作,一部作品能做到那样已心安,能不能传世,变得不重要了。

记者:你提到知青读者对你作品的感谢。从文学角度看,这些正面描写重要,还是还原真相更重要?

梁晓声:不矛盾。如果还原到历史中,他们这代人在那工作,就会产生友谊。如果没有友谊,这些知青这么多年了还能聚集在一起,还会抱团取暖,还会回去看吗?现实主义一定是全面写、再全面写,客观写、再客观写。

记者: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对今天的年轻作家,你有怎样的建议?

梁晓声:我读了东北作家双雪涛和郑执的作品,写得很不错。我在大学讲课说,写作是写他者,最主要的使命是写形形色色的他者。即使以第一人称“我”来写,也还是写他者。这和中学生作文不一样。中学生作文,比如写父亲、母亲,读完你会发现,题目都是叫《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却满纸在写自己,这就是跟写作的区别。写作用第一人称,比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面都是我,但起笔都是写他者。双雪涛和郑执在这点上非常明确、非常清楚。接着,你会看到他们是什么状态下在写。他们的父辈都是大工厂的工人,父辈们已老去,经历过下岗时的阵痛,工厂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些遗址。但工人宿舍可能还在,他们在工人宿舍诞生,或长大,笔下更多的是写七大姑八大姨,写自己的亲人。那也是他者,因为这些亲人也是众生中的一员。另外,他们会用一些短句,我注意到他们行文非常短,短句排比下来,会使节奏加快。所以他们的这种写作,非常有潜质。他们面临的挑战,或面临的创作上的难点,与我们这代还可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不一样,比如上山下乡。不寻常的事会使人物的命运有较大跌宕,使爱情和友谊都置于不确定中。因而我们这代拥有回首望去的资源,拿来一部分就可操作,而知青还联系到社会大背景,甚至再往前推,还联系到出身。这些都是我们这代作家天然的资源,就像大师傅做菜,食材比较丰富。现在这些年轻人面对的,已不是八十年代“骑着摩托背着秤”的情况,不是今天他做生意,明天被抓起来了。他们不可能到现在的大商业平台,写今天股市如何,明天就破产了,接触不到这样的人物,接触不到高官。他们笔下就是众生,人人都熟悉的部分。而这部分的生活形态,从二〇〇二年后,便接近于波澜不惊了。因此,这变成了考验你写常态生活的能力,在没大跌宕的情况下,还能把人物写出来吗?这是一个考验。至少他们还没跨过这个考验,才刚刚写到这个考验的门槛前,这个门槛就在那。这种写作可以出一本书、两本书,到出第三本时,读者就会要求你要有突破了。

记者:你怎么突破这个门槛的?

梁晓声:我的突破心没那么强。你看他们写亲人,用文字记述亲人们的人生,是最好的纪念。我也写过父亲、母亲、老师、同学、表弟、哥哥。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独生子,所以我的亲戚很少,也基本都写到了。已写过儿子了,儿子还提过抗议,说你以后不要写我。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们最初用文字来对抗,或弥补生活的失意。这可作为一种解读,我的生活已然这样了,靠我的笔,我要从这样的状态中突围。我最初也经历过这个时期,但突围心不那么强烈。当你获了奖,能继续证明在这条路上可以走得更远,这是一个时期。可能十几年都这样,写着写着,就四十多岁了。快五十岁时,我调到大学。写作本身影响着我生活的其他方面。

消失的工友们

记者:《人世间》还涉及的一大群体,就是工人。如今很少有小说会写到他们,为什么你会特别关注这个群体?

梁晓声:我的小弟在酱油厂当工人,插队时,我每次回家探亲,都能看到小弟和工友间的情谊,我想,以后一定要把这些记录下来。中国以往的工厂,有师徒、师兄弟、师姐妹的关系,如果谁做得不仁不义,用今天的说法就是人设崩塌,全完了。大家都对自己有底线要求,哪天如发生什么困难,会互相帮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代转折之前,工人阶级的地位始终没被动摇过。而八十年代之后,我们以往最受尊敬的这个阶层,为国家和时代在转折的过程中默默地弯下了他们的腰。中国转折的车轮从他们主动弯下的脊梁上驶了过去。通过努力,他们逐渐从苦难中走了出来。不过苦难又随着下岗、转业等,生存出现了很大挑战。随着时间的推移,绝大多数人通过工作,又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过上了不错的日子。这些普通的小人物,处在困境中,还能把情绪调动起来。国家奥运会举办成功、神舟飞船发射成功等大事情,他们为此欢呼雀跃、兴高采烈。他们的好日子和国家的发展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对他们从内心是有敬意的。《人世间》也融入了我的一些经历,比如周秉义的知青生活和我有一些重叠。我的父亲也参加了大三线建设,我的母亲在城里打零工,照顾弟弟和妹妹。但原著中的周家,绝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梁家,我没有周秉义那样的哥哥,也没有那样的姐姐。我是天生不忍父母为我太过操劳的人。只要能减轻他们的负担,我愿意自己多吃苦,想方设法帮助这个大家庭。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哥哥生病了,我肯定要承担责任。四弟和四弟媳留在母亲和患精神病的大哥身边精心照顾他们。还有和工友们的几十年友谊。这些成为《人世间》的创作来源。

记者:这是在挽救记忆,书写“沉默大多数”的群体故事。

梁晓声:今天,工友群体已被文学作品边缘化,我写《人世间》圆了自己多年的夙愿。中国产业工人在概念上已发生巨变,今天的工厂和从前的工厂太不一样了。从前一个师傅带着若干徒弟,守一台车床。在过去,师傅对徒弟的影响是很深的,和武侠片师傅与徒弟的关系是一样的。现在的工厂都是流水线。流水线上大部分是农村青年,农家子弟进城,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而从前的工人家庭子女都去做别的了,有的自谋生路,有的幸运地考上大学,进公司成了白领。从前没有个体劳动者,街头巷尾的理发店、小卖部等也属体制内,至少要颁发许可证。在今天,个人凭能力和喜好从业,选择相当宽。再往后,对工人这个概念的理解,会颠覆我们的认知,比如建桥梁,你会发现好多工人是女孩,九〇后女孩在开大吊车,技术那么娴熟。《人世间》的周秉昆退休时还是工人,普普通通的劳动者,这是他的宿命,但他并不认为因此他就没活出一个人样来。最后,你会觉得,如果周秉昆在身边,他有困难时,我会帮助,他忧伤时,我会安慰,而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了,他可以让人信任。一个普通人能活到这个份上,也很了不得。他们的父亲也是退休老工人,当年“六小君子”也都这样,谁都没变成大款。我是按照社会学各阶层分析的方法来谈的,来设计人物命运的,而不是按照一般的戏剧规律,让他们成为大老板。这才更符合我们的现状。

记者:周秉昆讲哥们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蒙冤坐牢十五年,很难相信有这样的人。

梁晓声:《人世间》里男人和男人的友情到那种程度,现实中是很少的。两个男人之间,如果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我们叫把兄弟。如又是小学、初中、高中同学,我们那个年代,为这份交情,是可以豁出命来的,士为知己者死。我当知青的时候,真碰到过那样的朋友,对我那么好。在今天这个时代,今天的生活中,已不可能接触到像周秉昆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了。

记者:小说《人世间》的主题,就是平凡人的生活史诗,是三代普通人的命运与传奇。小说主人公周秉昆说,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这辈子应该做一个好人。

梁晓声: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能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尤其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共同经历了一个转折时期,由集体生活模式转向了个体谋生,转向了一个商业时代,许多价值观都要重新去诠释它。人活了一辈子,没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没因个人利益想伤害别人、危害别人,且年纪大了后还有几个知心朋友,这是很难也很幸福的事。所以曲老太太对秉昆他们刮目相看。这些孩子太不容易了,经历了特殊的普遍贫困的时代,后经历转型,还失业,依然抱团取暖,依然珍视生活中做人的准则。

记者:周秉昆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磨难。

梁晓声:我写小说,想到托尔斯泰说的,如果我们还能感知到自身的疼痛,那证明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人的疼痛,就证明我们是一个人。林徽因给孩子的诗: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在小说和电视剧里,我们呈现了艰难,国家和社会的艰难,普通人生活的艰难。但我不认为那是苦难,那是和共和国共同经历的坎,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主调,是四月天的主调,是爱和暖的主调,是明媚的、充满希望的。主人公在尽量发扬自己身上的这一点,周秉昆的善良,在今天、在我们的生活中不但弥足珍贵,也闪耀着令人感动的光。

记者: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毫无怨言,无怨无悔地付出,有着圣人的色彩。

梁晓声:当年一个家庭有三个孩子或更多孩子时,和今天的家庭只有一个孩子,父母对儿女的期许是不一样的。在当年,很少有父母说三个孩子都要上大学,都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物。父母觉得秉义当干部从政就够了,姐姐也读了大学留在了北京工作,这个“老疙瘩”(小儿子)就顺其自然发展吧。这个顺其自然包含他在期许中的被边缘化,对这个家庭来说,小儿子的发展是无足轻重的。他本也可以读书考试上大学,但经济条件不允许。后来父亲说了几句话:人家吕川也上大学了,他在你这一茬里都不是最优秀的。这时的父亲对小儿子的期许又被调动了起来。这可能是最伤秉昆心的,就是原来你已认可我可以平凡和普通,但突然有一天你又翻脸觉得你怎么不努力。而我当时有努力的条件吗?所以秉昆心里有很大的委屈。

记者:《人世间》里周秉昆的父亲形象,感动了很多人。

梁晓声:周秉昆的父亲形象背后有我父亲的身影。我很小时,父亲就成了大三线的建筑工人,几年才回来一次。我下乡后,我在北大荒,他在大西南,不能同时探家。我大学毕业分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再跟他相见,他已变成一个老头。多年过去,一回想,原来对他那么不了解,面对面也还是像看背影。作为儿子会滋生一种情感补偿的心理,就是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当他突然不在了,我感受到了人生的缺失。我是很有棱角的,批评起现实来口无遮拦。父亲作为一个老工人批评过我,我在《父亲》这本书里写过。他说你可以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但你不能瞧不起共产党,你算什么。这使我非常震惊。但从那时起,我对他倒非常尊敬了,他毕竟是从一九四九年前走过来的。那次,他对我产生了较大影响,但还是母亲的教诲多些。

记者:大部分家庭,父亲都是沉默不语的,母亲才是大家长。

梁晓声:中国青年出版总社社长皮钧同志,他看完《人世间》,提了一个概念,还写了一篇短文,他说父亲是一种社会功能。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说。后来一想,也接受了,不但是社会功能,在家庭中还发挥着一种特殊功能,这个功能包含的一些责任啊,义务啊,等等,我们没太去说。现在的父亲们,尤其是年轻的父亲们,虽然有了知识、文化,可并不会做父亲,好像父亲的家庭功能被母亲们一次又一次解构了,代替了。母亲的心要比父亲细。我写过一些童书,写成长中的孩子和父亲的关系、和爷爷的关系、和母亲的关系。最后发现,凡是写到和母亲关系的,那本书都发行得很好;凡写到和父亲、和爷爷关系的,那本书基本都卖不动。我恍然大悟,大多是母亲在带着孩子买书读书。

记者:你写过小说《父亲》。

梁晓声:我们读的小说,包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都是比较矛盾的、对立的,置父亲形象于批判位置。但散文里,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写到父母,写得都很深情,都很感恩,都很有温度。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父亲还在,哪怕他生病了,这个关系都不一样。那些散文都是写父亲不在了。我写小说《父亲》,是父亲还在时,所以我比较理性。父亲去世,我戴黑纱戴了三个月没有摘下来。他经常夏天的时候坐在街口,望着街景。我不能走到街口,会觉得,我没父亲了。那种大的失落直到今天,一提到父亲这个词,就会触碰到。

记者:你把母亲称作人生的第一个导师。

梁晓声:我们兄弟四人、父母、爷爷等挤在十六平米的房里。一家人住在阴暗的、地窖一样的小屋,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码掉下三斤土,炉子每天起码要向狭窄的空间飞扬四两灰尘。母亲不识字,但善良正直,勤劳节俭。我7岁,父亲支援大三线建设,几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是母亲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在日子最困难的时候,粮食十天供应一次,国家核定的口粮标准根本不够吃。我们家人口多,很快就吃完了,常常只能吃玉米面糊糊。有时都揭不开锅。门口来了乞讨的老大爷。只半盆粥,一家人还不够分,母亲加了个凳子,让老大爷坐下,给他盛了一碗。老人家很饿,又给他盛了一碗。老人家吃的是母亲的口粮。母亲给老人吃粥,被院里邻居看到了,他们认为你们家男孩多,每月额外补助了五斤粮,所以你们粮食多得吃不完,还有余力收留老人。他们就将情况反映到街道干部那,要求讨论一下对错。母亲说,不用讨论了,既然大家有意见,我们家以后就不要补助了。我读小学五年级,我家抽屉五块钱不见了,钱是母亲刚借来的。我们报了案,很快案子就被侦破了,是附近一个离异人家的女孩拿了。因为派出所找了那户人家,盘问了女孩,母亲非常不安,专门把女孩接到家来玩,还一起吃晚饭,尽量消除被派出所盘问的影响。晚饭后,母亲讲了一些故事,哄我们睡觉。受母亲影响,我下乡当知青,在田地干了一天活,回到宿舍,晚上也会给大家讲故事,让大家开心和愉悦。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