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站在一起的几个人都不想去饭店。
我本来无所谓去不去,不过都说不喜欢那种闹哄哄的气氛,我也就跟着一起慢慢往停车场走。
米多认识史山寺的法师,问我们要不要过去喝口茶,吃碗罗汉面。他们的面蛮精致的,比外面的干净,也好吃。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机出来打电话。
奶糖很奇怪为什么不去西餐厅,她更想找个软一点的椅子弄杯喝的聊一会儿再去工作室加班,几年没见了,谁知道哪天再碰到啊,弄不好又在这种地方。
最后大家都觉得去就去吧。公墓到史山寺只有一公里多一点,转个弯就到。
法师笑眯眯地很和善,带着我们各处转了转。大殿,千佛殿,观音堂。步道两边种着粉色的茶梅。走到底有个小图书馆,靠窗留出茶座的位置,还没正式开放。楼上有禅修室,奶糖一见蒲团,马上坐下去,把一只脚硬扳到腿上。
米多盘起腿来轻松得多。趺跏?跏趺?我老记不住,也学不会,腿交叉一下就坐下了。
姿势对了呼吸对了感觉还要好。米多以前就说过,效果也是实实在在的,几十年如一日的美貌,不松不垮不发福。
这我相信。可就是不想学她打坐站桩,哪怕这几年镜子里的我已经变得不那么像我了。
禅修室的走廊有排窗,对着一片野地。地里停着一台挖掘机,草东一簇西一簇长在很远的地方,洼地积着水,还有一棵树,风吹着,叶子闪出细微的光,像开了许多白花。
“刚才你们注意大秦了吗?”
“听说他外面早就有女人了,是不是真的?”
“算了,毕竟贝贝病了这么多年。”
“大秦为了她离婚也是真的啊。女儿才那么点儿大,怎么求他都不肯。”
“所以他们恨贝贝恨得要死,这下如愿了。”
“说不定在笑呢……”
细细碎碎的声音这个时候特别像是某种啮齿动物的啃食声,小小的,却能啃光一切似的让人毛骨悚然。贝贝的婚变和再婚,再像一地鸡毛里的宝珠经得起一年一年地讲,随着她的死,也都成了泡影。剩下的就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震惊,像寒意一样聚拢在四周。她们大概也感觉到了,又开始谁老谁不老的话题——不老就是年轻,年轻就可以逃过死神的眼睛,至少被发现的机会少一点——反正总有一个最不老的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今天的中心,直到边上有个人说,“贝贝这个妆谁给她化的啊,油彩味道也太浓了。”
另一边的人说,“刚才还想,起来都能跳舞去。”
一个人转过来说,“到底是贝贝,死了都这么好看。”
“真的真的,什么时候都光彩照人啊。”我插了一句。不怪我见了她就自愧不如,真有人连遗容都可以这么美。
“到底开过美容院。”
“喂,她整过容,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算了,没整好的也蛮多。”
“她还开琴行做民乐。”
“不是她妹妹做吗?”
“说是这么说。她也出了钱。”
“现在学民乐的小孩不要太多。小孩钱好赚。”
“贝贝聪明是聪明的。”
“她就是要有钱,前面离婚也是嫌那个老公懒拖拖地不花心思赚钱。”
“结果呢?和大秦结婚一年多点就确诊了……”
“所以钱多有什么用?到头来全贴给医生。”
“有钱才拖得了七八年。检查出来就晚期了,没有钱,想想看吧。”
风吹进走廊,扑簌簌地像下起小雨。隔了好久,一个干瘪空洞的声音冒出来,“也不一定。”
奶糖撸撸鼻子,“我死了不知道给我弄成什么样子,想想都烦。”
大家笑起来,“你起来自己化一个再躺回去?”
米多叫我们别瞎说,她刚才问过,贝贝临终前托教会的朋友化的妆,用的是那个朋友的化妆品。
贝贝最后这两年经常去教堂,大家都听说过。这几年我们联系太少了,她不找我们也很正常。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找她们。这是肯定的。说不清为什么,总之怎么都说不出:喂,我快要死了,帮我化个妆,拜托化好看一点!
“那就指望到时候碰到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吧。”
陌生人。好心的。奶糖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是本讲给我听的。二○一九年我不是去过一次波士顿嘛。米多说她记得,我在微信圈发过照片。是的,就是那次,我说。有两晚我住在本那儿。他房子挺大,最里面那间自己住,外面的两间,一间长租给一个肯尼亚人,跟他一样,也是哈佛的医学博士,还有一间专门给我这种临时租客准备的。
那个房子在一座大厦的顶楼。我赶到时,本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里。灯点得很亮,映在窗玻璃上。肯尼亚人也在,斜靠着窗,在跟他聊天。反正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笑了笑就走开了。不过等我想起来还得去商场买个东西,再上来,肯尼亚人不在了。本一个人,看到我,热情地起来招呼我。
桌上除了一台屏幕超大的电脑,还有一堆书。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是一张心脏的剖面图。书一翻开,手术中的心脏一颗一颗怦怦地朝我跳出来。我难以置信地告诉本,那一阵我正准备写一个跟心脏、心脏科医生有关的东西。他大笑着说我找对人了,谁知道我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心脏医学专家呢?
为了证明事情的确如此,本叫我等一等。他拿出一个金属匣子,扁扁的,比烟盒略微大一点,上面有个液晶屏,说是超声波仪器。他把肯尼亚人叫出来,脱掉一只袖子,演示给我看肯尼亚人的心脏影像。
后来本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比如为什么一个心脏科手术医生会想到用自己的手术刀去刺自己的心脏。
我想了一会儿,没有说清楚。不过,那本心脏影像书的出现还是让我很高兴,像个不错的预兆,预示着我能写成那篇东西?
那个故事是本第二天告诉我的。他都已经忘了哪次聚会上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回房间之后他想了起来。
也是女的,一个女遗体化妆师,在一家殡葬服务公司上班。工作几年了,所有的流程都已经再熟悉不过。忙起来一天整理好几具遗体的时候也有,最后推出去务必确保“像活着一样安睡”。当然,意外总是有的,年纪太小的服务对象、太惨烈的非正常死亡、怎么都不肯闭上的眼睛和嘴,还是会给她带来冲击。从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向停尸房就有了心理准备,难度再大的修补,也经历了。解剖课、雕塑课、色彩课,听听多少有点用,勤勉好学,加上更像天生的心灵手巧,为她在业内积攒起不错的名声。丈夫开殡葬用品厂,结过一次婚,虽然和前妻有个女儿,也没有太影响他们的生活。
化妆师后来遇到的问题是,经她的手整理过的遗容,总会换个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可她没想过要去记住他们啊。每次完成工作,目睹他们送去和亲友作最后的告别,她都会轻轻地吐一口气,在心里跟他们挥一挥手,把目光投向下一个“人”。
一开始只以为纯属巧合。天然气公司派来检查管道的员工和她前些天整理过的出车祸的年轻人如出一辙。也是一头棕色的卷发,鼻子右侧也有一颗粉红的小痣。她记得他的肤质,特别薄,特别软,年轻女孩才有的柔腻触感。因为颈部的破损,她几乎花掉一整天的时间才修补好,最后近距离地端详那张脸,想发现疏漏之处的时候,如果他睁开眼睛笑起来,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你有兄弟吗?”她问。
“没有。”他笑着摇头。
“堂兄弟呢?”她不甘心放弃。
他还是摇头,目光变得有些犹疑,好像正把网漫无边际撒出去,直到自嘲着收回,“倒是有一个,我父亲堂兄的儿子,在波特兰。有一年圣诞节我们吵了一架,当然是我不对。”
“为一个女孩?”她笑着说。
“差不多吧。”他说,“怎么,你在哪里见过我?”
“也许没那么像。”她尴尬地摇头——总有认错人的时候,不是吗?可是,当这种相像变得越来越频繁,不断地在路人身上看到她已经见过的沉静、僵硬的脸。特别是有个老太婆冲她抱怨有人弄坏了她的指甲那天(天晓得在她还不熟练的时候是弄断过一个死者生前保养得很好死后却变脆的指甲),她开始感到强烈地不安。
丈夫劝她休息几天,找个信得过的心理医生聊聊。要知道他们有好几个同伴,难道就她出了问题?就她分不清梦境、酒后和现实的界限?她不相信。等她下决心走进有着雪白走廊的心理诊室,却看到端坐在桌子那头对她微笑的咨询师分明就是上周因为乳腺癌去世的中年女人——用了她自认为最适合的偏暖黄的粉底,让她变薄的嘴唇重新丰润起来。是的,就是这张脸,现在镇定而友善地注视着她,让她相信,只要愿意放下防备,就能在这间诊所得到心理上的拯救。
“恐怕我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人。”她克制着让自己坐下,而没有掉头就走。
医生问得很详细,时间、地点、从意外到恐惧到焦虑的变化阈值,然后很快把谈话转向她丈夫,她童年时期的经历。她知道医生在寻找她的创伤,它隐藏得如此之深,连她自己都无能为力?
“没用的。”回到家,她告诉丈夫。精神分裂症。强迫症。海马效应,也就是通常说的即视感和似曾相识感。左右脑信息处理出现了差异。也许,她都有了一点。医生给出的意见和丈夫一样,离开目前的环境一段时间。确实无法改善再考虑药物和物理疗法……同时,找出那个“点”。
点。肯定有一个点。医生在纸上画下那个点,在点的四周添上几条粗重的直线。
丈夫开车送她到蒙特雷湾静养。她拉开窗上的百页帘,呆呆地眺望着远处的海滩。
前台微笑的女服务员、替他们拿行李的帅哥、门口台阶上喝着冰咖啡的年轻女孩,果然换个地方又见面了。不能从脑中铲除他们,就等他们自行消失?医生说对了?她记忆中的他们占用了身边的这些人,抹掉了这些人的本来面目?
黄昏之前她又去海滩,脚下几乎看不见沙粒,全是贻贝和别的什么贝类的碎壳。她抓起一把看了看,觉得这里完全就是贝类的坟场。但是海水很美,低饱和度的薄荷绿给人的感觉虽然冷冷的,却也给头脑带来前所未有的清新。今天的风浪显然非比寻常,就在她揣度着最远能到达哪块礁石,一回头,看见她祖母,就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戴着她从来没见过的贝蕾帽,几簇银灰色的头发飘动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祖母去世,她还在读高中。不会忘记祖母躺在床上,曲起背和膝盖,就像仍然坐在那把棕红色手柄的旧轮椅上。殡葬公司的人想办法拉直了祖母的背和腿,却没给她一张安详自然的脸。啊,她真不愿想起那张因为腐化过快而布满色斑的脸,以致和生前判若两人。
在她差点喊出“祖母”之前,这个像祖母的人先喊了一声,“小心!你要小心。”与此同时,她只觉得脚底冰凉,脚下已经成了一片汪洋。
格兰特祖母走过来。她们说着家常话,慢慢离开海岸,直到经过一片空无一物的平原,走近一幢白房子,看到上面的灯塔。
“皮诺斯角灯塔?”她几乎忘了这也算这里的著名景点。
“过几年我就来这儿住一晚,绕着它散散步,每次看到它,就告诉自己,嗯,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你信吗?即使七十七岁了,我还是会祈祷一个开始。”
她凝神听着。过了今晚,她们再也不会见面。就像某些奇迹只会出现在极短的刹那,而且只有一次。
告别的时候,格兰特祖母送了她一颗拇指大的珊瑚石,她第一次来皮诺斯角,风把它刮到脚边,送给她的,希望也能给她带来好运。
“不怕你的好运被我带走?”
“不会,我已经用完了它能给我的全部好运。该让它重新开始了。”
她接过珊瑚石,发现它其实很漂亮,如同珍珠层一样的白色中有一抹不属于它的玫瑰红。
点?
心理医生想找到的点,从她不知道的地方延伸过来了?
她打定了继续工作下去的主意。要是再见不可避免,那就再见一次。至于这块珊瑚石,等下她要把它放到房间的窗台上,她有点怕明天早上醒过来发现它不在那儿。
走廊上,一个抱着球的小男孩冲着她笑。
“想和我打球儿吗?”她蹲下去,笑着看着他。
“我想知道,刚才那种巧克力,可以再要一块吗?”
去海滩前她是给过一个小孩一块巧克力,他长着五周前因为窒息去世的那个男孩的脸。可此刻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她从没见过的脸。
讲到这儿,本的故事就算讲完了。
“这就算治愈了?”奶糖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我。
“后来好像真的好了。”尽管,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一时前后左右冒出对女化妆师的各种议论:幻觉、社恐、自闭……我从她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在奶糖和米多的脸上停得最久,我有点担心她们把我当成那个女化妆师,看穿我不过是在借着女化妆师说自己,是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是我自己也在向往那个尽头想去那个尽头又害怕那个尽头千方百计回避那个尽头,又觉得没这种可能,我以前不是也很怕她们问我写什么,然后告诉我一个她们认为最值得写的故事?我倒是更希望她们问我怎么想,那我就说,格兰特祖母出现的故事。不过她们的注意力这时集中到祖母就是年老的女化妆师、女化妆师这是遇到了未来的自己上去了。还有人关心皮诺斯角是不是真有那么危险。最后,和往常一样,“世界上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我们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米多则凭着依然如少女一般的脸和身材,当然还有做外贸的情商,说她死的那天,最好也能遇到这么一个死脑筋的敬业的化妆师,给她化出最好的状态。扭转话题的方向,又回到如何让自己不老,和斋堂里的罗汉面都有什么配料,回去怎么弄个简化版出来。
从斋堂出来,奶糖不甘心地问我,“你那个房东没说他怎么想的?”
“他倒是说了,我写小说,说不定能明白这里更深的意义。”
奶糖“嗤”了一声,“那你明白了没有?”
我摇摇头,还没说什么,她就走到前面去了。她喜欢明凤英,送过我一本明凤英的《一点一横长》。我写得没有明凤英好,也不像明凤英那样写我的亲人们,让她很惋惜。
不过,最后,我们走到寺院外面,没想到是奶糖第一个伸出手,然后是米多和我,都把胳膊交错伸长了揽住对方——有一刹那,我恍然觉得贝贝也加入了我们,带着刚刚火化完的热气四射,我们仨拥抱着她,或者她拥抱着我们仨——就像某一年夏天结束我们都去了山脚下那所职业学校,住进同一间寝室,都在那里度过我们从十七岁到二十岁的三年时间。奶糖抢走米多的男朋友后有好几年断绝往来,我们也希望她们最好如此,直到有一年大感震惊地看到她们又坐在一起。贝贝在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第一个离婚,第一个开公司,做音乐,第一个最有钱,第一个死于癌症。她几乎知道我们在一起那三年以及后来五年我所有发生过的事儿,见过我最糟糕最痛不欲生的样子,而我当完她的伴娘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她的音信,直到她确诊并且做了手术的第二年才又遇到她。她很少讲她自己,告诉我的还没奶糖告诉我的多。奶糖总会在我中午去咖啡店路过她的公司时跑下来讲起贝贝,而我一边听,一边就像看着贝贝转动一只只黄铜把手,走进一扇扇门,穿过让我们羡慕的灯火辉煌来到越来越昏暗的地方。
是的,我们都不讲自己,米多讲奶糖,奶糖讲贝贝,贝贝讲奶糖和米多,我不知道她们三个讲不讲我,讲我什么。年前听说她复发后我想过打个电话给她却始终没有打,断定她只会告诉我还行,而不是别的更极具深情的话。我闭上眼睛,沉溺于最后一次拥抱着她,知道下一秒彼此抽身走开之后,我很快就会忘记她,想起她已经死了会越来越多于想起她活过的那些日子,比那个化妆师想起只见过一面的死者还要少。
本确实还说了几句让我听来无济于事的话,视觉和意识的一次错位,过于专注引发的灾难,而正是那些时刻,让我们如此全心全意。他拖长的、越来越轻的语声和他突然失去笑容的神情把我带到某个地方的边缘,山顶,或者悬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重生。窒息一般的静止弥漫在我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