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鼻腚诗社》是一个关于马桶和宇宙都“不能漏”的故事。美国逻辑学教授给她的三位研究生布置了一项作业:假设你是外星人,意外发现了1977年“旅行者号”飞船上携带的“金盘录音”,请解读录音并给地球人“回信(不限制信件形式)”,告诉地球人当下和20世纪70年代的地球有什么不同。在宇宙来信的大故事中,又嵌套进数个小故事:20世纪70年代,一群年轻的中国木匠在国营马桶厂成立了“鼻腚诗社”,尝试革新马桶工艺;21世纪,一群艺术系学生联合老师发起熄灭自20世纪70年代就在教学楼前燃烧的、象征“灵感”的火焰……
初收到这篇小说时,我没有急着打开文档,因为小说题目足够有趣,让我不禁想猜一猜这篇小说会写什么、怎么收尾。居于人脸正中的鼻子、藏于身后的屁股、千百年来与“高雅”画等号的诗社,竟被凑成一篇小说的标题。单是将“鼻”“腚”“诗”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放在一起,就显露出作者对小说写作丰富的想象力和极强的探索性(读后才知“鼻腚”其实是老式马桶盖上的小圆环)。几年前,袁劲梅《狗与负负得正》曾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那是个关于狗参加伦理学教授和犯罪心理学教授设计的“重建工程”的故事,因同样有趣的标题,我很期待《鼻腚诗社》的内容。
文学作品的“有趣”,往往诞生于对“习惯”的挑战。当作者从全新视角观察甚至重置日常逻辑,将读者熟悉的事物置于陌生坐标系中重新描画时,认知惯性被打破,新鲜的视野铺展开来。《鼻腚诗社》显然是打破读者认知惯性的作品,或许袁劲梅作为哲学教授,太懂得什么是常规的符号秩序和读者的期待视野,因此能用全新的角度或逻辑讲述故事。
《鼻腚诗社》的开篇,是用情节的趣味留住读者的。逻辑学教授如此复杂、困难的作业要求,让读者不禁代入学生的角色,思考该如何完成这次作业。宇宙、外星人、金盘录音的解码如此深奥、复杂,我没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解题思路。但我知道作者一定会给出一个,甚至三个妥帖的答案,于是迫不及待地从小说中找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者又巧妙地将这个解法,从三个学生的视角转移到对地球文明中家道的回归、工业文明的代价、习惯与改革的讨论,借此将20世纪70年代小镇木匠以马桶盖上的“鼻腚”为灵感成立诗社,试图推动马桶设计革新的故事引了出来。他们将马桶升华为艺术符号,将“劳动美学”与“诗意反叛”糅合,堪比杜尚将小便池搬进美术馆的达达主义行为。如此既满足了读者对外星人如何回信的好奇,又进一步拓展了这篇小说的边界。读者在故事结构中走迷宫,完全不知道下一个拐弯会通往何处。
二
小说的有趣性,有时会让读者对作品产生巨大的包容性,复杂的结构设定、较高的阅读门槛、缺乏吸引力的描写对象等最终也会被欣然接受。在一口气粗读完《鼻腚诗社》后,尽管很过瘾,我却发现自己无法完整、准确地去概括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故事,故事想要传达什么。在常见的单一主题叙事之下,这篇使用了嵌套结构的小说,对读者来说显然有一定的阅读难度。
于是我重新精读了一遍,才厘清这个多层嵌套的故事结构。这其中的“思辨性”,也是很吸引我的特质。袁劲梅在这个3万多字的文本里,通过复杂的叙事结构、深刻的哲学命题、特异性的文化冲突等,进行了多场酣畅的头脑风暴与思想实验。比如三位研究生探讨该从哪些方面来完成外星人对地球人的回信;比如20世纪70年代国营马桶厂的那群年轻木匠,在紫云河畔边吃着菜包子边写诗接龙,还讨论着该如何改进马桶的场景;再比如艺术系的学生和教授,明明“灵感”的火焰已经燃烧数十年,为何大家必须要“灭掉”火焰才肯罢休。读者的大脑跟随故事,不断地被推入一个个实验场域。
与其他大部分同样具备深刻思考性的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鼻腚诗社》并不满足于靠复杂结构和探讨性的故事情节来体现其思考性,尽管这已足够让读者着迷。袁劲梅对文本思考性的高标准,甚至体现在每句话中。在编校过程中,我感受到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她的反复斟酌、捶打与精心设计。袁劲梅像一位严谨的工程师,用凝结着思想火花的词语、结构,来搭建这个模型。在这个模型中,每一寸砖都透着思辨的光泽。比如小说开篇,“爱因斯坦对时间的理解,让我时常想:时间也许可以压成平面,让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在一故事里发生,互成参照系”。作者为读者抛出自己的思索,不待读者回过神来,又立刻带领读者做时空并置甚至嵌套的逻辑旅行。文中的很多句子都透露着思辨的意味,摘录一二如下:
马桶厂是无数世界中的一个。这个世界没有定律,但它有很多习惯和惯性。习惯,是可以打破的。
可是,请记住,习惯像水,打破了,又会还原得天衣无缝,不由好坏决定。
习惯是一种巨大的权势。或好,或坏。可惜,人还不能指望好习惯战胜坏习惯。只有一样东西能胜过习惯:欲望。
……
因迷人的思辨性语言,读者很容易陷入作者设计的思维实验场域,等到悠然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进行了一次奇特的逻辑训练。这让我再次想起第一次阅读《狗与负负得正》的感受。袁劲梅写道:“狗和人的区别是:狗的高尚写在狗基因里,人的高尚得慢慢学;狗感兴趣所有东西的气味,却只看见黑和白的世界,人能看见花花绿绿的世界,却总是只感兴趣能变成钱的气味;狗干活儿是记录事实的气味,人干活儿是确定什么气味有用。”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狗和人是有区别的,但并没有几个作家真正将狗置于人的身份上,将人与狗的细节区别具体化。同样也没有多少作家,真正从“马桶”写到“宇宙”,关心万物运行的统一逻辑。这种见微知著的思考是令人钦佩的。
三
人类的思辨或可以无限生成,直至充斥整个宇宙。
但小说毕竟仍需要作用于地球读者,在前面铺设了如此多而大的话题(家道、改革、习惯等)之后,小说该落向何处?抱着这个疑问,我读到了小说的结尾。袁劲梅用研究生索菲的作业收尾,除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选择“习惯与改革”这个角度来观察人性和历史,邀请宇宙中的文明共同参与线上的“诗人X笔会”。索菲整理出“诗人X笔会”中几十人的留言,恰好代表不同人对待生活的态度:
0.如果我们等着别人来做,或等着以后再做,改革就已经失败了。
1.如果有时间存在,历史就总和人开玩笑:我想要的却可能是人家正要改掉的。
2.当人们把过去丢掉的时候,常常是好习惯坏习惯一起丢了。
3.改革就像拆旧房子,有代价;但不能白付代价,因此,请爱护新房子。
……
X.要是灵魂和诗一样是超越时间的,我同意:“德行是一种健康、美丽且善良的习惯,灵魂的习惯。”
终于,在小说的最后,袁劲梅给出了她认为这场纷繁思考应有的落点:德行。如柏拉图所说:“德行是一种健康、美丽且善良的习惯,灵魂的习惯。”看完整篇小说,我如同下课响铃之后听到老师公布答案的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答案其实就写在开头,无论是小说的意义,还是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应基于美好的德行。通俗来讲,即马桶厂木匠践行的那个坚决“不能漏”的原则。“不能漏”不仅是逻辑学教授的生活原则,同样也是整个宇宙运行的逻辑。当下的一切问题,如环保、经济犯罪等,都因德行“漏”了而引发。
不漏,就是好的德行。“不能漏”的逻辑,令《鼻腚诗社》所探索的小说视野更宽广。在一篇小说中讨论多元主题最终完成闭环已经不易,而袁劲梅的小说视野有她自己“德行的选择”。
在小说完成初校后,《万松浦》编辑部邀请了作家路也为《鼻腚诗社》写了一篇点评。在那篇评论中我得知,《鼻腚诗社》中的大部分细节都曾真实发生过(尽管小说中借逻辑学教授之口已经强调过是亲身经历),如果不是袁劲梅根据亲身经历写下这篇关于马桶“不能漏”的小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如此一篇有着不算“雅”的主角的文章。这种对“不雅之物”的文学赋意,是袁劲梅用文字完成的望远镜与显微镜在“探索者号”与“马桶”的关系同构。所有关乎存在的革新,终将回归对德行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