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如的生日
黄坤尧(香港)
(一)
1971年春夏之间,台北。
今天是星期日,而且更是慧如的生日。
(二)
提起慧如,人人都说她是一位好女孩,无论任何人,碰到她时总是一张笑脸,那丁零的笑声,更随风飘送到每一个人的心窝里,纵然你心底里有很多的忧愁,也一股脑儿地溜掉了。
慧如喜欢穿蓝色裙子,就好像青天一样,加以头发时常烫得贴贴伏伏的,衬起那水汪汪的眼睛,纤柔的脸蛋儿,真是一个美人胚子,不但男同学碰到她会死瞪着眼睛迷惑好一阵子,甚至连女孩子更羡慕得要死了。
不过,她对每一个人都是大大方方的,爽爽朗朗的,不会有翘起鼻子、看不起人的感觉。虽然有时会任性一点,但都逗得大家开开心心的。
慧如是在美国出生的,那时候她爸爸正在哈佛讲授中国文学,直到十岁才跟着爸爸回到台北来,因此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过,不要小看她的中文,年纪小小,就将《四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背得烂熟,在台湾也很难碰到一两个这么标青的孩子,因此很轻而易举地考上六年级,十一岁就国民小学毕业了。继续初中、高中的升上去,今年已是台大外文系一年级的高材生,十八岁,好一段如花的岁月啊!
慧如很聪明,她不会像其他学生一样为成绩而拼命背书,平时很喜欢唱歌,学钢琴,现在已经考上六级了,还收了两位学生呢。她更喜欢读小说,有时兴起,也会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一两篇,中文英文都有,写得十分的清新流畅。
她很喜欢张秀亚的作品,家中摆满她的著作及译本,一谈起来,就是滔滔不绝的。在音乐方面,她就是喜欢莫扎特的作品,有时更幻想自己能跟莫扎特见面,然后跟他切磋琴艺,有时真把她的爸爸弄得啼笑皆非了,就说将来要找一位莫扎特做她的丈夫,就可以朝夕共对地陪她弹钢琴了。
她有两位哥哥,大哥在美国念博士学位,现在已经跟一位意大利小姐结婚了,听说将来回来的时候,她可以跟嫂嫂来一趟钢琴比赛呢。二哥还在台湾读中文研究所,明年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她是最小的妹妹,当然而然的就成了家中的宠儿了。
她的爸爸现年六十多岁,还在某大学任教。他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慈父,对儿女们从来不呵斥一句,却能把他们教得贴贴服服的,因而儿女们都没有染上富家子弟的恶习,真是难能可贵了。他对学生更是爱护备至,因此登门造访的川流不息,连外国学生也老远地跑来向他请教,他们都称他做陈伯,并不叫老师,听起来十分亲切。至于慧如的妈妈,可是名噪一时的女作家,她和慧如的爸爸是在美国念书时结婚的,现在年纪也不少了,但还不时的在妇女界文艺界里跑来跑去。虽然如此,她对儿女的管教却十分严格,怕会招人笑柄,这是她极不愿意碰到的尴尬。
(三)
一大清早,慧如就爬起来了,因为想到是自己的生日,所以觉得十分高兴,洗脸、梳头、选衣服,事事如意,而且还觉得十分轻快,不时地哼着“青春舞曲”的调子,愈唱愈大声,愈唱愈快,终于,她的二哥忍不住在隔壁喊道:
“一大清早就在吵得这么厉害,讨厌!”
“唱歌嘛!早晨练歌对身心都有益的;况且现在日上三竿,你也应该起来的!”
“昨天晚上我写论文,写到两点多才睡呢!哪像你,整天乱吵,看你怎样念完大学?”
“好了,好哥哥,今天是我的生日,可否饶我一遭?”
“可以的,但节目要取消了。”
“嘻,我才不信呢!”她对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好,不相信,等着瞧吧。”
她听到他起床换衣服的声音,于是得意地对着镜子发出会心的微笑。然后梳理头发,发觉自己愈来愈漂亮了,不知不觉地竟对自己的容貌及身材怜惜起来,凝视很久。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九岁的开始,以前都是任性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现在长大了,一切不同了。她要做一位有风度的小姐,她不想再做小孩子。……
小孩子,小孩子,不但爸爸妈妈及二哥这样称呼我,连爸爸的学生、自己的同学都是这样。还有二哥那位同学,只不过大我五岁,姚明啊!你也是一个小伙子,为甚么就叫我小孩子呢?还记得上次蓝球比赛,你最后一球没有摔中,结果以一分之微输了,连冠军也丢掉了。那天你很傻,竟然无缘无故地跑到我面前哭起来了。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胡里胡涂地陪着你哭起来了。你伏在我的膝上,直到四周的人走光了,球场空空的,你才惊觉起来,一双失神的眼睛猛瞪着我,真使人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那时候,你笑了:“有甚么好哭呢?输就输了,小孩子!”我真气,是你先哭的嘛。直到你进入了更衣室,我才发现自己的裙子被你的汗渍弄脏了,你出来也没有发现,直至把我送到家门口说再见时才知道,于是怯怯地说对不起,脸也红起来了。其实,这又有甚么关系呢?傻小孩,我笑一笑,飞快地一转身就跑回家了。飞呀!飞呀!那是多年前的纽约机场,很多送行的人,有说英语的,有说国语的,更有说广东话的,我没有认真听,只知道跟兰丝及彼得姊弟哭作一团,大人见了,都投上好奇的一笑,我才不理,我告诉她们说将来一定会回美国来的,并答应送给他们每人一个中国娃娃。她们曾送我一束白色茉莉花,配起那套蓝色的裙子,本来十分好看的,没想到给那些鲁莽的送行者碰跌地上踏坏了,我哭哭啼啼的,直给妈妈拖到松山机场。不知道现在兰丝姊弟是否都长大了,或者,她们也还是小孩子。我现在长大了,只不过上次莫名其妙的给姚明弄哭了,我才不爱哭呢!人家都说我聪明,或者是真的,我也觉得自己并不笨,有时姚明比我还笨,尽管他在二哥面前滔滔不绝的,但一见到我.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多可怜。不过,他这个人对我实在很好,爸爸也常常称赞他前途未可限量。然而他为人太老实,不知变通,这点我就是不大喜欢。同时他就是喜欢蓝球,不喜欢唱歌,将来我能跟他在一起吗?或者,我真的要找莫扎特做丈夫才配呢。哼!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都只知道眼巴巴地瞪着女孩子,假如不漂亮的话,相信他们连眼尾都不会瞧一下。我想,将来还是不结婚好。……
“慧如,衣服穿好了吗?还不快点出来,二哥也在等你了。”
“是,妈妈,快好了。”
于是慧如急忙地选了一件最喜欢的水蓝裙子,袖子及裙脚部分都捆上雪白的花边,面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不自觉地感到满意的一笑,好像在赞美自己成熟的身材似的。
(四)
慧如的二哥开着那辆浅蓝色的小轿车,有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从罗斯福路转入中山南路,车道两旁都种了一排排的栾树,好像要伸到那无限的空间似的,阳光不时从车厢外懒洋洋地、斜斜地洒进来,给人一片宁谧的感觉,加以两旁的行人不多,树上的鸟声隐隐约约过滤了马达声传了进来,慧如感到十分的恬适,想到,这就是台北的晚春了,多可爱;古人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能未必比得上这里吧,台北甚么都有,又有甚么不好呢?真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爸妈都说大陆很多好玩的地方,谁知道呢?不过,有机会也该去玩玩的,登山临水,又有哪个人不愿意啊!
想到这里,车子已转到忠孝东路来了。啊!密麻麻的车队啊!大的、小的、来的、去的,塞满了整条马路,其中公共汽车、公路局汽车及计程车最多,大家都挤来挤去的,好不热闹。尤其是公交车找要停站的地方更麻烦了,假如他们不小心驶进外车道或中间车道,而要再转回内车道的话,那非要等上好几分钟不可,因为内车道都排满车子,只要发现一有空缺的地方,后面的车子就会马上抢着递补进去,好像这样一来,又快了几步似的。还有一点闷人的,就是走走停停的等了好几趟红灯绿灯,也还是轮不到自己通过,他们困在车子里,又没有一点晨风跑进来,当然没有先前的舒适了。假如前面不幸碰上车祸,纵然很轻微地踫了一下,都要等五分钟以上,那后面的车子更多,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可就苦了。不过,现在除了前进以外,实在别无他法。
车子停在外车道上,前面后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汽车,慧如不禁感到一阵闷气,好像给她的生日蒙上一层阴影似的。她漫无目的地举头往火车站看过去,除了那闪动的数字时钟一步步地跳动外,世界上一切都好像静止似的;没有风,车子不动,连火车站上的国旗也垂下来了,或者,只有喷水池仍然不断努力地向高空挣扎吧,它不停地往上喷,然后又垂直地洒了下来,可是旁边的人潮却对它丝毫不予理会,人潮不断地向核心区域集中起来,只看见头发的蠕动,黑漆漆一片,没有些微减少的迹象。他们大都是学生,或是趁假日来一趟郊游吧!慧如的眼睛有点累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纵然纽约的机场也没有,记得前几天报纸才说台湾的人口密度跃居世界首位,日本及荷兰快要望尘莫及了。喜乎?悲乎?她不想太花脑筋,于是闭起眼睛,但车子又蠕动了,她举头望望前面的天桥行人道,排满了男人女人,虽然大家都匆匆地走过,但后来的人迅速地补位,远远看来,根本就没有丝毫移动似的。这时,她听到爸爸轻声地说了一句话:“看起来,台湾的人口实在激增太多了,前几年哪里有这种人挤车挤的现象呢?”
但是车厢内沉默得很,没有人愿意说一句话,最后车子总算安然冲出重围,直向西门闹区的香港酒楼奔去,刚巧八点半,他们准时到了。每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恢复刚才的笑容了。只听得慧如的二哥说:“唉!早知道就不跑这条鬼路了,总算没有迟到。”
(五)
电梯直上三楼,推门一看,闹烘烘的,都是人潮。姚明早就来了,他占了一张桌子,高兴地招呼大家说:
“陈伯,慧如,我在这里。”
“都算你有本事,一大清早,不但台北站塞满了人,连这里都是,真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慧如说。
“礼拜天嘛!而且,今天更是你的生日呢。啊!我差点忘记了,现在,我要先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慧如笑了,很开心的。
“看她这副开心的样子,真好像全台北的人都替她做生日似的。”慧如的二哥说。
“哦!二哥,难道你生日时我们就没有替你高兴吗?去年妈妈就替你开了一个舞会,我可没有这种福气。”
“慧如,不是妈妈偏心,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二十岁的时候我也替你开一次的,把你所有的同学、朋友都请来,好吗?”
“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今天已经十九岁了,以后可不能称呼我为小孩子了。”
“哈!你整天蹦蹦跳跳的,还不是小孩子是甚么?”陈伯大声地笑。
“小孩子?我现在不是念大学吗?”
“好了,慧如,你要吃甚么东西,这是一间真正的广东酒楼,所有厨师都是从香港来的,你们可要尝尝真正的广东风味了。”姚明说。
“姚明,这里我们都不懂,还是由你来点东西吧。”慧如的妈妈说。
“怎么,只剩下两个叉烧包。”姚明对着推车经过的侍应生说。
“是的,先生,刚出来就给大家抢个清光了。你们要多少,我马上进去取来给你,今天的客人可真多呢!”
“好的,等一下多拿两笼来吧。”
“姚明,你看,这么多人还站在外面没有位子。”慧如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其实,她进来时已经没有位子了。
“他们很多都是说广东话的。”慧如的二哥说。
“老乡嘛!当然多广东人来光顾了。”陈伯说。
“有机会真的要去香港跑一趟,好好地吃一顿,然后买买东西。”慧如的妈妈说。
“假如你不是整天忙这个,忙那个的,又哪里会没有空?”陈伯说。
“好,这个暑假就去一趟。自从美国回来以后,就一直都没出国去了。”
“妈妈,我也要去。”
“好,只要慧如听话就是了,妈妈没有甚么不答应你的。”
“姚明,你要不要回去一趟,以前你是住在香港的。”
“十多年了,我现在连广东话都讲不好,相信香港也不知道会变成甚么样子了。”
“爸爸,你要不要一起去?”
“人老了,哪里都不想动,还是你们去吧。我以前去过一次,香港还十分落后呢!不过,现在可不同了。”
说到这里,姚明已经在桌上摆满了一小碟一小碟的点心,如叉烧包、牛肉肠粉、虾饺、排骨、烧卖、干蒸牛肉等,热腾腾的,香味诱人。
周围的人愈来愈多了,谈话声、呼喊声、应对声,混成一片,闹烘烘一片,好像一个炸弹等待爆发的前夕。他们漫无目的地谈着,就好像其他人一样,虽然冷气机不停地输出冷气,但气氛还是闷了一点。况且他们又不是广东人,对这种港式饮茶可真的全不习惯,吃过点心之后,还没到十点三十分就结账离开了。
汽车经过中山北路、士林,朝阳明山飞去,沿途都是观光区,显得颇为幽雅,不时还有花香随着清风扑进车内,纵有更多的闷气也一扫而光了。慧如闪动着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他们好像都沈醉在这春日的韶光里,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有她的二哥,全神贯注地瞪着前面的马路,小心地驾驶着。
(六)
花季虽然过去了,但游阳明山的人仍然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都有。很多人都提着一部照相机,想尽可能地把大自然留住。或者,他们都想显示台湾近年的繁荣和进步,在东南亚来说,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的,但台湾却没有自制的照相机,那种表达的方式未免有点滑稽吧!慧如的心中这样想。
“姚明,我要在喷水池拍一张照片,但一定要水柱喷得最高的时候才拍啊!”
“好,遵命。”
慧如笑了,很甜。姚明看在眼里,更小心地调整焦距,然后说道:
“好了,笑一笑啊。”
其实慧如已经微微地含笑了,不过经姚明一说,笑得更开心了,连脸儿也有些绯红了。
“慧如,跟妈妈拍一张好吗?看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开心,真教人羡慕死了。想起妈妈当年这个时候,可真没有这份福气呢!”
“妈,你取笑我,我可不依啊!”
“其实伯母的福气可大呢!台北妇女界和文艺界有谁不知道伯母的名字,难道还要跟女儿争一日之长吗?”
“哗,还没当我家的女婿就帮起妹妹来了。”慧如的二哥说。
“二哥,你胡说,你以为你的事情我就不知道吗?”慧如似乎有点生气了,反唇相讥道。
“啊,原来老二已经有了女朋友,连我们都瞒起来了。”陈伯说。
“有空带她回家坐坐,那又有甚么关系呢?反正是这么大的孩子了,妈妈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啊。”慧如的妈妈说。
“妈,不要听妹妹乱说,我也不知道人家的意思怎样?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给妹妹偶然碰见罢了。”
“啊,我老了。看来以后都是年轻人的世界,照我说,你也不必管这些闲事,反正他们都已长大了,一定自己会挑的。”陈伯对着太太说。
“我也不是管他们,只不过希望他们将来能愉快地过日子就好了。”
“妈,不要说这么多了,还是看风景吧。”慧如说。
夏天快要来了,但阳明山还有很多花,竹子湖白色的海芋特别茂盛,蓝色紫色的绣球花也开出了梦幻,一阵阵袭人的幽香,使陈伯想起以前江南的景色,那正是春耕农忙的时候。不过,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未曾回去了,不知道家乡又是怎样的光景呢?遥望远山、远树,更增加了一份淡淡的乡愁,他陷入了深深的沈思当中。……
“爸,跟我们拍一张照片吧。”慧如说。
“好的,就拿远山作背景吧,看来还有点像家乡似的。”
“可惜我们没有到过家乡。”姚明说。
“家乡很美丽,你们一定可以回去的。”
“将来能回去的话,我们一定要好好地逛一回。”慧如说。
“爸爸,你们下午还有没有事情?”慧如的二哥怕勾起爸爸太多的回忆,因此打断了话题。
“我们都有些事情,你们自己去玩吧!”
“我也想回去赶论文,姚明,你下午陪妹妹吧?”慧如的二哥说。
“没问题,只要慧如高兴就是了。”
“二哥一起去嘛!”
“我看我还是送爸爸回去好了。”
“老二,我们先走吧!慧如,姚明,晚上你们早些回来吃饭。”陈伯说。
“好的,再见。”姚明说。
“慧如,今天可要玩得高兴一些,明年妈妈替你开生日舞会。”
“妈,谢谢您。”慧如很开心的样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阳明山花钟
上世纪七十年代阳明山花季
上世纪七十年代阳明山喷水池
(七)
他们在巿区分手。
虽然是晚春跟初夏之交,但阳光直晒着,不可说不热。
“慧如,中午吃中餐还是西餐?”姚明说。
“这么热。”她仰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
“还是找一家西餐馆子好吗?”
“凤苑吧,上次我们去过,也还不错的,往前几间就是了。”
“好!”她又说:”其实,我是挺欣赏仁爱路的,又干净,又美丽,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及车辆走来走去。”
“贵宾路嘛!所有外国人来台北一定走这条马路的,所以修得特别好。”
“可是它还是有一种幽雅的感觉。”
“我认为中山南路那边更好看,那里树木多,而且还有铺满红砖的行人道。”
“一南一北,各有风味就是了。”
电门自动打开。他们走进去后,因为光线微暗,于是慧如不经意地摘下那浅紫玻璃片的太阳眼镜,右手轻轻地拨一下后颈的头发,好迎接冷气机那股袭人的寒意,她感到一阵清凉。
室内光线渐渐地亮起来了,而且幽幽地传来了一些抒情的小调。那里客人不多,于是他们占用了一个卡座。
“先生,小姐,要吃甚么吗?”服务员一边递上餐牌,另外还送来两杯冻开水及湿冷毛巾。
“等一下!”姚明说,“慧如,要全餐吗?”
“太多了,恐怕吃不下。”
“那就剩下来吧,又有甚么关系呢!”
“太浪费了,还是不好。”
“那你要甚么呢?”
“鸡扒好了。”
“我也是,要酒吗?”
“葡萄酒好了,很润喉的。”
“要两杯好了。”姚明对服务小姐说。
“够吗?”
“等一下再说。”
“这里的环境着实不错,周围有很多外国人来吃的,看来中国人也还是不太习惯吃西餐。”慧如说。
“其实,说到吃的方面还是我们广东人第一。”
“才不要脸,又不见你下厨做菜。”
“好了,今天我们不吵嘴,中国人第一又怎样?”
“那才差不多。”慧如微微地笑了。
“啊,姚明,假如你明年拿到硕士学位后会怎样?”慧如又说。
“言之过早。”
“打算出国吗?虽然念中文的,但美国和伦敦仍然比我们藏书多吧。不但找资料容易,而且可以接触很多新观念、新方法。”
“你二哥的理论。”
“是的,他想跟大哥一样的出国。”
“你呢?”
“读外文的,有机会当然也希望再往美国跑。”
“台湾念书不好吗?”
“不是这个意思。说实在话,始终是自己的地方,又有甚么人会愿意离乡别井呢?”
“那为甚么又要到外国去念书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增长见闻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暂时我不想出国,除非将来真的无法立足了。”
“东西送来了,还是不要谈那些扫兴的话题吧!”
“好,祝慧如生日快乐。”姚明举起酒杯说。
“谢谢你!”
(八)
他们本来打算在下午打保龄球的,但跑了两间都挤满了满满的人潮,只好作罢。然后坐计程车到西门町,希望能赶上一场电影,无奈还是人山人海,连黄牛票都买不到,结果白跑了一趟。说也难怪,星期天嘛,他们就这样的安慰自己。
“真想不到这么多人!”慧如说。
“因为你生日吧。”
“我哪里当得起呢,只不过星期天罢了。”
“听歌好吗?”
“也还不是买不到票,不信你可试试看。”
他们跑到今日世界,结果还是买不到票。无可如何之下,只有到今日百货公司逛逛好了。
“你看,还是这么多人。”慧如说。
“台湾愈来愈多人了。”
“不过近年来进步不少了,比我们刚从美国回来时好多了。”
“只不过畸形发展,做日本的附庸巿场罢了。”
“也不能一概而论的,就拿纺织来说吧,还不是超过香港和日本吗?”
“你指时装方面吗?”
“时装不在话下,其他方面也很好吧!”
“好是好的,只不过我们要知道这是克难时期呀!前两天才有防空演习,拉响警报,大家都赶入隧道,或者到店铺躲避。那些甚么选美呀,简直就是胡闹。”
“他们每个人就这样的,你可有甚么办法?”
“当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看不过眼时骂两句就行了。”
“其实,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家日本工厂开得愈来愈多,国民储蓄愈来愈多;而我们却适得其反,只不过餐馆及娱乐场所愈来愈多就是了。平时我们很少出来的,今天偶然来一两次,却处处碰壁,真气人。”
“何止这方面,连国民道德观念都日趋浇薄!那些传统思想都跟老古董一起被抛掉了,真要恢复谈何容易。”
“不要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了,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有东西要买吗?”
“没有。”
“去碧潭好吗?怕不怕晒?”
“晒我可不怕。只不过又像上次一样,船太多了,大家碰来碰去的,又有甚么意思呢?”
“那可以训练我们的机警,看看我们怎样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连楚霸王都要乌江自刎,看你又有甚么办法?”
“那有甚么关系,有美人作伴,死而无憾了。”
“你再顽皮我可不理你了。”慧如吃吃地笑着。
“好,我们现在冲出重围吧。”他拖着慧如的手奔下楼梯去了。相信有电梯的话,他们会跑得更快。
(九)
碧潭仍然有小船出租,但湖上穿梭如织。太阳照在金波粼粼的水面上,反映出一双双青春愉快的小脸。”
“虽然人是多了一些,就跟人家一起高兴吧。”姚明说。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租船好了。”
他们上船以后,姚明打桨熟练地借着码头之力,右桨挥两挥,船就像箭一般飞向湖心了。一阵清风从湖面吹过,确实能够吹走许多俗虑的。
“假如能够像陶朱公一样泛舟五湖烟水之中,这一生一世还有甚么渴求呢?”姚明说。
“真是胡思乱想了,其实这世界上又哪里有隐士呢?”
“归隐的地方是有的,你愿意跟我去吗?”
“哪里?”
“心静便是。”姚明指指心胸说。
“现在要跟我谈禅吗?”
“不是的,但归隐并不一定要上山林去的,只要心之所安,巿井屠场还不是一样吗?”
“真奇怪!你和二哥都是念中文的,他常想出国深造,而你却一无所求,两个可都是怪人了。”
“各有各的理想就是了。说严格一点,现代人不但怪,并且还有点神经质的,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姚明说。
“你呢?”
“假如你有的话我也有。”
“我才没有呢。”
“那我也就没有了。”
岸上只是一排一排的翠绿,衬得整个碧湖都绿起来了。他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迎着懒洋洋的阳光,也懒得再说下去了,只是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宁谧。
“要划一下吗?”姚明说,一边擦擦头上的汗珠。
“没戴手套来。”
“不要紧的,小姐。”
“好吧。”
“好。”
于是他们调换了位子,其实慧如的划船技术也是十分了得。
落日浸在湖水下面,也浸在青年人的憧憬之中,等到大家醒觉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
(十)
快六点的光景,他们才回到家里来。
客厅已经布置一新了,还结上一些彩带和气球。长方形桌子铺上了一层洁白的桌布,中间放上一个不太大的奶油杏仁蛋糕,上面插上了十九根红红的小烛,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些小菜、水果、洋酒等,虽然不中不西的,却别具一格。
“啊,你们回来了,快快洗脸吧,大家等着你们吃晚饭呢。”陈伯说。
“是的,爸爸,好漂亮啊!二哥弄的吗?”
“难道爸爸就没份帮手吗?”陈伯笑笑说。
“是的,谢谢爸爸。”慧如飞过去拥抱陈伯。
“这么大的孩子还疯疯颠颠的。”慧如的妈妈说。
“遵命,妈。”慧如很高兴的样子。
他们洗过脸出来的时候,由慧如的二哥领唱生日歌,然后大家一起举杯祝慧如生日快乐,慧如只是很开心地说一声谢谢,将那小半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跟着就吹熄蛋糕上的小洋烛,拿起餐刀来切蛋糕了。
虽然只有五个人,但在幽柔的灯光下,她像公主似的,在大家的祝福中,度过可爱的十九岁生日。
(十一)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外出,大家坐在客厅聊天,因为彼此都十分熟悉,因此都很兴奋。直到九时多,姚明才在一声哈欠声中,告辞回去了。晚上十二点还要宵禁。
慧如也拖着疲乏的身躯去洗澡。然后回到卧房里,傻愣愣地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回忆今日的一切。……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那个书呆子在背诵诗歌,她感到有点烦厌,只听到熟悉的两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她哈欠一声,翻开日记簿,在上面写着:
“今天是十九岁的生日。就像其它十八年的岁月一样,有吃的,有玩的,然而却像缺少了某种东西似的。……”
“姚明说,……”
“唉,还是不要写了。”她叹息一声,把灯关了,然后躺在床上。
任由思绪蔓延……
继而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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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坤尧,香港能仁专上学院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资深书院导师。著有《翠微回望》、《一方淨土》、《清怀词稿.和苏乐府》、《清怀新稿.维港幽光》、《诗歌之审美与结构》、《香港诗词论稿》、《诗意空间》等。编纂《古文观止精读》、《香港名家近体诗选》(合编)、《香港中小学经典诗文多媒体课程.音频篇》(合著)等。
[香港文化发展研究会]会长陈慧雯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