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乙丙之际著议第九》
原文
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平平。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孤根以升，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戳之。戳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戳之，声音笑貌亦戳之。戳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戳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担荷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戳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戳之，十年而戳之，百年而戳之。才者自知度将见戳，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已。才不可问矣。向之伦憩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漂摇。痹痨之疾，殆于疽痈。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才臣智士而厚豢驾羸，探世变也。圣之至也。
译文
我听说精通《春秋》之道的人，在论述历史时，认为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世间可分为三种状态。这三种不同的世道（治世、乱世、衰世），都可以通过人才（的状况）来观察判断，根据人才状况的差异，太平盛世（治世）算一等，混乱动荡之世（乱世）算一等，而衰败之世（衰世）则另算一等。
所谓衰败之世（衰世），它的文教礼法表面像太平盛世，它的名号制度表面像太平盛世，人们的声音容貌表情也表面像太平盛世。（然而，在本质上：）黑白混淆不清，以至于五彩缤纷的颜色都可以废弃不用了，表面看来像是太平盛世那种崇尚质朴（太素）。宫、商、角、徵、羽五音混淆杂乱，以至于真正的音律可以销声匿迹了，表面看来像是太平盛世那种大音希声（希声）。道路荒芜，田埂堤岸崩塌毁坏，表面看来却像是太平盛世那种平坦广阔（荡荡平平）。人心混浊麻木，连口头上都不再议论是非（没有明显的言论过失），表面看来像是太平盛世那种人们不非议朝政（不议）。（更深层的问题在于：）朝廷左边没有有才能的宰相，右边没有有才能的史官；边疆没有有才能的将领；学校（庠序）里没有有才能的读书人；田野（陇）上没有有才能的农夫；作坊店铺（廛）里没有有才能的工匠；大路通衢（衢）上没有有才能的商人；甚至连街巷（巷）里都没有有本事的窃贼；市场上（市）没有精明的中间商（驵）；山林湖泽（薮泽）里没有有胆识的强盗。（整个社会从上到下，方方面面都缺乏真正有才识、有活力的人物。）
在这样的衰败时代里，如果有一个有才能的士人像孤零零的树根一样冒出头来（试图有所作为），那么成千上百个平庸无能之辈（不才）就会去监督他、束缚他，以至于最终要“杀戮”他。这种“杀戮”，并非用刀、锯、水火等物理手段，而是用文教礼法（文）来扼杀他，用名号地位（名）来扼杀他，用众人的声音、笑容、表情（声音笑貌）来扼杀他。行使这种“杀戮”之权的，既不用禀告君主，也不用告知大夫，更无需向掌管市场的官员宣告。君主和大夫们表面上也不会承认（不任受）这种行为。这种“杀戮”的方法也不针对人的身体要害（要领），而只是摧残他的精神心灵（戮其心）。它扼杀这个人：能够忧国忧民的心，能够愤慨不平的心，能够深思远虑的心，能够担当责任的心，能够懂得廉耻的心，能够保持纯洁无私的心（无渣滓心）。而且这种“杀戮”不是一天完成的，而是逐渐进行的：有的三年才“杀”掉，有的十年才“杀”掉，有的甚至要一百年才彻底“杀”掉。有才能的人自己预感到将要被这样“杀戮”，就会日夜呼号，寻求（或呼唤）一个能施展才能的治世。寻求治世而不可得，那些性格刚烈强悍的才士，就会日夜呼号，寻求一个打破现状的乱世（以求乱）。既然变得悖逆又强悍，并且瞪大眼睛（睊然）、怒目而视（眮然），心里只想着如何让世道变得对自己有利。这时，他们的才能也就无从谈起了（才不可问矣）。而先前那些压制他们的平庸之辈（伦），反而显得有理有据了（有辞矣）。然而，看看这样的世道，真正的乱世其实也已经不远了。
因此，真正有智慧的人，研读了三千年史官记载的史书，就能像优秀史家那样怀着深切的忧患意识（良史之忧）来为天下忧虑。他忧虑平庸无能之辈（不才）当道且安于现状（庸），如同他忧虑有才能的人（才）被逼得悖逆造反（悖）一样重要。他忧虑平庸无能之辈众多且受到众人同情（众怜），如同他忧虑有才能的人众多却令众人畏惧（众畏）一样重要。（因为历史教训告诉我们：）踩着薄霜的草鞋（履霜之屩），其寒意预示的凶险胜过坚固的寒冰（坚冰）。未下雨时（忧患未显时）的鸟儿，其内心的忧虑恐惧（戚）更甚于风雨飘摇中的鸟儿（漂摇）。潜伏的麻木瘫痪之病（痹痨之疾），其危险性（殆）超过表面可见的毒疮恶痈（疽痈）。即将枯萎的花朵（将萎之华），其惨状（惨）比枯死的木头（槁木）更甚。夏、商、周三代（三代）那些神圣的君主，之所以不忍心轻视（薄）有才能的臣子和智慧的士人（才臣智士），而过分厚待、豢养那些无能的、孱弱之辈（驾羸），正是因为他们深刻地洞察（探）了世道兴衰变化的规律（世变）。这才是圣明到了极点（圣之至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