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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6期 | 李浩 弋舟:阿革诺耳之梦或者牧...

2024-06-28 1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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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

弋舟,1972年生,现居西安。《延河》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重要奖项。

天使们向我通报,在特洛伊最后的战斗中被涅俄普托勒摩斯杀死的阿革诺耳已经来到了这里。他们为他安排了一所幻觉上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房子,里面的家具也是一样的:宽阔的桌子,在它的一侧放着一尊阿波罗的石质神像,石像脖子上的桂花花环正在干萎,但花朵的下半部分还是新鲜的,似乎有着继续萌发的生机;有抽屉的写字台,其中靠右侧的抽屉是敞开的;木质的大柜子,里面的大半放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些金属罐,还有一只被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双耳杯……悬挂在墙壁上的辉煌铠甲是他的,雕有老鹰图案的铜颊头盔也是他的,当然盾牌和宝剑也是他使用过的旧物。从旧死亡中苏醒过来的阿革诺耳似乎浑然不觉,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曾经死过了一次,甚至没有在意自己肋下的那道疤痕是如何留下的。像往常一样,这位普里阿摩斯国王最爱的儿子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揉了两下自己的眼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而是把之前发生的那些当作是一个连环的可怕噩梦,他的死,是梦境的一个部分,或许包含着命运的某种预兆,但绝当不得真。

天使们向我通报说,阿革诺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尽管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剑刺穿了的肋下,总是有些时断时续的痒。他起身后就在桌子的前面坐了下来,找到丢在椅子一边的鹅毛笔……天使们向我通报说,阿革诺耳写着的是一部叫做《伊利阿德的星辰》的长篇史诗,这是他在生前早就着手做的工作,还曾得到过国王普里阿摩斯的赞许。天使们说,已经完成的部分充满了混乱、矛盾和记忆不清的历史片段。可恶的是,在他的诗句中密布着让人发笑的各种神灵。这位特洛伊的王子竟然坚信他们的城堡一直得到海神波塞冬的庇护,这位威力无比的、喜怒无常的神曾经对抗过闪电之神宙斯,也时常不把一个叫“雅典娜”的女神放在眼里。阿革诺耳在自己的诗句中多次向海神求乞,希望赐予他力量,并将乘船过来的罗马人统统淹死。

为了使阿革诺耳能够清醒些,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天使们有意在房间之外布置了一场墨蓝色的雪,为的是把阿革诺耳引出房门。他们做到了。阿革诺耳看到了天使们的奇迹,然而他把奇迹的出现和全部的荣耀都归到了海神波塞冬的身上,他认定,是他在史诗中的书写打动了海神,威力无比的海神才降下奇迹,漫长的、与罗马人之间争夺海伦的战争即将结束,特洛伊将在摇摇晃晃的艰难中挺立下来,而阿喀琉斯和他的船队都会葬身鱼腹。其实,阿革诺耳只要顺着天使们萤火的脚印走出十米就会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毗邻他的宫殿,有罗马样式的房子、印度样式的房子、中国样式的房子,以及七八座中世纪的德国城堡,还有一辆有轨电车从斜坡的下面穿城而过——可是,阿革诺耳没有向前半步。他只是盯了一会儿眼前的雪,然后又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

大天使米迦勒在阿革诺耳熟睡的时候进入到他的房间,为他的桌子上放置了一本《雅威箴言》,并赋予这本厚厚的大书以独特的神迹:这是一本无始无终、几乎无限的书,你读到其中的某一页,合上书之后再次打开,在那页所显示的已经是全新的内容,雅威原来的那些言说早已被不同的新内容所代替。它无穷无尽,但你无论翻到哪一页,里面的内容立刻会被一个悬浮于屋顶的声音宣读出来,你想躲避开它都没有半点儿可能。阿革诺耳对这本书的出现异常地惊奇,他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样的纸张和那样的印刷术,甚至在这本书出现之前他都没有听说过“雅威”——然而,天使们告诉我,阿革诺耳有着难以想象的固执,他竟然无视雅威的箴言,把突然出现的神迹看作是太阳神阿波罗所给予的:阿波罗用这一神迹告诉他时间的循环和无限,所有在昨天的、之前的发生都会在之后的岁月里再次出现,没有谁能够抵抗即将到来的命运,即使像宙斯、赫拉或者阿波罗这样的神灵也不能。

米迦勒所想要的,并没在阿革诺耳那里得到。于是第五天使萨拉菲尔出场了。他是以拜访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一脸忧郁地叩开了阿革诺耳的房门。阿革诺耳愉快而热切地拥抱了他,他把萨拉菲尔认作是特洛伊城的大祭祀拉奥孔——他大致没错,萨拉菲尔在轻叩房门的时候就开始使用拉奥孔的那张脸,这种小小的幻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两个人热切地交流着,而当萨拉菲尔告诉阿革诺耳自己已经死亡,和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丧命于红色毒蛇的毒液的时候,阿革诺耳并没有显现半点儿惊讶。阿革诺耳说他目睹了那日的场景,还曾把悲痛的石头压在心上过,但你,拉奥孔能够重新归来,则说明聪慧的、高高在上的波塞冬不允许你就这样消失,他很可能是与冥界之神哈迪斯达成了某种秘密的交易。也许,还得是尊贵的海神深入冥府,赤手空拳地与三头犬搏斗。萨拉菲尔扮演的拉奥孔笑着对阿革诺耳说不是,不是,事实、世界和太多太多的事情都与他所想的不一样,根本没有宙斯、赫拉、阿波罗和所谓的泰坦巨神,在特洛伊所流传的那些根本上都是谎言、虚构、幻觉,甚至是谬误。事实上这个世界是由一个叫雅威的神所创造的,你也可称他为上帝,或者耶和华。扮演成拉奥孔的萨拉菲尔给阿革诺耳讲述了上帝创世的过程,也讲述了特洛伊毁灭的过程,他还向陷入迷茫中的王子指认:你肋下的伤疤是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剑伤所致,它造成了你的死亡,现在,你所经历的已经是死后的生活……为了让阿革诺耳更加相信,萨拉菲尔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水晶球,里面特洛伊的毁灭清晰可见,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在宙斯祭坛的台阶上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砍断了脖子,火光舔舐着鲜血的河流并一路追到密林遮蔽的峡谷中。

在阿革诺耳沉默着的时候,扮成拉奥孔的萨拉菲尔轻声地宣读起《雅威箴言》中的句子:神,衪是万神之神,万主之主,至大的神,大有能力,大而可畏……阿革诺耳记得这些句子,这是他昨天晚上翻阅那本书的时候读过的,自然留有印象;更令他惊奇的是,萨拉菲尔的声音竟然与悬浮在屋顶上的那个声音那样相像,简直是出自同一条喉咙。

看得出,一向以聪慧、勇敢和善于思考著称的阿革诺耳开始动摇了,在他心底一向坚固的东西开始坍塌,那种摧毁的力量从他眼底的光中即可以看出。为了让阿革诺耳更加相信自己的话语,萨拉菲尔摆脱了拉奥孔的模样而是以自己的真容站立于阿革诺耳的面前,并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翅膀。

事实证明,这大概是一个错误。

天使们向我通报,平静下来的阿革诺耳拒绝承认是唯一的神创造了这个世界,更拒绝承认神的手里掌握着公平和正义——他还说了太多渎神的话,天使们并没将那些话复述给我,一句也没有。他们告诉我的是,阿革诺耳在他编撰的史诗中记录了萨拉菲尔的到来,但却固执地把萨拉菲尔认定为拉奥孔的灵魂。他说,毒蛇在将致命的、污染性的毒液注入拉奥孔身体的同时也注入了灵魂,让它成为虚妄的、昏话和不可理喻的代言,竟然忘记了波塞冬的神谕而相信起只有一个神便创造了整个世界的胡说。阿革诺耳认定这是庇护着丹内阿人的神灵有意的扰乱,目的是,让特洛伊人放弃对崇高海神的敬奉,从而惹怒波塞冬让他不再庇护那座海边之城。

天使们向我通报,诸多的天使都曾到达过阿革诺耳的房间,他们使用着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装扮:来自底比斯的商人;曾与伊阿宋一起出海制服公牛的战士;忧伤的彭忒西勒娅——她出现在阿革诺耳面前的时候全身湿漉漉的,胸口还插着阿喀琉斯投掷过来的投枪;一个阿拉伯人——他从白色的长袍里掏出一个花瓶,用手挥了一下花瓶里便出现了无数枝玫瑰……乌列尔扮作的少女还给阿革诺耳带去过一把博查特手枪。阿革诺耳满怀热情地接待着他们,无论是谁,都不曾使阿革诺耳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看得出他已经接受“这样的”生活,接受每次打开门都会有一个或多个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现——天使们用各自的方式告诉阿革诺耳,他其实已经死亡,之所以他还住在这座与生前一模一样的宫殿里,来自于神的旨意,以免新死的人陷入到陌生的恐惧之中……阿革诺耳似乎早已接受了死亡的事实,他正在经历的是死后的生活,所以才对那些奇怪的敲门人毫无意外。只是,他始终拒绝接受天使们的一神论,尽管恼羞成怒的艾米尔在离开房间之前将书桌上的阿波罗神像化成了一团灰黑的灰烬——天使想用这个方式告诉阿革诺耳他的旧有信仰是可笑的,那些想象的、虚构的神灵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塑像都保护不了,可固执的阿革诺耳对此毫不在意。他把这团灰烬和进泥里,为消失的太阳神再塑了一尊塑像。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的艾米尔并没有再次毁掉它。

天使们向我通报,加百列多次出现在阿革诺耳的房间,他也是最受阿革诺耳欢迎的那个,他们总是交谈甚欢,这样的友谊只在伊阿宋和阿耳戈英雄们的身上出现过。加百列和阿革诺耳谈论时间的问题,快与慢,短暂与永恒,时间的计量刻度和循环,不能跨过的同一条河流以及永远追不上兔子的箭……对此,阿革诺耳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对时间的三种形态还提出了个人的看法:三种时间,其实都是现在,它们是过去了的现在、正在经历着的现在和将要到来的现在,不能成为现在的就一定不会进入到时间的里面。“嗯,提出过‘神圣理智’的普罗提诺也是这个观点,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他比你晚出生四百四十七年。”他们也曾谈及过去的历史和希腊人对特洛伊城的进攻。加百列告诉阿革诺耳,没有永恒欲望的金苹果,而对最美的女人海伦的争夺也不过是一个战争的借口而已。事实上,没有海伦,心底里涌动着征服和杀戮之欲的希腊人也不会放弃对特洛伊的攻打,他们试图拓展自己的疆土,而特洛伊恰好处在他们要征服的点上。几乎没经过思虑,阿革诺耳便接受了天使的看法,他认同,是这样,如果他是阿喀琉斯或者墨涅拉俄斯,也会毫不犹豫地发动对特洛伊的战争,至于有一个怎样的说辞终是会想得到的,只要能让天真的战士们大致相信就是了。顺着这个话题,加百列谈到许多人都是这样,当个人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时,他的行为、思考往往有着鲜明的个人性质,而一旦融入某个群体,他的那些个性便都会被群体淹没,而呈现出一种听从的和情绪化的共有品性——古斯塔夫·勒庞有本出版于1895年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讲述的就是这一点。阿革诺耳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孤立的个人即使个性鲜明也是无效的、可以忽略的,就是一种散沙的状态,只有在公众中贡献力量他的价值才能得到呈现。至于在群体中可能出现的情绪化、无异议和低智化,它是可以获得有效纠正的,即使没有神的帮助单单靠人的力量也可以完成。

他们之间有分歧,而分歧恰恰成为了他们争论乐趣的催化剂,加百列天使大约也把聪慧的阿革诺耳看作是有趣的对手。天使们向我通报,加百列与阿革诺耳最大的分歧出现在神学上,阿革诺耳无法摆脱他在特洛伊城的生活中所接受的和学到的那些,他绝不认可单一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对于波涛的经验、水流的经验会比专注于此的波塞冬海神多一些,亦会比冥府之神哈德斯更有与死后的灵魂们打交道的经验。阿革诺耳也坚决否认上帝的公正性,因为他在小小的年纪中就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战争和杀戮,假设,真的像先后到来、敲开他房门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在他死后善良的普里阿摩斯国王就被砍下了头颅,特洛伊城里弥漫的尽是死亡和哀号的气息,它被永远地毁灭再没重建的可能——那,在这里所谓上帝的公正何在?特洛伊城里的那些生命为什么要承担原本不应属于他们的责罚?仅仅是因为他们出生在此吗?而出生在此,不正是你们的上帝的旨意吗?加百列告诉阿革诺耳,上帝的道是不可理解的,是处在其中的人们难以看清的,在许多时候,我们在不可理解之物面前要养成像约伯一样的谦卑习惯;世人的人生只是一个插入句,人们从上帝那里接收到这个灵魂,然后在死亡的那刻再将它还回……“那么,作为灵魂状态——你们都告诉过我我已经死亡——我的这个灵魂也来自你的上帝?它既然已经被还回来了,那它怎么不像你那么去想呢?你说,我这个灵魂,是上帝所喜的还是不喜的?”

天使们向我通报,加百列试图的说服同样没能改变阿革诺耳,这个固执的旧脑筋还是老样子,那些名叫宙斯的、阿波罗的、赫尔墨斯的水藻之神一直对它进行着纠缠,没有谁的力量能够将它们连根拔起。天使们商议,要让阿革诺耳的房子出现些蜕变,譬如让家具和某些器物消失,让宫殿的墙壁墙皮脱落露出陈旧的石灰和肮脏的黄色油漆;譬如让房子变小,同时塞满不知名的、没有任何用处的器物,让阿革诺耳甚至无法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而窗子外面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丘……可是,加百列予以否决,他不主张这样做而且也不允许别的天使这样做,相反,他还对生锈的铠甲进行了修缮,并为阿波罗的泥塑重新添置了环绕它脖颈的花环,那些白色的花儿经久地开着,经久地散发着淡然的香气,而这,恰恰是最让其他天使们难以容忍的。

我想,是应该由我来出场了。我决定接受天使们的劝告,以一个牧羊人的面孔在阿革诺耳的门外出现,伸出有着可怕疤痕的手,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生存还是毁灭?”这个句子蹦出随指叩门。原则上,我右手食指的第二掌指关节与房门轻撞时,理应只能发出类似“厾厾厾”这样的动静,而此刻,现在,厾厾厾厾厾,五声连缀成了需要被拼音标注才能准确比附的波长——ShengCunHaiShiHuiMie,差强人意,以当下人类的语种计,这组音律大概可用现代汉语来赋予其意义。喏,可不就是“生存还是毁灭”?是啊,这是一个问题,一个让人烦透了的问题。

“烦”对我而言,不是一个精神与情感上的常态。我有忧愁,也饱有怜悯,更多的时候当然还是愤怒——降下火,降下雷霆与冰雹,干就是了。但我很少会“烦”。这必是一种危险的情绪,意味着厌倦,懈怠,略略地恶心以及汹涌地自我否定。作为一个自诩拥有并且践行了创世之能的家伙,对我而言,这种情绪当然是致命的。它不仅仅是游戏精神——我那创造力的源泉——行将枯竭的前兆,更是那弥天大幕行将落下之时的奄奄一息。“生存还是毁灭?”眼见着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了,我在“烦”中,意识到我终于快将游戏玩儿死机了。我终于把自己搞烦了,搞得不耐烦了。

这很荒谬。不是吗?这很荒谬。我都懒得在这“荒谬”之后打下一个感叹号。句号也并不贴切,但我的确没什么兴趣再去发明一套能够准确表意的符号系统了。就这么着了。我开始质疑——干吗要挖这么个坑来玩儿?它并不好玩儿,并且一目了然地破绽百出。喏,天使们既然兴致勃勃地蜂拥而来,耍把戏一般地各显着神通,力求让这个白痴阿革诺耳相信他和他的三姑六婆都不过是被独一之神所造,干吗又要为他安排了这么一所幻觉上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破房子?没错,这不稀奇,就是老把戏——捉弄人呗。现在好了,这个白痴阿革诺耳如此地冥顽不灵,眼见着以白痴的方法将天使们逼成了白痴,继而,也将我引上了这条白痴的不归路。他们让我上场,以惯有的阿谀来蛊惑我,对我说什么“当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就是在扮演着上帝”,并且给我披上了这张臭烘烘的老羊皮,在我的腰间系上粗麻绳,将我光滑的指甲涂抹上一层化学制剂假造出的污垢,让在电影工业里混饭吃的化妆师肆意捯饬我,给我“创造”出伤疤,给我“创造”出皱纹,给我“创造”出一种其实毫无来由但又好似饱经风霜之后必然会有的睿智风度。

可不,恶心极了。

类似的游戏其来有自,挖坑,填坑,不厌其烦,生生不息。但现在,让人烦了。什么阿革诺耳,叫个张三不就得了吗?还有那庞大而繁复的血亲系统,在本质上,不就是臭烘烘的老羊皮和粗麻绳?行头,不过是行头,是游戏的道具,是虚伪的面具。但是,多粗糙啊。你要是进过电影制片厂的仓库,你就会明白一切有多粗糙。面包是用蜡做的,国王的桂冠是塑料的。就像此刻,这生日蛋糕上奶油雕塑一般的宫殿四周,十多米远的地方,就有罗马样式的房子,印度样式的房子,中国样式的房子,以及七八座中世纪的德国城堡,还有一辆有轨电车从斜坡的下面穿城而过——这车轨也不过儿戏般的二十来米长,终点几乎已经是这座公园临街的边缘了。好在那里种着一切我所能认出的高大植物:垂柳,幸福树,鹤望兰,散尾葵,南洋杉,千年木,春羽,福禄桐,垂叶榕,橡皮树,龟背竹,天堂鸟,琴叶榕,巴西木……这些植物各有其独属的特点和养护要求。例如,垂柳是一种高达十二至十八米的落叶乔木,而幸福树则是一种中等大小的落叶乔木,其叶片呈爱心形状;鹤望兰和散尾葵都是热带风情的观叶植物,而南洋杉则可以长成非常高大的乔木。原谅我更有热情数算植物吧,相较于什么涅俄普托勒摩斯杀死阿革诺耳,此刻我更愿意钟情于幸福树那卵形至卵状披针形的漂亮树叶,它们多么均匀、平衡啊,多么富有秩序并且令人安心。

更重要的是,越过这些高大的植物,马路对面,我所在的小区就与这座公园遥遥相对。一想到有个不证自明的家就在不远处等着我,我的厌倦与烦躁才能得以短暂地平复。尽管,我那四壁是书柜的家里也塞满了《希腊神话》《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之流的书籍与《雅威箴言》《艺文类聚》一类的经典。

所以,当阿革诺耳打开房门的一刻,他看到的是一位背对着他遥望家园的牧羊人。阿革诺耳颇有教养,对此我并不意外,否则我也不会始终无理地以后脑勺对着他。没错,我知道他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但我乐于、也敢于保持背对着他的姿态纹丝不动。我想对他我还是有把握的,尽管他刚被涅俄普托勒摩斯(干吗不叫个李四?)宰了,尽管被人宰对他这种角色也算不得奇闻,反而同为俊俏男子死在另一个美男子剑下对他而言可能更为悲催,但我还是比较信任他。我信任他不会暴怒地拧断我的脖子,因为我在此刻依然笃信,一位能够差遣儿子们去寻访走失的女儿的父亲,是不会对一根老脖子下毒手的。

没错,欧罗珀不见之后,作为父亲的阿革诺耳差遣自己的儿子们出去寻访,告诉他们说在找到欧罗珀之前不得回来。这种古老的情感与我眺望自家小区时的目光一样,都是我如今信任的基石与盼望的底座。

就这样,我们默立了良久。在这差不多十分钟左右的漫长时间里,我从平静,渐渐趋向焦虑。最初,我认为自己以眺望的姿态引导了他的目光,他随着我的方向,与我共同眺望路对面那座名叫“香都东岸”的小区,这让我不免沾沾自喜,甚而获得了某种类似主导权的自满;由此,我还洋溢起了某种世俗性的得意,我几乎都要忍不住向他炫耀了:喏,这个小区的房子我是在价位最低的时候果断入手的,一度差不多让我在纸面上赚了一倍的差价——尽管,如今它的售价几乎腰斩,但虚妄的数字更张和自欺欺人的换算法,让我看起来差不多还是一个人生的赢家;这种世俗性的得意甚是宝贵,至少,我有那么一会儿从厌倦的泥淖中爬了出来。但是,随着目光的不断聚焦,我引领着他穿过了马路,穿过了小区的大门,走进了电梯,当我即将伸出有着可怕疤痕的手,用右手的食指指纹来开锁的时候,我倏忽想起:出门前我在煤气灶上用小火炖着的那锅粥会不会已经熬煳了?或者,幽蓝的火苗被溢出的米汤宿命般地浇灭,弥漫的煤气已然厄运一般地等待着我们。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身后的阿革诺耳显然也历经了与我大致相同的情绪波动,从平静,渐趋焦虑。我的焦虑源自煤气灶上的一锅粥,而他的焦虑同样很朴素,他已经习惯了每次打开门都会有一个或多个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现,但是,说到底,我此刻亮给他的并不是一个面孔,而是一个后脑勺啊!想必他也历经了一个世俗性的快乐时刻,当他已经厌倦于打开房门就看到的是一张张或美或丑但还都堪称“正规”的脸后,赫然看到一颗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没有胡须和嘴的脑袋时,那种孩童般的好奇与惊讶可不也是很快乐的吗?大家都被“正规”搞烦了,于是“不正规”才令人欣慰。而他的焦虑也是必然的。你瞧,一个承认没有海伦,自己心底里也会涌动着征服和杀戮之欲的希腊人,说到底,他那顽固的理性,最终是不会让他信服于一颗没有五官、只是遍布着杂毛的脑袋的。这可真是难为他了。他会不可避免地开始动摇,疑惑,迷茫,经验与根深蒂固的常识必定让他产生幻觉,以为眼前这颗毛脑袋即将凿出七窍,呈现出上帝造人时所规定好了的那副原初的面貌——那种死板而愚蠢的、法定一般的“正规”相,继而,还会发出一声毛茸茸的问候:雅威!

“呀喂!”我背对着他发出了问候。

我的手背隐隐有些瘙痒,那一定是化学制剂引起了过敏。这并不意外。他们粗疏惯了,即便身为天使,给人派活时也是能凑合就凑合——需要奶粉吗?弄点儿面粉得了!本来手背上那几道恶心的疤痕可以做得更精致和更专业,譬如,用上等的润肤霜先做一层基础性的皮肤防护,但他们干脆用劣质的黏合剂直接在我的手背上粘连起了疙里疙瘩的褶皱——就这么着了。不不不,我并不觉得他们邪恶,他们只是顽劣而粗糙。他们习惯于“降格”,把庄重的,搞成负重的,把隆重的,搞成沉重的。就比如,按道理说,阿革诺耳这出戏他们原定应该是向我“禀报”的,但他们擅自就改成了“通报”。这让一切都变了性质,他们让我从一个有可能的主谋降格为了共谋。

作为进一步的回应,阿革诺耳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他的手温柔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完全覆盖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但却无比感人的动作——他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弹了弹我肩头的老羊皮。天啊,上帝作证,这是无比温柔的、堪称神启的一刻,我试着去理解,那抑或是为我弹去肩头的一缕灰尘,但却不啻于为我卸下尘世的苦轭。这很好理解,而且我也甘于和乐于去理解。我已厌倦于理解“三种时间”还有什么《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了。

我努力不落下自己的目光,努力不去看向那只落在我肩头的右手。这不是因为我害怕看到的也是一只被劣质黏合剂化了妆的手,而是,此刻我唯有在一种实在的、具体的、可称重的触感中,才能抑制住不让自己呕吐或者哭泣。

天使们云集四方。他们在罗马样式的房子前穿着铠甲拍照;他们在印度样式的房子前练着瑜伽;他们在中国样式的房子前开坛布道;以及在七八座中世纪的德国城堡之间徜徉,密谋一场宗教改革。那辆有轨电车从斜坡的下面穿城而过,车上挤着几个低龄儿童,他们我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小区里最顽皮的那几个小混蛋,其中一个今天早上还在电梯里撒了泡尿;还好,加百列这次用了点心,没有草率地简单装成孩子们的家长了事,而是夹着一本《阿伦特和海德格尔书信集》,冒充着犹太女人阿伦特。尽管这个扮相也称不上是高难度的——无论如何,阿伦特还是有一些女人男相——但相较于加百列一贯的作风,这也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进步了。这位大天使,自负惯了,当然也就粗疏惯了。

我想我得说点儿什么。譬如:瞧,这被造的一切!或者,看啊,如此严丝合缝,你能相信这不是被同一个程序员写下的程序吗?但我实在说不出口。那需要我换上一副话剧舞台上的腔调,还要劳烦加百列瞬间给我打出一道聚光灯,这一切并不难,但我现在烦。何况,类似的把戏天使们都试过了,暗示,引诱,眉来眼去,雄辩滔滔;何况,那肩头温柔的、哪怕只有一克拉重的触感,我是如此地不忍失去。

“我请你喝粥,”我自己也不曾料到会这般脱口而出,“小米的,沁州黄,我还加了宁夏的枸杞和山东的花生。”

“你不介意我这双丑陋的手捧起你家的碗吗?”阿革诺耳在身后用一种轻松、戏谑但却绝无攻击性的语调回答我。

我竟无言以对。我感到了羞愧,如同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被宽宥地原谅了。原本,在发出喝粥的邀请后,我预计了自己肋下将隐隐作痛,从而僭越阿革诺耳的感受,替他去意识“他的”那道致命的伤口,但他,却用“你不介意”和“你家的碗”回答了我。我会在意“我”吗?还是,我只能盼望另一位来体察我的肺腑心肠,越俎代庖,感受我的一切欢乐与悲伤?或者,干脆就去不自查地扮演无所不能的那一位,未经授权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消受他人的痛苦与幸福?

得不到我的回应,阿革诺耳渐渐失去了耐心,他的右手在我肩头拍了拍,收走了。宛如撤回恩典,我只能重蹈自己的命运。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失去了写作的兴趣,一次酒后,和一位很具分量的同行相约合写一个短篇小说,嗯,好像这样才能让我调动起一些热情。”我告解一般地说,“醉酒荒宴,这的确挺无聊的,这还是罪,酒醒后我就后悔了,没想到那位很具分量的同行竟是个来劲儿的家伙,他在第二天就把前半部分扔给了我——不如说,把你扔给了我。我这么说,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无意冒犯你,你信不信独一的神,我压根不在乎,令我羞愧的是,我和我的这位同行所做的这件事,让我们看上去实在像是两个投机取巧的同伙……”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了。如果足够敏感,阿革诺耳此刻就会抓到破绽,他能将我的声音轻松地与那个悬浮于屋顶的声音并轨。我再一次感到了失败。并不是因为露了马脚,而是为了装腔作势的博学而感到失败,为了得意扬扬的杜撰而感到失败,为了自己无可救药的贫乏与虚荣,而感到失败。我写了双耳杯,却从未真切地触摸过任何一只双耳杯,我只能狡诈地将其形容为“一只被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双耳杯”,同样的,我写下的铠甲也只能是虚伪的“悬挂在墙壁上的辉煌铠甲”,头盔也只能是轻浮的“雕有老鹰图案的铜颊头盔”;当我写下垂柳,写下幸福树,鹤望兰,散尾葵,南洋杉,千年木,春羽,福禄桐,垂叶榕,橡皮树,龟背竹,写下天堂鸟,琴叶榕以及巴西木时,我仿佛获得了一些现实感,但这虚弱的心安理得也不过是从百度上偷来的。所以,我才那么期待被一只真实不虚的手按在肩膀上,才那么热烈地期待煮出一锅有着沁州黄小米和宁夏枸杞、山东花生的粥。

“你这是在忏悔吗?”阿革诺耳叹息着,“但愿这不是一个梦中之梦!你知道,那本《伊利阿德的星辰》将我折磨得够呛,真实或者虚构,匍匐还是飞翔,这些都是生存还是毁灭一般的问题。就在今天早上,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这种古怪的句子还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我完全不懂这样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欧罗珀刚出生时发出的嘤咛都比它好懂,但我竟有着将这句子偷来放进《伊利阿德的星辰》的冲动,这有多么令我激动,就有多么令我羞耻!”

暮色四合,扮演着各类角色的天使们也已倦于游戏,或许是他们也感到了公园里那种弥撒一般的虔敬气息,此刻,他们纷纷望向我俩,又随着我俩一同望向苍穹。无论那独一的神曾经是如何地被纷扰着谈起,无论那一位大能者存在还是虚无,人在深切的怀疑与自我厌弃的一刻,总有神圣的光降临。

大家都怀着一颗祈祷的心。大家也都明白,这诚然就是危机的前奏。祈祷是危险的。谁都知道,那杀死阿革诺耳的涅俄普托勒摩斯,其后又遇到了国王普里阿摩斯,彼时,这善良的老人正在宙斯的神坛前祈祷。涅俄普托勒摩斯见状大喜,举剑扑了过去。普里阿摩斯毫无惧色地看着涅俄普托勒摩斯,平静地说:“杀死我吧!勇敢的阿喀琉斯的儿子!我已经受尽了折磨,我亲眼看到我的儿子一个个死了。我也用不着再看到明天的阳光了!”

照理,就算是我这样拙劣的小说家大致也会给老人一条活路,熟料——

“老头子,”涅俄普托勒摩斯笑着回答说,“你劝我做的,正是我想做的!”说完,他挥剑砍下了国王的头颅。

如果一定要给出神的确据,那么,杀戮与祈祷,正是永恒的两级。这算是渎神吗?我,牧羊人,梦中的阿革诺耳,天使们,我们面面相觑,只沉浸在与一座名叫“香都东岸”隔着一条马路的城市公园里。这情景与同一时刻欧罗珀的梦境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位阿革诺耳的公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世界的两大部分——亚细亚和对面的大陆变成了两个女人的模样。

在欧罗珀的梦里,两个对立的女人在激烈地争斗,想要占有她。其中一位妇女非常陌生,而另一位,亚细亚,长得完全跟我们小区里的人一样。亚细亚十分激动,她温柔而又热情地要求得到欧罗珀,说自己是把她从小喂养大的母亲;而另一位陌生的女人却像抢劫一样强行抓住欧罗珀的胳膊,将她拉走。“跟我走吧,亲爱的,”陌生女人对她说,“我带你去见宙斯!因为命运女神指定你作为他的情人。”

从梦中醒来的欧罗珀穿着一袭长襟裙衣,薄如蝉翼的裙边上用金丝银线织绣着那些神祇、那些她数不胜数的失德的血亲。她想,现在是万花烂漫的季春时节了吧?好啊,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就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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