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新春特刊
中国作家 黄光速 作品展
■ 作家简历 ■
黄光速 笔名:光束,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理工科一线教学、科研和管理工作。作为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已发表SCI论文150余篇,获准18项中国授权发明专利,1项美国授权发明专利。其中两项授权专利分别获得中国专利金奖和优秀奖,承担的科研项目研究成果获得教育部科技发明二等奖,中国石化技术发明奖一等奖等。培养硕、博士生近90名,承担本科生,研究生课程,牵头负责一门本科生专业主干课教学和课程建设工作,多次获校级教学成果奖。文学爱好者,现已退休退居二线。
★★★ 作 品 展 示 ★★★
汽笛 . 海的印象
那是八二年初秋,内陆长大的我第一次来到上海,夜宿黄埔江边的旅社。一夜酣睡,清晨朦胧中听见一声低沉悠长浑厚的声音,接着又是连绵好几声,骤然清醒,好奇地掀开窗帘,看见几艘货轮起航徐徐向东驶去,方才初识汽笛之声。这汽笛声不像汽车喇叭那么刺耳,带着严厉警告的意味,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也不像火车即将启动时的呜鸣,那样凄凉,让离人顿生从此天涯孤旅,不知归期的惆怅。轮船的笛鸣更像一个男低音用软软吴言在诉说:有离愁,有抚慰,更不乏淡定的自信。时逢周末,同事们为一睹大上海风貌,兴冲冲地去了南京路、淮海路等闹市街区。我却被汽笛声诱惑着,想去吴淞口看看轮船怎样由江驶入海,更想去造访神往已久的大海。来到吴淞口已近晌午,天空乌云密布,随时会有大雨倾盆。天像是一个巨大的穹盖罩在海面上,海天交接处,有一道稍明亮的弧线,却让人感到大海似乎被天穹限制在了这巨大的圆弧形界面下,感到些许失望和压抑。而那些货轮却缓慢坚定地向着天际驶去,它们要去到哪里?会不会遭遇雷暴大风,没有陆地上的标志物,会不会迷航?毫无理性的直觉让我一时竟有点抓狂,顿感出海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但冷静下来想大轮船可能有陀螺仪类导航,应该比早期的指南针更好使吧。对于大海的第一印象就这样留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我与海又有多次邂逅。一次在海口开会,海湾的海水延伸到了我入住宾馆房间的阳台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灰色的海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平心而论,北戴河的海在阳光映照下还是极美的,但我去造访时已至初秋,又错过了有名的“日浴”奇观。在鸽子窝海滨公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清代皇帝题写的匾额,记得好像是“万里沧海一勺水,千韧高山一杯土”的意思。其气吞山河的帝王气势,遒劲潇洒的墨迹,让人叹为观止。烟台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海边红色的别墅和地摊上并排叫卖着品种丰富的海鲜和色彩明艳的红富士苹果,其富足的多层次生活可窥见一斑。而大连的海和青岛的海好像是灰色或灰黄色,匆匆一游,恐有失偏颇。直到终于闲下来,专门驱车到三亚的亚龙湾。待登上高处已到正午时光,放眼望去,发现大海原来可以如此美丽:近处的海浪排列着整齐的阵列,有条不紊,不疾不徐,一波盖一波地轻拍沙滩,卷起晶莹剔透的浪花;湛蓝的海水一直延伸至烟波浩渺的远方。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涟漪点点,定晴细看方发现海天交接处全无界限,至多是蓝色的深浅过渡。偶有几艘船帆在远处出现又消失,若有若无,像漂浮不定的灵感......,深深地感动让我忘记了一切烦忧,消沉的心又不甘地膨胀起来,懵懂地憧憬着一个新的开始。
但是大海并不总是潋滟旖旎,它一旦暴怒起来,足以让人胆寒。曾在北海原生沙滩遭遇一次突发的台风袭击:但见海浪被狂风卷起,啸叫着拍打防波堤,似乎要把防波堤掀翻,吓得方才还在防波堤上垂钓、散步和骑车的人瞬间惊惶逃窜。风鼓动着浪,浪挟持着风,汹涌澎湃地向着更远处沙滩奔袭而来,海浪像冰山雪崩似地坍塌倾泄。顿时海滩上摆POSS的大妈,用连拍捕捉腾跃高度的大叔,摄制恩爱的情侣们全然什么都不顾了;美女提拉着纱裙,大妈们撩起甚至脱下碍事的衣裙,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拼命奔跑!是啊,诚如不羁的藏王仓央嘉措所言“除了生死,人生还有什么大事”。这时只有跑得快爬得高,才能保住性命无虞。倒是附近的货船鸣着笛,绅士般礼让着有序驶入港湾。这使我不由想到,若遇到这样的风暴,航行在深海的轮船绝对没有避风港可以让其安全停泊。在没有选择的困境中,只有直面被颠覆、被劈碎、最后被吞噬的风险。或许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凯旋归来的英雄们此刻才能如此从容。所以有识的人呐,永远不要自视甚高,囿于自己的认知而蔑视那些你所不知道的真理;而耽于鲜衣怒马的人呐,不要倚杖自己位高或多金就一定比那些夜里掏出赤子之心缝补好,黎明早起又努力工作的平凡布衣高贵很多。正如《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一书中主角保尔.科察金曾深刻地说,只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越来越大的风在波峰浪间肆虐,时而低沉咽呜,时而尖锐啸叫。诗人海涅曾形容这是海妖在浪尖舞蹈时的歌唱。诗人真是富于想象,只是这“歌声”十分诡异,让人感到惊悚和恐惧,哪怕远远逃离了海滩,仍惊恐不已。
无论是温情还是暴怒的大海,其海水颜色如何,如果大海没有了船,就少了一道鲜活的风景线,同时对占地球面积70%的海洋资源是一大浪费,甚至影响到现代文明和物质的繁荣。船有多种大小和类型,大游船应该更能体验出海远航的意味,为此我参加过一次旅游船出海。开始特意上了顶层,或倚靠在船弦上观船头劈波斩浪;或坐在船尾看余波追逐嬉戏,很是惬意。但时间一长,就感到单调乏味,因为海上的景观不像漓江两岸,总有意想不到的奇峰美景在下一秒出现。那航行在深海的船只每天在海上面对不变的风景和遥远的归期,就算是风平浪静、就算是海天一色,也该是多么落寞孤寂,更别说面对雷暴飓风......。为了回归群体,我下到了热闹的二层,那儿有美味的小吃水果轮流供应,有精彩的节目不间断地上演。新鲜感过去觉得不过是把陆地的灯红酒绿搬到了这移动平台。也曾去过一些有名的海滨游乐场。那里千篇一律的杂耍似的海洋画面使我很快就感到了厌倦。相反,在晴好的早晨或风高浪急的夜晚,听到船儿出海或归来的笛鸣声,总能使我感怀万千。我发现出海和归来的笛鸣声似乎有些差异:归来的笛鸣声好像更加高昂和稍为短促,听起来充满了轻松和喜悦;那铸就港湾的防波堤,犹如张开的手臂,热情地迎接远航归来的疲惫游子,不厌其烦地倾听着船儿航行在深海的感受…….。特别是防波堤上盞盏彻夜点亮的灯光,像极深情等待儿女归来的母亲执拗的心。
这样,浩瀚深邃的大海、经历漫长航程,以勇敢探索赢得对世界对生活深刻认知的船、深情款款地为我们讲述船儿离岸的依恋和归来的感受的笛鸣声、和为船儿构筑起安全港湾的防波堤,就一起勾勒出一幅立体的,自然真实的海的印象。
市声•市井中人
市声,这里指市井或集市中人的吆喝叫卖声。很多士大夫不屑市声和市井中人,如孔夫子曾说:“君子远庖厨”,相悖的是他是肉食者;“士绅”也喜欢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标榜自己的格调高。
小城市是难避市声的。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四川眉山县城玩,适逢李子上市,夜市上每个摊位都被马灯照得雪亮。商贩们大声吆喝“脆李子、鸡血李、桂花李”,邀你品尝。岂知我们从街头尝到街尾,谁也不想再买什么李子了。
那时候寒暑假特别长,即使在成都的高楼深院,仍时可听见市声。清晨,听到一串串清脆的“叮叮当、叮叮当”的金属敲击声,就知道挑担卖麻糖的人来了;午睡醒来朦胧中可听见懒懒的“买黄桷兰”的声音渐渐远去;暮色苍茫时也会有“蚊烟药蚊烟,买二仙牌香料药蚊烟儿”的叫卖声,由于儿字尾声拖得很长,声调升降起伏,我和小伙伴们都无厘头地喜欢哼这调调。现在忆及这些声音,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一幅幅当时生活的画卷,其实那时对于市声及市井中人鲜有了解。
后来插队落户当了知青,对于集市中的市声和市井中人多了一份认识。我一般会不缺席一周赶一次的集,闲逛一番后还可以打个牙祭。去赶集的路上,村里的女人和男人都负重前行。妇女往往背着一背篼刚采摘的新鲜蔬菜或拎着攒满鸡蛋的篮子;男人有的扛着原木,有的推着绑住肥猪或猪仔的鸡公车。集市上人声鼎沸,令人错愕的是:村民秒变商贩,其吆喝叫卖和讨价还价的才能使你觉得他们的情商智商都不低于读书人。散集时妇女回家最早,她们紧紧地攥着卖东西换来的钱,除了添置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自己一个子儿都不舍得花。一路盘算着女儿的嫁妆和儿子的学费还要攒多久。而男人们一般回来稍晚,个个面红耳赤,情绪高昂,因为他们把卖东西的钱部分拿来买酒喝了。在感叹男子汉潇洒豪爽的同时,川西坝子的妇女吃苦耐劳,对家庭强烈的责任感更让人动容。
对市井中人较深的了解是在青城山街子休养的时候。走出象牙塔,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开始那段时间,三天一次小集,六天一次大集,我差不多逢集便去。旅游业给这个曾经荒凉的古镇带来了繁荣,大集简直就是嘉年华:从市场里延伸到街边,摆满各色的新鲜蔬菜水果。此起彼落的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家用电器的音乐声和接踵摩肩的人群让人感受到。现在农村年轻人出门打工了,除了商贩就是留守老人卖自己种的菜。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小集,我去买一位大娘的白菜苔,一块钱一斤,老人蹬了一辆微型三轮车,说她从二十多里地以外的山里来,就为卖掉这二十来斤的菜。我听了有些心酸,连忙帮着推销。忐忑地操起当地腔口,在旁边吼上几嗓子:“买新鲜白菜苔,早晨刚摘的,没有打过农药的哦”。不知是我衣饰和口音的格格不入,还是“新鲜”和“没有打农药”等关键词打动了几位成都大妈,她们围拢过来,知道原委后也一边选菜一边热心帮忙吆喝,瞬间完胜其他商贩,很快把一车菜卖完!
市场上偶遇一位吴姓大哥不擅吆喝但卖的土鸡蛋资格,我们成了他家熟客。地震后村上在新建的两个小区都给他家分了新房子,但七十开外的吴大哥说夫妻俩更喜欢空气新鲜、绿树如城的青城山脉上的老宅。我深谙他们热爱自己的宅基地,不像有些人把坝上黑土地也变相荒芜着。他们辛勤地种植枇杷、牛尾竹、蔬菜瓜果和放养鸡鸭。吴大嫂更勤劳,扎着一双几十年前的辫子,穿着旧衣服,老式的军用胶鞋,房前屋后不歇气地干活,却从不打麻将也不上街消费。一次去她家买鸡蛋,恰逢她儿子在,这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居然伸手接下了卖蛋的二百多元钱。离去时我悄声问吴大嫂:“你儿子会把钱还给你吗?”她淡淡地说:“打麻将钱咋得够,不得再拿出来,说不定还要找我要钱呢”;想想又说:她家其实还过得,但只是先买了老吴的医保,她舍不得掏钱看病。是女儿心痛她,开车接她去看病,又帮她付检查费和药费。“不去了,一次几百上千元,总让女娃子破费不安心”。
市井中人大多也富有智慧。吴大哥教我们如何改造生土;如何给花卉、蔬菜施以不同的肥料。买菜时我也喜欢与人聊天,讨教一些上不了书的经验。因鱼结缘,我认识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卖鱼商贩。他幽默豪爽,吆喝起来中气十足,关键是口若悬河,很能推销:说他的鱼是春天在几十亩荷塘里放养鱼苗,秋冬季节再去荷塘收的。鱼粪作为莲藕的肥料而莲藕的根须就作为鱼饲料,是生态养殖;他养的泥鳅吃起来也很绵软口感特别好;又说黑鱼补人。在他的鼓动下我经常会超计划购买食材。我先生说我被他忽悠了,其实我只是选择相信,或许生态养殖减轻了我对塘养鱼的顾虑。但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听旁边的一个卖鱼的说,他心脏作了手术。这使我想起他抱怨胸闷气短,每天收鱼到邻近的几个集市上卖,睡不了几个小时等等。念及他一个小商贩,带着他家的娘子军,劳力劳心,还要支援儿子创业实属不易。现在生活比过去好,机遇也多了,想要更好还得拼搏。所以依我看:不关心甚至轻视弱势而以诚实劳动追求幸福的人不是清高而是一种罪过。
辛夷花随想
当新春伊始,和煦的微风拂面而来,我总会油然生起热切的向往:看辛夷花去!辛夷花为木兰科的落叶灌木植物,又名玉兰花。但是山外的玉兰花一般为白色,或者长着外紫内白的双色花瓣,十分呆板,所以我很少把山外的玉兰花与辛夷花联系起来。
第一次见到辛夷花是在四川江油药王谷停车场附近的小旅店。傍晚时分,我下车就径直向旅店方桌上供奉的那一束辛夷花奔去,全然不理会主人对于旅店的介绍。啊,这就是辛夷花吗?它被插在一个粗陋的容器里,也许花瓣过于硕大,或是向晚已不新鲜;它那墨绿的花萼略微塌下,看上去好似低着头。即便如此,那透明娇艳的浅粉红的花瓣,仍然是那样惊艳,充满灵气,让人不期遭遇满满的感动。次日晨,我们早早地将车停到山上。从山顶望去,那辛夷花一丛丛,一簇簇恣意地开在山坡或山涧谷底。颜色以粉红居多,但是饱和度却各不相同,从白色、浅粉、绯红再到紫红,简直把整个山谷装扮成了美丽斑斓的花海。这里是平武入口岷山东麓的一处摺皱山脉。山谷里地下有大溶洞,地面乱石林立,却隐藏着这样罕见大规模的野生辛夷花群落,真是一个地理奇观。近了看去:参差不齐的几十到几百年的老树,高的可达十几米,树干粗壮,繁茂的枝条交织延伸,上面没有一片绿叶,却挤挤地开满了婀娜多姿的花朵,像极了绝美的花伞。一树花简直就是一树诗:颜色偏白的,圣洁庄严,难怪印度人常将白色辛夷花种植在寺庙的长廊边。花儿以粉色的居多,深一点绯红色的花朵更是引人注目;人们欲一近芳泽,不惜攀上与树高度相当的悬崖高坡,与绯红色的辛夷花拍照。
虽花事如此壮观,但细细品来,这些千姿百态的花儿大致可以归为三类:首先是骨朵或花蕾。它们是那么的空灵清纯,羞涩矜持,仿佛在静思着什么,想些什么呢?犹如一个二八少女伫立在这美好的清晨。它们或许憧憬着未来。是啊,要是再有时间,我愿忘却所有烦忧,拂去世尘的浮华,守候在它下面,用我的眼睛摄下它开放的每一个细节,用我的心去体会花蕾美丽的遐思。但是我不能久留,只能从它姐姐们的现状来预测花蕾在未来定格的某一个瞬间。盛开的辛夷花或许是花蕾的未来:它们打开了所有的花瓣,尽管有些花瓣已经随风飘落,但是这些花儿却似乎没有对即将红消香断的畏惧和自我怜惜。它们低吟浅唱,婆娑起舞,恣意张扬,灿若云霞……。“我开花了,终于开过花了”这种绵长的自豪感也许包含着在严寒里准备开花的长时间的煎熬,在贫瘠泥土里执拗扎根的艰辛以及对终未开花的姐妹们的怜惜。而那些半开的辛夷花无疑是最美的:展开的花瓣自有一种烂漫风姿,而未开放的花蕊却展示着些许骄矜,这种妙曼的组合使它们格外的风姿绰约,尽显美的神韵,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到了终于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想到把这么美的花儿留在这渺无人烟的山谷里无声消落,我觉得十分惋惜。多想将它们带出这峰峦叠嶂的群山,就像那个卖油炸辛夷花瓣等小吃的美丽小姑娘,到山外的大城市里去做个白领甚至演员,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吸引更多的目光,领略更多的赞美。于是我买了十株辛夷花苗想带回家种在自己的花园里,可是旅店的老板说,这辛夷花苗在山外是很难开花的。我愕然,但转念一想,除了在山水国画里,山外我还真未见过这么生动美丽的辛夷花。为什么呢?回程途中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城市华丽的灯光渐近,我终于领悟:辛夷花是不喜欢这浮华尘世的,它就喜欢孤寂地生长在荒野的山涧或山谷,在那里静静地花开花落。要不是人们修了盘山公路,把酒店建到了百年老树的旁边,这辛夷花群落还真可能长在深山人未识。这抑或是它们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执着地以开花为生存的全部目的,醉心于享受整个开花的过程和安静自由的遐思。依我看来:如此执着地追求理想且甘之如饴,完全无意世人的评判,如此孤标傲世,应该是一种最高层次的清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