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姨终于从蜘蛛湾那些绕来绕去的小街小巷里走出来了。“蜘蛛湾”这个地名是苍姨取的,最近苍姨对这个地方着了迷,天一黑就往里面钻,一钻进去就迷路。迷过一次路之后苍姨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害怕迷路,她甚至——喜欢迷路。这不她又迷路了,她经历了险情,她在黎明前从那些蜘蛛丝的缠绕中走出来了。啊,多么奇妙的夜晚!多么热烈!快到家时,桐伯迎面朝苍姨走来。
“苍姨,您去哪儿玩去了?”他笑呵呵地问。
“去城市游乐场了。真好玩啊。”苍姨回答。
“嗯,那必定是销魂的。可惜我不能去,我得帮食堂挑水。”
他挑着那一担水走远了。苍姨想起他说的“销魂”这两个字。多么贴切!她转过身去看桐伯,桐伯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很矫健,扁担轻松地上下晃动着。
苍姨回到家,洗完澡,做了早餐吃过,就上床休息。
“苍姨,苍姨!”梦里有个人老在叫她,还扯她的脚。
她觉得那人是要约她出去,可她实在太困了。她挣扎着醒来,迷迷糊糊地走过去拉上没拉好的窗帘,又躺下继续睡。睡了一会儿,那人又来扯她的脚,还说起话来。她似乎说她是苍姨的老姐妹,也是蜘蛛湾的老居民。
“真有个蜘蛛湾?”苍姨在黑暗中大喊一声。她想让那人听见。
房里没有人回答她。她有点慌张,于是又躺下了。蜘蛛湾当然有,不过这事只有她自己明白,如要说给别人听就比较难了。还是自己享受吧。她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苍姨睡到下午才醒来。她梳洗完毕就去买菜。
“苍姨,”菜贩伍嫂一边将莴苣放进苍姨的菜篮子里一边说,“昨夜我看见您过了桥,您走得真快!过了桥可就得小心啊,桥那边什么人都有——”
“伍嫂,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天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没有没有,一切都正常。我有一双夜猫眼。”
“你,真的看见了?”苍姨盯着伍嫂问道。
“当然是真的看见了。那种地方,一闯就进去了,进去后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对吧?苍姨您放心,我决不会同别人说。”
“为什么要保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说我俩说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对啊,对极了!我俩说的也许是两个地方,可这样生活就变得有意思了。”
苍姨脸上显出不悦的表情。她拿着篮子赶紧离开了伍嫂。莫非伍嫂在开她的玩笑?人心莫测啊。不过不管它,她的幸福不会因这而打折扣。
苍姨又买了一只剖好的鸭子,打算下午来炖汤。晚上要好好地吃一顿,因为又要去蜘蛛湾。一想到这事就兴奋,巴不得马上就动身。这回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要老想着摆脱困境和纠缠,而要就地坚持、静待。说不定就会等来一些东西呢。
好久以前,苍姨所居住的这条“绿巷”中的居民里的一些人就知道了她夜间活动的秘密。苍姨就是从那时起,对居民们逐步地有了一些了解。她于是以“知情者”和“不知情者”来对人们进行划分。很快地,“知情者”变得令她感到亲切,“不知情者”则令她感到淡漠。但也有例外,比如伍嫂。伍嫂总是让她有不悦的情绪产生。这位卖菜的大嫂什么全知道,思路远比她辽阔,判断也比她精确。有时候,她的话语会让苍姨的某些活动失去意义,虽然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当她开口之际,苍姨感到她像探照灯一样扎眼。她最喜欢的知情者是桐伯。桐伯对他的交谈者体贴入微,善于营造身临其境的氛围。他可称得上是苍姨的知音。令苍姨感到奇怪的是:她在夜间活动时从未遇见过桐伯一次,但他说起话来却仿佛他时刻在她身边。苍姨想,这种蹊跷之处必定有一天会露出答案来。前不久苍姨同伍嫂在菜市场争吵过一次,是小小的争吵。开始是伍嫂提出对她的夜间活动的预测。“快乐与悲伤各一半。”她说,还煞有介事地眨眨眼。
“你不是神灵,也没到过我到过的地方。”苍姨反驳她说。
“我当然有可能到过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大同小异的。”她坚持说。
“你还是在夜里哄好你的孙女吧,这样你媳妇就高兴了。”苍姨恶意地说。
“我当然要哄好孙女,这事同夜间出游的快乐有关系呢。”
苍姨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怨气未消。她想,伍嫂会不会在有意破坏她的情绪?
伍嫂当然不会有那种坏心思,她只不过是说出她的直觉罢了。所以生她的气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多疑所致。苍姨这样一想就释然了。确实,为什么伍嫂就不能有自己的蜘蛛湾?她从她那个蜘蛛湾向苍姨这边看,当然有可能看到她啊。她自己夜间在游乐场钻来钻去,目不斜视,但别人作为旁观者看见她是很正常的。幸好伍嫂听了她尖刻的话并不生气。很可能,她比她站得高,也看得远。她自己才是那个陷在小圈子里出不来的人。那一次,由于伍嫂这位“知情者”的介入,苍姨对自己的夜间活动变得谨慎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耳听八方,可惜这一点很难做到。虽做不到耳听八方,她的思路却比过去活跃了。比如看见远处一座黑糊糊的桥,她就会想,这是桥还是山?抑或都不是,是公园的围墙?后来月亮出来了,桥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出来。幸福并不完全是在桥的轮廓显现的那一刻到来,往往是在猜测时涌现。
“苍姨,穿得这么周正,又要出发了吧?”桐伯问道。
苍姨笑着点头,眼看桐伯挑着担子远去——有挑不完的水在等他去挑。
苍姨走出绿巷,拐到刘家桥下时,天就黑了。出了刘家桥就是那个长坡,远远望去,坡上的那些板车像乌龟一样爬行着。苍姨自己也在坡边的人行道上爬行,一会儿她就气喘吁吁了。她看不见拖板车的人,只听见他们在喘气。哈,身旁这一位请她帮忙推板车,因为实在是拖不上坡了。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吧,毕竟这比她走路慢多了,她可以慢慢使劲。
她下了人行道,弯下腰,将双手搭在车后的货物上。她的手刚一搭上货物,板车就轻松地启动了。苍姨听见小伙子在念叨着:“苍姨苍姨……”她想,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她叫苍姨的?板车加速了,苍姨没来得及使劲它就跑了起来。于是苍姨也跟着跑。这是怎么回事呢?很快他们就上了坡,那青年停下来歇气了。
“小鬼,你认识我?”苍姨问他。
“蜘蛛湾的苍姨,谁会不认识?”他说。他的牙齿闪闪发光。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啊。”
“只不过是您没注意我罢了。在黑地里,您用不着注意我们。”
苍姨离开他走了好远,心里的喜悦还没有消失。她转过身朝下面望去,看见长坡上的板车都在飞跑了,真是壮观啊。“苍姨,苍姨……”那些车夫似乎都在一边喘气一边唤她。“哎——哎——哎!”她挥着手一一回答他们。当她这样退步走的时候,有一道围墙抵住了她。“啊,这应该是公园。”她说。
围墙内并不是公园,从一扇门进去,就看见灯光和广场。广场上空空的。苍姨想去广场,可总是走不到。她迈步的地方是黑暗的,灯光和广场似乎就在眼前。
“苍姨啊。”先前拉车的小伙子在暗处说道。
“我要去广场,那里有我昔日的记忆。”苍姨大声说。
“您已经在广场了。闻一闻这雨后的水泥地面的气味吧。”
苍姨用力吸了一口气,说:“对,这就是广场。我觉得我走不出这个圈套了。你怎么看?”
“多么迷人的氛围!您是问我关于货运的事吗?我一直觉得,货运是追求幸福的操练啊。就像您,夜夜都在蜘蛛湾,一轮又一轮地操练……”
小伙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苍姨仍在用力吸气,她想,这就是“销魂”吗?
当广场的灯光暗下去时,更远的处所有一些东西发光了。它们是一排一排的,悬在低空,有点像石头的形状。难道是她听说过的“永生石”?有一条土路通向它们,苍姨就站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她对自己说:“我已经五十八岁了,还是这么贪玩。只要一看到好玩的事,就将其他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有很多东西,看起来可以直通它们,实际上得掉转头反向寻找。”
在黑地里对她说话的居然是桐伯。但苍姨看不见桐伯。她尝试着掉转身往回走。现在到处都是黑蒙蒙的了,她只能没有把握地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嗯,好!这就上路了。”桐伯又说。
苍姨听见桐伯走远了。其实她倒愿意他留在身边。
她又走了一段黑路,为什么还没有看到永生石呢?土路上并不是完全寂静的,有人在路边说话。说话的人还不少,好像路的两旁都有。苍姨想,这个蜘蛛湾,唯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孤独。总是有人有事发生,这不正是她所向往的吗?瞧,又有人伸出腿来拦她了。她很谨慎,不会轻易被绊倒。
“您对我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请问?”苍姨小声问道。
“我希望你去死!”那人气急败坏地诅咒她。
苍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说话的那人似乎隐没了,没有回答她的询问。
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年轻了,他老追着她问:“苍姨,苍姨,您在哪里?”
“我在蜘蛛湾!”苍姨尽量清晰地回答说。
可是她觉得那人听不见她的回答,因为他还在问同一个问题。苍姨为了摆脱他,又转过身反向行走。她小心地注意脚下,害怕被绊倒。
“她是多么灵活矫健啊!”有一个人叹道。他不是问问题的那个人。
苍姨觉得这个人很会说话,甚至带给她前进的动力。可这里面有没有阴谋?她停下来,用一只脚向四处扫了一圈,没有扫到障碍。路边有个含糊的声音有点像桐伯,仔细一听又并不是。她倒希望桐伯出现。
她并没有拐弯,就进到窄窄的小巷里了。这才是真正的蜘蛛湾。先前那些长坡啦,广场啦,还有土路啦,都只是蜘蛛湾的外围。一进到窄窄的小巷里,苍姨的心就静下来了。这里有光线微弱的街灯,蘑菇一般的小矮屋,还有白天里不容易见到的梧桐树。那些小矮屋的窗户总是黑黑的,从来没打开过。苍姨想,屋里是有人的,不过不能同她见面。
小巷一般来说不长,一会儿就走到头了。所谓走到头,就是说转入了另一条方向不同的小巷。这另一条巷子格局不同,灯光更弱,她简直是摸黑行走。她又走到了尽头,转入了第三条小巷。好久以来她就发现了,这些小巷的共同点就是寂静和狭窄。一旦进入就只能乖乖地顺路往前,想要在它们里面找出白天的那种异常乐趣是不可能的。巷子里所有的事物都显得单调、刻板而又意义不明。然而就是这种意义不明挑逗着她的神经,让她跃跃欲试地想要肇事。比如这盏街灯,光线很弱,还带着红棕色,为什么要不停地眨眼?它是努力要熄灭,还是顽强地挣扎着不肯熄灭呢?苍姨飞起一脚向那灯杆踢去,街灯立刻就熄灭了。而且不光它熄灭了,这条小巷的所有街灯全熄灭了。苍姨站在漆黑之中。半空里响起一个狂人的笑声,苍姨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那人也只是短短地笑了几声,小巷里又恢复了寂静。苍姨缓慢地迈步,伸出两手向前探索。她竭力回忆刚才这件事,想从中分析出某种喻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线索都还在游动之中。她只能继续行动,用她的行动来推动事物成形。
走了一段时间,她感觉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转弯——她进入了又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的街灯更亮一些,灯杆非常粗,质地竟然像是铸铁的。她是不可能用脚动摇它们的。每一盏灯都在阴险地按自己的节奏眨眼。苍姨凝视着它们,眼前出现了橘园。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一个灯柱上时,橘子花的香味就更浓了。灯柱的质地不再像铸铁,而是有点像人的肌肤了。“你好,你好……”苍姨小声对它说。“不是梧桐树,而是合欢树。”灯柱里面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苍姨看着小巷里的合欢树,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可是现在她得回家了,天马上要亮,天一亮——
她来到了街口,这是真正的街口,而不是通往另一条小巷的转弯处。大马路上的街灯一下就灭了,白昼的光线占领了整个城市。苍姨回头一看,小巷不见了,仅仅在她的右边还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
苍姨睡到下午才起来。她一边穿衣一边记起了昨夜的那些事。似乎发生过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时间的区分也不清晰。一共有多少条小巷?每条小巷有些什么样的格局?这些事当时是清楚的,现在却混成了一团乱象。关于昨晚游戏的开始她也有几种印象:一种是,她是从在长坡推板车开始进入蜘蛛湾的;另一种是,她是从脚踢一根灯柱认出蜘蛛湾街区的;还有一种是,她没有真正进入蜘蛛湾,她是从此刻开始才进入它的。她喝完这杯茶就会在那条小巷里追赶那只肥鹅了。
苍姨从菜市场回家时看见桐伯已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他放下那担水,亲切地对苍姨说:“心想事成了吗,苍姨?”
“我不太能分辨。桐伯觉得我像个能成事的样子吗?”
“像,很像。”桐伯肯定地点头,又加了一句,“我体验过了。”
她又一次转过身观察他担水的样子,她想桐伯必定知道她在看他。哪里有桐伯,哪里就是蜘蛛湾。她的脚步变得有定准了。
饭刚刚煮好,苍姨就听见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响声了。苍姨很喜欢江南的小雨。她想象着独自举着一把伞在蜘蛛湾错综复杂的窄巷里行走的老妇人,那画面令她动心。雨点是最好的陪伴者,它们总能回答她心中那些琐碎的问题,并以它们的笃定给她带来勇气。“嗒嗒,嗒;嗒嗒,嗒嗒……”苍姨听得入了迷。
有人敲门了。居然是伍嫂。苍姨对她的怨气已经消了。
“我来,是想告诉您,桥那边的扶手缺了一块,是暴风雨弄的。”
苍姨请伍嫂坐下喝茶,可是伍嫂得回家去哄她的孙女了。
“我俩今夜还会相见。”她边出门边说。
苍姨一边吃饭一边想,在她住的这一带,伍嫂算是最惦记她的人了。可是苍姨不太喜欢她的惦记,没来由地认为她总有恶意,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这还是因为她对自己所做的事不够有把握吧。常常,她感到自己的夜间活动鬼鬼祟祟,意义不明。这种时候,她往往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当然,像桐伯那种贴心人又另当别论。刚才伍嫂说她夜里还要到她所在的地方来,就好像她时时刻刻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一样。她应该是真的知道吧。好,不去想她了。
苍姨收拾好厨房,又洗了个澡,吹干了头发。她朝窗外一看,雨已经停了。真好,空气真新鲜。可是她还是得带一把伞,这个季节,雨说下就下的。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她在蜘蛛湾时,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了。忘记了就忘记了吧,应该每一次都重新开始。也许伍嫂同她一样,是从这种角度去考虑问题的,所以她才会说“我俩今夜还会相见”这种话嘛。看来伍嫂能说出自己的意思,而自己在这方面远比不上她。莫非她是因为心中隐隐地嫉妒才排斥伍嫂?不管什么时候,当一件事还没开始做时,苍姨是不能总结出什么看法的。她的思路一点也不能超前,即使是已经做了某件事,她常常也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想出那件事的意义来。那么,既然她是这种性情,就顺着性子去做吧。即使真碰见了伍嫂,也不是一件坏事嘛,干吗小题大作。想到这里,苍姨感到很好玩,就笑了起来。外面有只狗听到她的笑声,就汪汪乱叫。莫非那只狗也是从蜘蛛湾出来的?“她不会亲自来,但你一定会遇见她,今夜一共遇见两次。”她心里有个声音说。苍姨轻松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走进外面的黑夜。她从家中出来的最后印象是一个人影弯着腰从她面前经过,手里提着一盏橙色的灯笼。她问那人是不是桐伯,那人回答说怎么会是桐伯,他是刘家桥下的老七嘛。苍姨不知道老七是谁,就不理他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的口气是多么理直气壮啊,这正是蜘蛛湾的风度嘛。
朦胧中看见一条马路,她觉得这应该是郊区的马路,因为路的两旁没有房屋。
马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吵吵闹闹的。似乎这些人分成了两派,情绪都很激动。苍姨夹在这些人当中,情绪也没来由地变得激动了。她旁边一位中年男子推了她一下,质问她为什么大晴天还带着雨伞。苍姨回答说她从家里出来那会儿还在下雨呢。那人就粗鲁地笑起来,打了一个不雅的比喻,大意是说她“杞人忧天”。苍姨有点生气,就避开了那人。然而她这一避就踩着了一个人的脚,那人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说“疼得不想活了”。苍姨只好蹲下来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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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