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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8期|陈世旭:表叔

2024-08-07 1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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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当代作家。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集多种。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79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


表叔

陈世旭


小弟记事,是进了表叔家以后开始的。

之前,爹爹怎样半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满身是血地回到驻防的城市,怎样带着一家人从外省跋山涉水,丢失了小弟的两个姐姐,怎样回到离开快二十年的城市,老屋那片街巷已是废墟,怎样像叫花子一样找到了表叔的家……都是零零星星听大人说的,只有些模糊印象。

从老码头上岸,路对过就是上水巷口,表叔家在上水巷里。

巷子窄得像条缝,两边的小饭铺和杂货店密密麻麻,驾船的、打鱼的、河对面乡下过来赶集的,各种各样的男女老少,把巷子塞得满满的。表叔家的门面小,行人一不注意就走过去了。

姨公公已经不在,表叔接手做了坐堂郎中。

医馆没有招牌,大门是厚厚的活动木板,早上一块一块卸下,放进里屋,店堂就完全敞开。

店堂窄小,正墙一侧是进里屋的门,剩下的墙面,上面挂了一幅画:幽暗的背景上,是一个古代老人,酱色的高筒帽,蓝色的大襟袍,瘦脸上神色劳苦心事重重。

画下面的硬木椅上,坐着细瘦的表叔,身前横着一张粗重的硬木桌子,桌上除了一个轻烟飘忽的小香炉,什么也没有。跟画上那个古代老人一样,表叔也是一脸忧愁,好像是从画上传下来的。

求医的人一个个畏畏缩缩地进来,又一个个满脸指望地出门。门外人声嘈杂闹哄哄,门内古炉香烟静如海。

里屋天井两边的厢房,光线最好。先前一边是表叔夫妇的卧室,一边是表叔的书房。

小弟一家住了书房。

爹爹受的伤不在要命的地方,调养了一些日子,渐渐恢复。姆妈去给表婶帮厨,爹爹去煎药的作坊打杂。

“要不得!要不得!”

表叔一脸煞白,嘴唇上几根稀疏的胡子簌簌发抖:

“兄嫂这是折煞我啊!”

爹爹之前屁股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卫兵。若不是亲戚,表叔见了只会侧身走过。

“有什么要不得,我就丘八一个!”

爹爹从军前,爷爷在街上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家里时常揭不开锅,几个小孩子就在街上打流。爹爹年纪大些,有天见到军队张榜招兵,就跟着跑了。

“你不嫌我落魄,我已是三生有幸。我这一家三口要是白吃白住,那就是你折煞我了!”

爹爹脾气暴躁,一急起来就握紧一只拳头“砰砰”捶胸口。

表叔长叹了口气,说:

“那就劳烦你帮我个忙。”

多年来,表叔手头积攒了许多古代医书没有记载却灵验的民间药方;许多乡下人告诉他的省钱省事还容易采集的草药;许多用药的经验,比如有的方子,在医典里每一种都是毒药,组在一起却是良药,要紧在掌握剂量,病情不同,剂量也就不同,全凭医生各人的把握;许多过去的药书中将两药误为一药的,一药误为两药的,品种混淆不清的,药用部位失真的,药物归类不当的,等等,都随时随手做了记录。

表叔“劳烦”小弟爹爹把这些记录抄写成册。

爹爹毛笔字写得好,蝇头小楷写出来跟老书上刻印的一样。当年入伍,读书人出身的长官见他年少机灵,带在身边做勤务,由此成了他的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先生。每天早起晚睡,军务之外,长官写字练拳,爹爹都跟着:磨墨、沏茶、比比画画。长官见他用心,正式教他认字、写字、作诗、学拳,后来就让他做文书,做参谋,上火线,当军官。没想到有一天那笔字派上了用场。一身杀气的爹爹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对着天井的窗前,工工整整地抄写表叔的记录。

小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无论爹爹怎样反对,表叔在附近的小学给他报了名,交了书费学杂费,表婶翻出了儿子的小书包。爹爹每天接送,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没头没脑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恨自己无用,恨自己带着一家人成了表叔的累赘。有一次走到没人的地方,又握紧一只拳头“砰砰”捶胸口,把小弟吓哭了。

夜里,小弟发起了高烧,呼吸突然急促又突然止息,面色一下血红又一下铁青,眼睛上翻,瞳孔散大,口吐白沫,牙关紧闭,颈项强直,全身一阵阵抽搐,大小便失禁。把一家人吓坏了。

表叔赶来,一边连声说“不怕,不怕”,一边把小弟在床上放平,打开针盒,一根针一根针细细捻着,从鼻子底下开始,扎到脚板心。

也就几分钟,小弟缓过了气。

表叔看看小弟的舌头,又伸手按按他的小肚皮,和颜悦色地说,好好,没事。

这次小儿惊厥,后来成为表叔详详细细给小弟讲穴位的例子:

这是“人中”,这是“合谷”,这是“十宣”,这是“内关”,最后这个是“涌泉”。

谁都看得出,表叔嘴上不说,但像疼自己儿子一样疼小弟。

表叔几代单传,前面的老人们自己安慰自己说:也好,祖上留下的医道可以一脉相传。但传到表叔这一代就传不下去了。他的独生子死活不肯学医,一心要去大城市的洋学堂学画画。姨婆婆、表婶哭肿了眼睛,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无奈怎么也劝不住。

表叔最后说:

“随他,喜欢就好。”

儿子天分高,操行又好,在洋学堂学了几年,被选上公费留洋。临走前回来了一趟,画了一张油画留下,衣帽是古代的,面目却是照表叔的模样画的。爹爹告诉小弟,画的右下角斜着往上写的那几个潦草的字是“李——时——珍”。

表叔把画挂在自己坐堂的正墙上,时时感觉儿子就在身边。小弟来了,他又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儿子。

在大人们嘴里,医馆曾经很兴旺,门头上挂过官府送的金匾。不记得从哪一代开始渐渐败落了。姨婆婆说,都是洋医院造的孽,抢了我们祖宗传下的饭碗。每回听母亲抱怨,表叔都不吭声,既不附和,也不反对。私下里,跟爹爹谈天,他说:这样的年头,安生就是福啊!

来找表叔的病人,少见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多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有的人用瓜菜鱼虾抵医药费,有的人实在两手空空,表叔就“哦”一声了事。不论有钱没钱,表叔都小小心心,轻言细语,偶尔问一声或叮嘱一声,就像悄悄话,生怕惊动了对方。

表叔三根手指在求医的人手腕上一搭,就把病人说得鸡啄米样地点头;几根细针轻轻一扎,腰酸背痛得直哼的人就松了口气;发炎厉害的就“放血”,就是在耳尖上扎出几滴血,疼痛还不如虫子叮一口。有回在路上遇见一个拉黄包车的,手顶肚子,额头冒汗,痛得弯了腰,脸都扭歪了,表叔握紧拳头,用中指的拐尖对准那人的小腿外侧按下去,用力扭了两下,那人一声尖叫,打了两个长嗝,放了两个响屁,一下伸直腰,舒了口气:好了,不痛了。

“这个穴是足三里穴,是强壮要穴,可以针灸、艾灸,来不及也可以按压,有燥化脾湿,生发胃气功效,对胃痛、呕吐、呃逆、腹胀、腹痛、肠鸣、消化不良等等,效如桴鼓。”

一有机会,表叔就给小弟讲穴位:

“推拿有几千年历史。每个人身上有三百六十五个穴位,跟一年的天数一样,脚上和耳朵上的穴位最多,大多跟五脏六腑关联,只要找准穴位揉一揉、按一按,就是治病。”

最神奇的是,街上卖菜大嫂说两个月没来身上了,请表叔给她开通经的药。表叔伸出手背上青筋一清二楚的手,给她把完脉,板着的脸浮起笑容:

“恭喜。”

大嫂不信:

“不可能的,我儿子十几岁了,之后再没有怀过。”

表叔还是笑笑:

“我搭错脉的事少不了的,说得不对,不收诊金。”

小弟为表叔抱不平,但他不懂什么是“来身上”,什么是“通经”,表叔摸摸他的头,说:你现在不需要懂。

过了些时,那个大嫂没来街上卖菜。好久好久,大家已经忘记她了,她却抱着一个小宝宝进来,对表叔连连鞠躬:

“我是来补交诊金的。去年您老说我怀上了,我不信,而今这女儿满月了!”

表叔也很开心:

“一儿一女,一龙一凤,正是一个‘好’字!”

小弟觉得表叔太了不起了,应该高人一头才是,但表叔却好像特别胆小,在他手上看好了病的人送来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一类牌匾和卷轴,他都收进里屋的库房,从来不挂。有人当面夸他“神医”,他立刻就受了惊吓似的摆手:

“不敢,不敢,千万莫说这种话!我也是剥皮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

表叔说的是实在话。

码头上扛大包的水生全身蜡黄,让人扶上门时已经有气无力。表叔很痛心:

“这种病,我无能为力,你们赶紧送去大医院,或许有救。”

表叔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说没有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几个月后,水生又在码头扛大包,表叔见他红光满面,为他庆幸:

“还是大医院有办法。”

水生回答:

“我没去大医院,回了乡下等死。春荒没粮,只好吃草,没想到把病吃好了。”

表叔眼睛一亮。请水生下次带些那种草来,好用在其他同类病人身上。但连用了几次,病人都不见好。又去问水生:你病见好是在几月?水生说是春三月。表叔恍然大悟:春三月阳气上升,百草发芽,这时的草才有药力。

“医道最大,医理难精。人不穷理,不可以学医;医不穷理,不可以用药。做医生的,不能明病救人,反误其时,就是庸医了!”

表叔扼腕顿脚。

小弟从来没有听过表叔说自己医术高明,倒是不止一次听他自责。

不管到什么时候,小弟都觉得寄住在表叔家的几年,是他一辈子最难忘最快乐的日子。没有之一。

店堂后的里屋,最前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晴天,照进阳光和月光;雨天,水像四面帘子一样挂下瓦檐。周边养着盆花,都是草药,用来辨别药的真假,防止用错药。

过了天井,是宽敞的正厅。挂着老画和对联的中堂、 摆着香炉和烛台的供桌、黑得发亮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无声无息,却让人胆怯。天井和正厅两边是一间间的厢房。再往后,是饭堂、厨房和煎药的作坊。

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乃摘星汉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为济生郎

中堂上的对联,字写得虽然中规中矩,但纸面已经发黑,墨迹已经模糊,爹爹花了好长时间给小弟讲解:上联的“摘星汉”是比喻医生的志向,下联的“济生郎”是形容草药的美妙。

进到里屋,就像进到另外一个天地。清凉、洁净、沉寂,与世隔绝。淡淡的药香,在屋子里飘散,让你知道这里并不是传说里的洞天福地,仍然是尘世上的百姓人家。

大家都喜欢小弟。小弟乖,不闹,总是不声不响,远远的没见人就见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姨婆婆叫他“大眼锣”,见面头餐饭,说“大眼锣坐我边上”,这个位子之后再没有变过。姨婆婆说,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天爷见她一个孙子不在身边,又给她送来一个。

小弟最喜欢夏天的夜晚。正厅靠近天井的位置,摆了几张竹床,一家男女,以及作坊的火工,都在一块儿乘凉。再热的伏天,这里也不用打扇,也不用赶蚊子——因为没有蚊子。大人们手上拿把蒲扇,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要不然不像过夏天。蒲扇的最大用处,就是做讲故事的道具。

每回讲故事,大家一定请姨婆婆开头。姨婆婆一手搂着小弟,一手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

从前有个靠挖药为生的老婆婆,无儿无女。年老了,挖不了药,只好讨饭,希望能遇上个心术端正的后生做干儿子,把自己认药的本事传下去。

先先后后有几家人把老人接到家里,有的住了个把月,有的才过十几天,不见老人提传药的事,就把老人赶出了门。

老人被看成骗吃骗住的疯婆子,无人收留。一个大冬天,她又冷又饿,倒在了一个砍柴人的门外。

砍柴人两口子把老人搀进屋里,端上热饭热菜,说:“您这把年纪了,要是不嫌我们穷,就在这里住下吧!”

转眼春暖花开,老人说:“长住你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还是走吧。”砍柴人两口子急了:“您老没儿女,我们没了父母,认您当娘,一块儿过日子,不好吗?”

就这样,老人过了好多年福气日子,到了高龄。有一天,她突然对砍柴人说:“儿啊,你背我上山走走吧。”

砍柴人背着老人翻山越岭,上坡下坎,累得浑身大汗,还不断宽老人的心。在一片野草中,有一丛线形叶子、开着白中带紫条纹的花,老人让砍柴人停下,说:“把它的根挖来,这是一种药草,能治身虚肺热。”

“你知道娘早年是采药的吗?”

事后老人问。

“不知道。”

“那你怪娘这么久才告诉你吗?”

砍柴人说:

“不怪。娘是怕有人一心只想拿认药的本事发财,忘记了采药的本分。”

老人舒心地说:

“总算遇到懂娘心思的儿子了。这种药还没有名字,就叫它‘知母’吧。”

后来,老人教砍柴人认识了许多许多药草。老人过世后,砍柴人做了采药人。他一直牢记老人的话,真心实意为救天下病苦不辞辛劳。

姨婆婆讲了,轮到表婶。表婶说,好,我讲“人参”: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蒙山上,两棵千年的人参,有了灵性,变成了人参娃娃。月夜,有人在山上见过他们——一男一女,白生生、胖乎乎的,系着红肚兜,蹦蹦跳跳。

一个坏和尚听说了,骑着一头毛驴,带着两个小和尚来到蒙山,建了一座寺庙,白天睡觉,夜晚出去寻找人参娃娃。

有天晚上,坏和尚出门了,小和尚正在舂米,忽然来了两个围着红肚兜的白胖娃娃,说:“我俩帮你们舂米好吗?”从此以后,每当坏和尚外出的夜晚,两个娃娃就来帮忙干活,然后一块儿玩耍,快活极了。

不久,这事被坏和尚发现了。他对小和尚说:“我给你们一人一根带红线的针,胖娃娃再来的时候,偷偷把针别到他们的红肚兜上,以后你们只要一想跟他们玩耍,他们就会出现。”小和尚信以为真,高兴极了。两个胖娃娃再来的时候,他们照坏和尚说的做了。

第二天早晨,坏和尚顺着弯弯曲曲的红线寻到大山深处,挖出了人参娃娃。回到庙里,他把人参娃娃放进铁锅,压上大锅盖,叫来小和尚:

“你们只管烧火,不许打开锅盖,否则我要你们的小命。”说完就去睡大觉了。

火刚点着,就有喊声随着一股香气从锅里飘出来:

“救救我们!”

小和尚赶紧打开锅盖,看见了两个胖娃娃,不顾一切地抱出来,让他们从后院逃走。分别前,两个胖娃娃塞给他们一人一个小山果,说:

“遇到危险,就把它放到嘴里。”

坏和尚发现小和尚放走了人参娃娃,就去拿刀杀他们。小和尚赶紧把小山果含到口里,只觉浑身发轻,双脚离地。他们赶忙抓住拴在桂树上的毛驴缰绳,没想到毛驴和桂树也拔地而起,升天而去。

人参娃娃后来迁到了东北大森林,在那里安家落户,繁衍生长。

小和尚被王母娘娘派去做了看守“人参果”的仙童;毛驴被张果老当了坐骑;桂树被嫦娥栽到了月宫门前。不信你抬头看看天井上面的月亮,桂树的影子清清楚楚呢!

作坊火工做过军队的伙夫,讲故事离不开打仗:

西汉大将军霍去病有一次被匈奴围困,正是六月天,荒无人烟的塞外,暑热蒸人,粮草将尽,水源不足。将士们纷纷病倒,许多人脸肿、尿赤、尿痛、淋漓不尽。万难之际,将军的马夫忽然发现所有的战马都安然无恙。观察的结果,是这些战马吃了战车前面的一种野草。

霍将军立即命令用这种野草煎汤。将士们喝了这种野草汤以后,疾病很快痊愈了,重整旗鼓,冲上战阵,打败了围困的匈奴。

一种从来无人注意的野草成了一味利水消肿、排石通淋的要药。因为这种草是在战车前发现的,所以取名“车前草”。

……

表叔医馆的大人,个个都是讲故事的能手。他们讲的故事,都跟医药相关:

《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原来是天蓬元帅,他的千金犯了天条,打下凡间,托草投胎成了“灵芝”。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发现了“鱼腥草”。

“丁香”就更有意思了。古时有位官员做客,主人举壶敬酒,只滴了几点,出了个上联:“冰冷酒,一点,二点,三点”,前三字的偏旁,正好是后面的“一点二点三点”。官员正想着下联,外面传来了“丁香花”的叫卖声,立刻对出了下联:“丁香花,百头,千头,萬头”,前三个字的字头,正好是后面三个字的字头。

闲空的时候,表叔也会来乘凉,讲神农尝百草,讲扁鹊望闻问切,讲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讲阴阳调和、气血平衡,讲表里、虚实、寒热……他是医生,却说 “是药三分毒”,不到非不得已不用;他是中医,却不讲忌口,也不讲进补。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草木菜果谷是五部兵权;说丹石无须外求,人身就是炼丹炉;说灵丹妙药莫过五谷杂粮,饥来吃饭倦来眠,就是十全大补;说世上没有包医百病的秘方,凡是卖长生不老药的都不是真医生;说最好的医生是各人自己,治已病不如治未病,起居有常,饮食有度,进退有据,得失有节,就是治未病……教小弟各种不花钱或少花钱的小窍门:凉水镇咳,掐指止呃,篦子刮痧,拔火罐除湿,姜糖汤发汗……听得小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懂非懂,但此后终身受益。

表叔家的饭食很清淡,只有姨婆婆和小弟有荤腥,姨婆婆又总把自己的那一份给小弟。爹爹笑说:不是说肉上火,鱼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么,你们不怕宠坏了这个小东西!

表叔认真说:“不碍事。小孩子长身体,只怕营养不够。”

也许是奇奇怪怪的故事听得多了,小弟有些入迷。

夜深人静,月光照下天井。小弟起夜,隐隐约约中,看见天井一角的花盆边有个戏台上的小姐在轻轻啼哭,揉揉眼睛再看又不见了。拉完尿回房,问爹爹,爹爹很不高兴地一翻身:“莫名其妙。”问姆妈,姆妈说,“是梦吧?明天问问表叔。”

第二天一早,小弟就去找表叔。

表叔仔细听完,让小弟把他带到那个花盆边上。

那是一盆芍药。

一边的表婶对表叔说:

“这些花草,在你手里都是良药,只有这棵芍药冷冷清清。医书说过它可以止血、活血、镇痛,还可以滋补、调经,你怕是委屈它了。”

表叔说:“我试过多次,花叶梗都无法入药。”

表婶说:“试过根吗?”

一下提醒了表叔。

转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表婶切菜不小心割了手指,让表叔捣碎芍药根,敷上伤口,血立刻止住。过了几天,伤口愈合,一点痕迹也没有。

表叔对小弟说:

“多亏你那个梦!要不然,我差点错过一味好药。”

小弟在心里把表叔跟爹爹作过比较,觉得自己更愿意亲近表叔。表叔有本事,又和气,不像爹爹,硬邦邦的,还老发脾气。听姨婆婆和表婶跟姆妈开玩笑,说要认小弟做干孙子、干儿子,让小弟跟着表叔学医。他天天巴望好事成真。

小弟不知道,最好的日子,往往是最后的日子。

爹爹带着家人回老家前打的那一仗,是跟日本人打的最后一仗,也是他一辈子打的最后一仗。一场昏天黑地的世界大战就在那一年结束。

在表叔家住下,一晃就是三年。这三年,在小弟这里,好像眨眼就过去了,在爹爹那里,却是度日如年。他每天看上去平静得像井里的水,心里其实像火上的药罐一样煎熬。三年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出生入死,突然打住,收不住心。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个枪林弹雨里出来的大男人,居然长久寄人篱下!半夜三更,他常常坐在黑暗中,咬牙切齿,长吁短叹。

表叔从不买报,也不看报,家里只有医书,他也只看医书。每隔几天,小弟放了学,爹爹接上他就先去老远的报馆,那里有报摊,看报不花钱。有一天,看着看着,他的牙齿突然“咯咯”作响,抓着报纸的手很厉害地抖起来,从身上摸索出一个铜角子,买下那张报纸,然后死死捏着,拉起小弟飞快地往回走。

那张报专登广告的那一页,有一个告示:

安置抗战失散官兵。

联络人是爹爹的先生。

“老表,看看!”

爹爹一阵风走进店堂,把手上的报纸摊开在表叔桌上,一肚子的欢喜按捺不住,眉飞色舞:

“时来运转了!”

表叔完全没有爹爹那样强烈的反应,看完报上的那个告示,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久才说:

“兄既是有高就,我也不便挽留了。只是时事纷纭,天道莫测,兄宜三思而行,好自为之。”

“当然,当然。”

爹爹连声回应。但那只是客气罢了。连姨婆婆都说过表叔一辈子活得太小心了,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爹爹就更不会在意表叔的话里有话。

很快就搬了家。租的房子里,几家住户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爹爹换了一身新装,走路又抬着头,腰身又挺得笔直,他供职的省府,高大的门楼一重接一重,每一重都有门卫。礼拜天,爹爹带小弟进来过,每次都要叮嘱一声:不许大声说话,不许乱跑。最里面的院子,有好几栋带花园的小楼。隔三岔五,爹爹就把表叔送到这里,表叔进了花园,他就在外面等着。

爹爹有了公职后最上心的事,就是举荐表叔。他跟小弟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表叔对我们是救命之恩。凤凰不能落在鸡窝里,他是医药世家,不该埋没在市井闾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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