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褒《与周弘让书》
原文
嗣宗穷途〔1〕，杨朱歧路〔2〕。征蓬长逝〔3〕，流水不归。舒惨殊方〔4〕，炎凉异节。木皮春厚，桂树冬荣。想摄卫惟宜〔5〕，动静多豫〔6〕。贤兄入关，敬承款曲〔7〕。犹依杜陵之水〔8〕，尚保池阳之田〔9〕。铲迹幽溪，销声穷谷〔10〕。何其愉乐，幸甚幸甚！
弟昔因多疾，亟览九仙之方〔11〕；晚涉世途，常怀五岳之举〔12〕。同夫关令，物色异人〔13〕；譬彼客卿，服膺高士〔14〕。上经说道，屡听元牝之谈〔15〕；中药养神，每禀丹砂之说〔16〕。年事遒尽〔17〕，容发衰谢。芸其黄矣〔18〕，零落无时。还念生涯，繁忧总集。视阴愒日，犹赵孟之徂年〔19〕；负杖行吟，同刘琨之积惨〔20〕。河阳北临〔21〕，空思巩县〔22〕；霸陵南望〔23〕，还见长安〔24〕。所冀书生之魂，来依旧壤〔25〕；射声之鬼〔26〕，无恨他乡。
白云在天〔27〕，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28〕。援笔揽纸〔29〕，龙钟横集〔30〕。
注释
〔1〕嗣宗：三国魏阮籍，字嗣宗。史载其“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三国志·魏书·阮籍传》注）。
〔2〕杨朱：战国时魏人，哲学家。《列子·说符》记其邻人亡羊，率众人追之，仍未获。杨子问其故，邻人以“多歧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而不知所从答之。
〔3〕征蓬：远飞的蓬草，此自喻入北。
〔4〕舒惨：犹甘苦。殊方：异域。
〔5〕摄卫：保养护理。
〔6〕豫：安乐。《尚书·金縢》：“王有疾，弗豫。”
〔7〕“贤兄”二句：指周弘让兄周弘正自陈出使北周。款曲：详尽的情况。
〔8〕杜陵：汉置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东南。汉代名士张仲蔚、蒋诩皆隐居于此。
〔9〕池阳：汉置县名，因在池水之阳而名。治所在今陕西泾阳西北。《汉书·沟洫志》载武帝时赵中大夫白公穿渠引泾水注渭，溉田四千五百馀顷，民歌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
〔10〕穷谷：指周弘让曾隐居的句容茅山（在今江苏西南）。
〔11〕亟：屡次。九仙之方：《列仙传》载滑子好饵朮，食其精。隐宕山，能致风雨，受伯阳九仙法。汉代淮南王刘安曾得其文，却不能解其旨。
〔12〕五岳之举：指汉代隐士向长与好友禽庆同游五岳名山而不知所终事，见《后汉书·向长传》。五岳，指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
〔13〕“同夫”二句：指《列仙传》载关令尹喜善内学星宿，曾观气“候物色而迹之”，知老子将至事。
〔14〕“譬彼”二句：战国时燕人蔡泽入秦为客卿前，曾问相于唐举，后富贵、享寿果如其言。事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客卿，在本国做官的外国人。服膺，衷心信服。膺，胸。
〔15〕“上经”二句：《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上，头等的。元，本作“玄”，清人避康熙玄烨讳改。玄牝，道家所称大自然孳生万物的根源。
〔16〕“中药”二句：《本草》有“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之说（见《文选》嵇叔夜《养生论》李善注）；《史记·封禅书》、《本草经》又有丹砂益寿延年之说。禀，领受。
〔17〕年事：岁数，年纪。遒：迫近。
〔18〕“芸其”句：语出《诗经·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芸，枯黄的样子。
〔19〕“视阴”二句：据《左传·昭公元年》载，秦桓公子后子曾与赵孟论国亡年限，“赵孟视荫曰：‘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后子出而告人曰：‘赵孟将死矣。主民玩岁而愒日，其与几何？’”愒，荒废。徂，通“殂”，死亡。
〔20〕“负杖”二句：刘琨《答卢谌书》：“块然独立，则哀愤两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刘琨，字越石，西晋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人。惨，悲痛。
〔21〕河阳：汉置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孟县。
〔22〕巩县：今属河南，在黄河南岸、洛河下游。
〔23〕霸陵：因汉文帝葬此而置县命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东北。
〔24〕长安：隋唐前故城在今陕西西安西北。
〔25〕“所冀”二句：汉代班超早年投笔从戎，长年戍守边关。年老思乡，曾上疏“但愿生入玉门关”，后因其妹上书恳请，得以还乡。事见《后汉书·班超传》。
〔26〕“射声”二句：汉代李陵善射，曾拜骑都尉，“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后率兵出击匈奴，战败而降，病死塞外。射声，汉武帝时设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士，见《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其名据服虔注，谓“工射者也。冥冥中闻声则中之，因以名也”。
〔27〕“白云”句：语出《穆天子传》载西王母为《天子谣》。
〔28〕邈：遥远。
〔29〕援：拿来。揽：持取。
〔30〕龙钟：泪流纵横的样子。
译文
就像阮嗣宗无路可走，杨朱感叹岔道太多。远飞的蓬草从此消失，流淌的水不再回归。舒心愁苦地域不同，炎热寒冷季节有别。树皮春季依然厚实，桂枝冬日却也开花。想来保养护理得当，起居行止多安。贤兄来到关内，已恭敬地听说了你的详情。似乎仍依靠着杜陵的流水，还保留了池阳的良田。铲去了幽溪中的足迹，隐没了荒谷内的名声。这是多么快乐啊，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愚弟过去由于多病，屡次阅读九仙的妙方；晚来涉足人间仕途，常想着同游五岳的行为。就像守关的尹令，能依据气色来识别卓异的人；好比那个秦国客卿，衷心信服高明之士。头等的经典讲述天道，多次听说有关玄牝的谈论；中等的药物滋养人的神性，时常领教丹砂益寿的学说。年纪已近终老，容颜鬓发衰败凋谢。枯黄萎缩像草一样，不断地零星脱落。回想起生活的这些年月，众多的忧愁聚集在一起。眼看光阴流逝虚度时日，就如赵孟到了死亡之年；拄着手杖行走吟诵，和刘琨的悲痛郁积相同。在河阳向北临眺，白白思念着巩县；在霸陵朝南遥望，还能见到京城长安。所盼望的只是书生的游魂，前来依附故乡的土地；射声的幽鬼，在他乡别无所恨。
白云飘在天上，离别太长久了。会面相见的日子，是遥遥无期的了。拿起笔来铺开信纸，老泪纵横难以自抑。
